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两下、三下……
那声音仿佛定杵神针一般,莫名有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张鄜始终一言不发,眉眼仿佛积着经年不化的冰雪,连脸上的血都是森寒的,周身的气势单是望上一眼便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斩白蛇剑承着主人无处宣泄的隐怒,染血的剑尖如同点朱雪练一般当空往扑上来的僧陀尖啸着劈下一斩!只见那殿中的地砖霍地应声而裂,这些裂缝竟深达数丈,仿佛一张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般将那些来不及躲藏的僧众尽数吞下!
“……这无色天的构造也太不结实了。”
钟淳忍不住吐槽道,但当望见张鄜的脸色时,又默默地将剩下的话给吞回去了。
大概是母蛊已死的缘故,四周僧陀的攻势有所滞缓,不再像先前如同蚁群般蜂拥而上,被剑荡得倒下后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张鄜将石壁上的火折子尽数投进殿中放杂物的草垛之中, 顷刻间室中便燃起熊熊烈火。
火光映在鬼子母神被雨打得湿漉的塑像上,将她慈和祥静的面容照得一片赤红,连胸前的璎珞都泛着妖异的艳色,仿佛天怒降佛于无间血海一般。
室中只闻呼啸的风雨声与佛殿燃烧时雕梁坍塌的轰鸣声。
钟淳自诩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但他此时此刻觉得张鄜生气的时候甚至比自己死了还要可怕。
虽然那人皱着眉的样子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但那始终紧闭的薄唇更是如一柄不知何时要从头顶落下来的铡刀般,令人忐忑心惊。
比起亲自被“斩首定谳”,钟淳还是倾向于主动坦白自己的种种罪行,他属于认错态度良好但死活不改的犟种,认错时候的嘴皮子比什么都软:
“……都是我不对,我为了找你偷偷跑上了船。”
见那人依然一副面无表情,神色淡漠的模样,钟淳不由心中一凉:
——坏了,难道是他坦白错了?张鄜气得不是这一件事?
“那个……为了上船我还将那块很贵重的玉给当了……”
“……”
“我还有错……上了船之后不仅没有老实待着,反而跟着霍京去了降伏宴……”
“为了将功补过,我今日还贸然带着沈将军一起去地宫找乔泰,结果差点被霍京那个王八蛋给揍得半死……害得你给我的那个紫色瓷壶也不小心摔碎了……”
钟淳将自己桩桩件件的罪行筛豆子一般抖了出来,数了又数,确认自己已经尽数交代之后,才心虚地瞄了张鄜一眼:
“——那个……我先问一下,回去如果要收拾我,具体收拾得是哪一件?……”
话还未说完,覆在他腰上的那只大手使了劲,在犹未愈合的伤口上忍无可忍地一摁。
“………!!”
钟淳疼得差点又咳出一口血来,无形中意会到了丞相大人那不可言说的怒火,彻底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蔫蔫地把脑袋靠在了那人的肩膀上。
变故发生在一刹那——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浑厚幽远的钟声,仿佛观音垂柳的滴露般声声漾开,在焚火佛殿中震起旷古久绝的回响——
张鄜面色剧变,猛地回头一看:
只见方才声息全无的僧陀们仿佛听见了某种无声的号召一般,纷纷直挺挺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几百几千个不同的人竟发出了同一种声音:
“南摩三满多母陀南嗡摩利支梭哈,南摩三满多母陀南嗡摩利支梭哈——”
“南摩三满多母陀南嗡摩利支梭哈————”
他原以为死生蛊的母蛊在那难陀护法身上,岂料母蛊之主竟是另有其人——
“……噗!!”
钟淳忽觉后背剧痛,整个人被重重甩在了那尊鬼子母佛像的脚下,被石板挤压得喷出一口血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但当望见眼前之景时,瞳孔却骤地一缩:
只见僧陀那闪着寒光的金环戒刀已然没入了张鄜的胸口!伤口迸出的鲜血正沿着刀背滚落着砸在地上,不一会儿便聚成了小滩的血泊。
“张鄜!!!”
钟淳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挣扎着要起身拔剑跑过去。
“站在原地别动!”
张鄜的声音依然如同往日般沉稳有力,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而后他的声音放轻了一些:
“转过头,直到我让你回头为止。”
钟淳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但还是听话地将脑袋转了过去,泪眼朦胧地望着那尊双身鬼子母佛塑像,心却紧紧地揪成一团。
随后只听得一阵肢体断裂与刀剑相撞的声响,整个大殿竟又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中,连方才那突兀的钟声与心咒声都戛然而止了。
他等了好半晌,到底还是没忍住,悄悄地把头转了回去。
滔天火光中,张鄜的侧脸轮廓被光影映照得愈发深邃,苍白的脸上淌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猩红,沿着刀削般锋利的下颔线洇湿了衣领。
如果说先前朝堂上的他像一尊覆雪的佛像,周身带着冷清疏离的神圣。
那现下面色冷戾、双手浸血的他,更像是从地狱道中一步步踏莲而归的修罗,浑身散发着一股危险到了极致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