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喜起夜。这很少见。我睡得浅,不喜欢别人打扰。所以,妹喜会特意在睡前控制饮水量。她出了门,走进厕所。我坐起身,竖起耳朵,听动静。室内很安静。安静得好像妹喜从没有回过家。我明确地知道现在的自己不喜欢这种安静。我曾经很是享受孤独和饥饿。情人和朋友的陪伴往往使我感到厌烦。这两种药剂能够使我头脑清醒。保持清醒是复仇者必须拥有的技能。只有意识清醒,才能掌握人心的颤动和控制事情的走向。
厕所发出几声短促得难以捕捉的啜泣声。我睁着眼睛,感到愕然。我的双脚挂在床边。拖鞋在我的脚下。我似乎可以在紧急情况之下立即飞奔出去。我要奔去哪儿呢?妹喜哪儿吗?我会安慰人吗?妹喜又会接受我的安慰吗?如果安慰不奏效,我是否就在妹喜眼里成了笨蛋?如果安慰奏效了,妹喜和我会发生什么呢?妹喜会和我坦白吗?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是谁欺负妹喜了?是我吗?她不是说习惯了吗?我问问各位观众:在你们不确定是否是自己导致对方伤心的情况下会怎么做呢?话说回来,妹喜伤心不伤心,关我屁事?我大可像往常一样装聋作哑。Fine,Fine,Fine!一次。我就做一次!我带着一股自寻烦恼的躁动,来到厕所的门口,粗鲁地说道。
“梁妹喜,你给我出来。”
妹喜一开始不肯出来。她关上灯,装作厕所里没人。我对着黄色的塑料门又踢又拍,妹喜怕惊动四周的邻居而把门打开。她担心别人的心情,就不担心我的。妹喜出来了又怎样?瞎子看不见伤心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我苦恼了。早知就回床上了。我动了动嘴皮,想不到该说什么。我的脑子是被咀嚼过的柠檬, 榨不一丁点智慧的酸水。
妹喜回去睡觉了。我伸手想要抱住她的时候,她已经无声地从我面前走过。说实话,我感到有些气馁,迷惑和茫然——妹喜第一次拒绝了我的亲热。这些天里,发生了太多的第一次了。妹喜第一次沉默地吃饭。妹喜第一次没有给我早安吻。妹喜第一次没有说日常用语“我爱你”。妹喜第一次无视我的存在。我掂量了一下,觉得这份心情有着复杂的结构和轻盈的质量。它仿佛不是地球上天然形成的物质。它是由人类创造的新型物质。每个人都能创造独一无二的它。它没有形体,没有气味,没有颜色。只有轻微的重量在胸膛的正中间摇晃。噢,像是一块五克的银色圆柱体秤砣在两排肋骨中间左右摇晃。我让它摇晃。不停地摇晃。疯狂地摇晃。疲惫地摇晃。
妹喜就这样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偷哭了好多天。我以为妹喜是在欲擒故纵。她先调动我的好奇心,然后让我苦恼,让我委屈,最后让我软弱地向她跪地索求真相。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大错特错了!我可是铁石心肠的!没过几天,我自己就彻底否认了这种无趣的推断。妹喜在阳台打电话,分明是躲着我。好呀你,梁妹喜,你肯定是外面有人了。我焦急地藏在拐角,偷听妹喜与人谈话。妹喜对电话那头说话的语气一点也没有暧昧的意思。我反而觉得她好像害怕声音过大,会把对面的人给吓死。我从头听到尾,虽然已经猜到真相,却不由自主地极力否定。
妹喜回到客厅,看见豆浆油条和白粥咸菜摆在餐桌上。她收起手机,坐在我的对面。我正在逐渐帮忙让自己融入全新的小康生活。我当然不是因为妹喜近日状态不好才企图做点让她开心的事情。我才没有讨好她。如果要等她讲完电话,那放在厨房里的早餐岂不是都凉透了?我是为了食物的口感着想。况且,这只不过是举手之而已。切断的油条又酥又脆。当它被泡在又醇又浓的豆浆里,两者会让食用者领悟到人生的真谛。我忍不住赞叹地点起头来,说道。
“梁妹喜,你最近手艺变差了。”
“嗯,知道了。”
我瞥一眼声音的出处。我不喜欢无精打采的梁妹喜,因为这样的梁妹喜会让我感到同样的无精打采。这么说来,妹喜的心情似乎关乎着我的心情。我嚼着湿润的油条,思考着。随后,我轻轻道出一句虚伪的话。
“梁妹喜,我爱你。”
“嗯,知道了。”
“我说我爱你,梁妹喜。”
我用了更加郑重的语气,相信妹喜会大惊失色的。然而,妹喜还是轻飘飘的同一句话。
“嗯,知道了。”
各位不要低谷这四个字的力量。它们的内容是空白的。空白的内容远比无聊的内容还要让人痛苦。让我痛苦。我抽了两张放在右手边的纸巾,然后堆迭两次,擦了擦嘴巴。我连续做这个动作三四次,完全是为了掩饰脸上的尴尬。瞎子做什么假动作干嘛?是谁说瞎子的情感不会表露在脸上?我觉得自己的情感比以前更加难以隐藏。我真想批评梁妹喜。不仅批评她的厨艺差劲,还要批评她的态度差劲。我都已经拉下脸来了,你还想怎么样?
又过了几天,妹喜变得更加猖狂了。她居然不回家。昨天夜里,我没有关客厅的灯。我在等妹喜。我自己热了妹喜放在冰箱里的晚饭,自己吃饭,自己洗澡,自己晒衣服,自己坐在床边听股市播报。做完这一切,我躺在床上,哼起妹喜常常唱的《矜持》。等意识到这首歌已经注入自己的潜意识当中时,我已经哼唱完半首歌。直到次日醒来,我来到客厅,摸到灯光的按钮仍处于打开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