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就是走个过场,没有主题,随意发挥。她在服装室看来看去,选了一条枫叶红的旗袍,颜色纯正又不浮艳,锁边走线都算精致,没有演出服的廉价感。
唯一的小问题就是这条旗袍是成人尺码,开叉的位置对她来说稍微高了两厘米。
她穿上试了试,影响不大,她的腿够长,不至于走光,还有空间穿上打底裤。
鞋子她直接借了双包头的拉丁舞鞋,米白色的缎面细高跟,配着也好看。
任务完成。
东西借回来她就放在了宿舍,直到运动会前一天才拿出来整理。
宿舍没有电熨斗和挂烫机,她用的是传统法子:平底的金属容器里装上滚烫开水,这样就能熨平衣服了。
一整个宿舍的女孩子都蹲在小桌子旁边看她熨旗袍。
那个带福相的圆脸师妹名字叫程满,很是向往地看着衣服:“哎哟,真好看……但是要师姐这种好身材才能穿吧……”
徐烟林:“尺码合适就能穿。”
程满捏了捏肚子上的肉肉,勉强笑道:“要瘦点才好看呢。”她又去看徐烟林的腰身,“我要是有师姐这么瘦,我天天上街都穿好看衣服。”
上次连床单都不会铺的泪痣妹妹在一旁疯狂点头表示同意。
“我说你们也不胖,怎么这样讲?”
说这话的人是谭思琪,就是个子高,手脚麻利的那个,“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啊。”
程满有些不可置信,指着自己:“我还不胖呀?你看这张大脸,这水桶腰,这小粗腿!”说着说着她就有点消沉,“上次跟小柔去器材室搬东西,那些男生都笑我肥婆,还把重的铅球都给我,说我就该拿多点。”
谭思琪有些不高兴,“那些弱智脑子里装的都是泥巴,你理他们做什么。”
小柔就是泪痣妹妹,开口细声细气:“就是,阿满你别当真,现在这样才健康嘛。”
但程满只是垂下头,低声道:“道理我都懂,就是……”
她没说完,沉默半晌,最后才说:
“我还是该减减肥吧……”
徐烟林直起身,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为什么女孩子永远想要减肥?是她们真的超重吗?
程满人如其名有些丰满,但整体上看相当匀称挺拔,哪里就是肥胖?
是什么眼神的打量,是什么话语的刺激,是什么环境的影响,才让每一个程满,每一个想要瘦身,每一个明明不胖的女孩子如此焦虑?
“我瘦,是因为对跳舞有加成。”
徐烟林看着程满说。
瘦子能在舞蹈考核里拿高分,但瘦子不一定能在考场,在运动场上拿高分。
“减肥会消耗你的营养体力,我觉得这不值得。”
徐烟林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经常会胃不舒服,发作起来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上体育课有时还会头晕。她也想大口大口吃想吃的东西,但为了舞蹈,她必须做出牺牲。
这是有目的性的自控,而非盲目追求一个模糊的标准。
我做出这种努力,不是为了让别人艳羡夸赞我,而是为了我自己的成功。
在什么时期,就要做这个时期正确的事。宝贵的精力,怎么能浪费在内耗上。若因小失大,伤害了身体,影响了学业,又要去哪里后悔?
“如果真的在意别人的看法,先问问自己,”徐烟林拉起程满的手,“这些人到底值不值得你的在意。”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又占据你生命里多少的分量,要为了他们的一点意见牵肠挂肚?
程满眨巴眨巴眼,嘴角下撇:“道理……道理我都懂……”
谭思琪叹了口气。小柔垂下了头。
“但是,但是还是会想,如果能好看一点就好了呀……”程满有点想哭,攥紧了徐烟林的手,“听到那些人说我胖,也还是会难过呀……”
徐烟林没有再说什么了。
谁又不是呢。
在这个社会已经扭曲了的审美观念里,多少人能说自己丝毫不受控制呢?
她们只能一点点尝试着跟这种焦虑和解。和解的定义,也并不是美丑胖瘦要分出谁对谁错,而是美丑胖瘦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这是每个女孩子,都要面对的课题。
那件整理好了的衣服,挂在宿舍里,一时也没有人去看了。
第二天运动会开幕,只见天空云层稀薄,隐隐能透出东方的初阳,看样子是个好天气。
徐烟林握好牌子站在她们班队伍前面,望着晨光熹微的操场上挤满黑压压的人头。
葆华的校服色调跟这座山如出一辙,云杉绿浓厚得像一碗酽茶,看一眼就觉得丝丝清苦几乎能渗到舌头上。
是以开幕式上,她一身旗袍就像万绿丛中一点红,在高三方阵里相当抓人眼球。
校领导在主席台上被死气沉沉的高三学生熏得两眼无神,一见到她都精神了不少。
朱广文内心窃喜:哦哟,方阵又能拿第一咯!
徐烟林尽职尽责完成任务,觉得走得还行,但唯一美中不足是,她被冷得够呛。
十月中旬的气温终于是下降了,开运动会正好,但要穿一条无袖高叉旗袍在清晨的薄雾中举牌,还是有些勉强。
徐烟林收紧核心抵御寒冷,步子仍然稳当,直到九班队伍走到操场中央加入了集体,她能稍微放松下来的时候,才忍着冷战抚了抚自己的手臂。
她依然一个人站在最前面,跟其他举牌者一样。为了班级形象,也不好就这样离开去换衣服,只能坚持等仪式结束。
突然听见侧后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你冷不冷?”
她回头一看,关山的大高个突兀地出现在第一排,微弯了膝盖倾身向前,看着她就想去解自己外套的拉链。
“我的衣服给你穿。”
徐烟林看着他拽着拉链头往下拉,露出一点里面的衣衫领子,连忙阻止。
“别,我没事。”
真要让关山在众目睽睽面前脱了衣服披到她身上,虽然可以说是班长对同学的关心,但……
她一点也不想引起任何传言,一丁点可能都不想有。
关山有些不情愿:“怎么可能没事……”
刚才远远的就看见她在发抖,一路偷偷走过来凑近发现她手臂上的血管都冻青了,隐隐约约透着脆弱的蓝,又怎么会不冷?
他想了想,“你带了校服没?我去你座位上给你拿。”
徐烟林担忧地回头张望了一下主席台的方向,很是担心这样的动静会不会造成扣分。
朱老师……不见人影,可能忙别的去了。
关山还在巴巴地看着她,徐烟林硬了硬心肠,打算开口让他快些回去自己的位置上。
突然见她们班化学老师拎了件校服外套走近,直直来到她面前,看着她笑道:“美丽冻人的徐同学,不想感冒就快点穿上吧。”
这出倒是没人想到。
徐烟林呆呆接过衣服,熟悉的大小,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衣角卷边,这就是她自己的校服。
舒老师怎么会有她的衣服?
关山也愣了愣,很快不作声地转身往回走了。
可能是徐烟林看她的眼神有太多的感激和疑惑,舒老师拍拍她的肩膀解释说:“不用谢我,是我经过你们班时,你们的转学生让我给你带来的。”
运动会,所有同学都把教室的椅子搬到了操场上,围着跑道,按班级顺序排列摆好。等开幕式结束,同学们就各回各班安排的位置,坐在操场边上看比赛。
徐烟林不由自主地想象舒老师闲闲路过九班的看台,却被转校生突然叫住了的场面。
他是怎样把她的外套交给老师的?
他怎么知道她冷,怎么找到一位女老师,怎么想到这个不扰乱纪律的法子?
此刻,在遥远的跑道尽头,越森就静静地撑着拐杖站在晨雾中,望着她的方向。
独身一人,孤立无援,仿佛下一秒就要溃散。
衣料带来暖意,徐烟林低头攥着袖口,暗中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她还是没忍住。
她回头,隔着人声鼎沸的操场,跟他沉默无声地对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