说到此他顿了顿,轻声道:“若大师兄肯与我等一道,他又何必一意孤行,战死蔡州呢?”
此时此刻,裴昀终于明白过来当初蔡州围城总攻前一夜,篝火畔大师伯罗浮春脸上那抹耐人寻味的笑,也终于明白过来他临终之前那似是而非的遗言。
他千里迢迢阵前相助,固然是为保护视如己出的师侄,为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报仇,却更是因情同手足的师兄弟皆通敌叛国有违侠义之道,他夹在其中,左右为难,故而一心求死啊!
“大师伯......”
裴昀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拚命忍耐,只睁大朦胧泪眼,费力的看向眼前之人,心中尚存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问道:
“那、那小师叔公呢?师公虽已不在,但你们不怕小师叔公责罚于你们吗?”
而曲墨却是回了一句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若非有小师父之命,小昀儿以为我们师兄弟几个又怎敢擅作主张?”
裴昀浑身一震,几乎站立不稳,她缓缓闭眼,终是落下泪来。
“巴格西......”
她轻声开口,
“原来,小师叔公便是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蒙兀大帝师。”
怪不得他不准许任何人透露关于他的只字片语,宋御笙双腿有疾,只得依靠轮椅而行,任谁稍加描述,她便能即刻猜到了。
“为什么?”
她再次问道。
她这几个师伯正当壮年,倘若他们当真为名为利,为情为义东奔西跑,尚且情有可原。而宋御笙将近期颐之年,纵是春秋谷修炼法门能延年益寿,叫他再活个几十岁,又何必在避世而居大半辈子后,以百岁高龄来踏进这风云乱世,机关算尽汲汲营营?
他究竟所图何事?曲墨对此不置可否,而张月鹿也只淡淡道:
“小师父做事自有道理,我等不须多问。”
几人虽是秦碧箫所收弟子,一身本事却皆是宋御笙所教,对其奉若神明,从不曾有半分质疑。
“那春秋谷门规呢?”裴昀用袖口狠狠擦了一把眼泪,不甘示弱道,“师祖当年立下规矩,谷中弟子不得追名逐利,不得涉身朝堂,不得与显贵深交,难道你们统统都忘了吗?”
曲墨闻言摇头失笑:“若说违此门规,小昀儿你不是更胜一筹?这春秋谷自师祖秦巽以后,代代相传,传至大师父手中,本该传与你娘,可小师妹擅自嫁人离谷,这谷主之位自然该是交于你。然而你惦念父母恩情,一意孤行出谷而去,便已是做出了选择,你姓裴,不姓秦,春秋谷自此后继无人。而今,你却又怎能再反过头来指责你师伯我们呢?”
裴昀一噎,哑口无言,便是一句忠孝节义的大道理都讲不出,一字疾言厉色的狠话也放不来。
多年信仰自此轰然倒塌,分崩离析,以至于她整个人惶恐又无措。她憋了许久,只憋出了一句期期艾艾的祈求,如同小孩子一般:
“可是.......可是,偏要如此吗?三师伯、二师伯,昀儿不想与你们为敌......”
话到最后,已是带上了三分哽咽。
“欸,怎么能叫为敌呢?”曲墨不以为然,“当初你欲效忠大宋,我们师兄弟何曾阻拦?如今我们襄助蒙兀,你也应放手成全才是。我们各行各路,互不干涉。不过小昀儿放心,你毕竟还是我们师侄,我们待你视如己出,有朝一日战场上相遇,绝不会伤你性命。”
这话语气平淡随意,内容却是狂傲至极,似已笃定蒙兀必胜大宋必败,天下尽是囊中之物了一般。
可裴昀竟生不出半分反驳之心,倘若今夜之前,对于钓鱼城,对于库腾,她信心满满,志在必得,全然没将那什么神偃师、青囊生之流放在眼中。可今时今日,她那满腔豪情壮志已尽数顺水东流,她这一身武功、一身本领,皆出自春秋谷,阵前对上诸位师伯,她又能有几分胜算?
见她失魂落魄,张月鹿于心不忍,终于还是开口道:
“大宋气数将尽,国祚已衰,钓鱼城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你......想清楚。”
“怕是连一时也未必守得住了。”
曲墨意味深长瞥了钓鱼城方向一眼,最后对裴昀道,“小昀儿若想尽裴家之忠,我们自无话可说,若是想弃暗投明,我们亦欢迎之至。今后,你且自行保重罢。”
说完,便与张月鹿并肩离去,头也不回的决绝背影与那蔡州城外大雪纷飞中的裴昊何等相似。
荒山野岭中,破败庙宇前,终是只留下了裴昀一人。
“二师伯!三师伯!”
裴昀心头一片混乱,咚咚剧跳,脑中千头万绪,嗡嗡作响,五脏六腑绞在一起近乎要炸开一般,痛到极致,竟是凭生恨意与杀心。
她咬紧牙关,抬手已是摸上了背上斩鲲,便要直追而去,可刚一迈步,却是双膝一软,狠狠砸在沙石上,就此跪倒在地,膝头鲜血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