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根宽皮带,紧紧绑着一截细瘦的手腕。手腕的主人在剧痛之下攥紧拳头青筋暴起,片刻后拳头缓缓松开,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凌霜仔细看去,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手脚腰身都被捆紧了绑在刑凳上,头向后仰着,已然受不住刑晕了过去。他一头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吊在头顶的灯泡将他的脸照得惨白如纸。
凌霜仔细端详着他虚弱却难掩英俊的脸庞,似乎从他的面容中,看到了一点故人的模样。
黎溯在意识朦胧间,恍惚感觉到那些紧缚在身上的皮带似乎被松解开来,随即整个人被扔到了地上。眼前是一片浓雾般白茫茫的世界,而在重重虚幻背后,一个窈窕的身影拨开迷雾,急急地向他奔跑过来。
她跪倒在黎溯身边,伸手轻轻抚摸着黎溯的脸,心疼地唤道:“孩子!孩子!”
黎溯吃力地回应:“妈……”
冉嫣的泪水滴落在黎溯胸前。
黎溯仰面躺着,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满身的伤让他全然动弹不得,稍稍一动就会牵扯起四肢百骸剧烈的疼痛。他竭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冉嫣满脸的泪痕,脸上第一次有了软弱之色:“妈,我好痛……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救救我,救救我……”
冉嫣心痛得泣不成声:“黎溯,黎溯……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妈妈害了你,都是我的错!好孩子,我们不查了!不查了!妈妈再也不想看见你受一丁点苦,妈妈只要你好好活着!”
一行泪顺着黎溯的眼角,滑落到鬓边,他的声音中也带上了哽咽:“妈,当年他们就是这么对你的,是不是?不,他们好歹还顾忌我的血液病,对你只会比对我更狠!妈,他们这样作践你,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冉嫣凝望着儿子苍白消瘦的面容,终于忍不住伏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
有脚步声渐渐逼近,冉嫣撑起身子,情知不能再耽搁,于是抓住黎溯的手紧紧攥在掌心,殷殷地问:“孩子,妈妈当年告诉过你的话,你还记得吗?”
黎溯茫然地看着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冉嫣急切地摇着黎溯的手:“孩子,当年妈妈出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你不记得了吗?”
当年,说过什么……
黎溯的记忆像一团闹剧,无数人在不知所云地吵嚷,黎溯根本无法辨出个分明。随着脚步声的迫近,冉嫣的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幽微,最后仿佛只剩下了一声声放心不下的回音——
黎溯,黎溯,我和你说过什么?我和你说过什么?
脚步声在黎溯身边停下,随即一盆冰水“哗啦”泼了黎溯满脸满身,一下就激得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凌霜按下门把手走了进来,打手见了凌霜,连忙讨好地打招呼。
“霜姐,您怎么来了?”
凌霜抬手示意他不必客气,径自走到黎溯旁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受了刑,又被泼了一头一身的冰水,此刻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打成绺的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掉着水珠。听到二人的对话,他仰着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冷冷地回看着凌霜。
看到他的眼神,凌霜更加确定,眼前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叫冉嫣的女警官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和他妈妈还真是像啊。
凌霜自负美貌,但在见过冉嫣的照片后,一向心高气傲的她也不得不服输。这个少年完美继承了妈妈的基因,即便现在被酷刑折磨得只剩半条命,却仍然漂亮得令人心动,甚至因为碎裂的憔悴而更加惹人怜爱。
凌霜恍然想起,自己的丈夫,从前似乎也有过和这少年一样美好的年岁。那她的父亲呢?他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因为这般模样,吸引了她母亲一头扎进婚姻吗?
她在心底冷笑出来。
“你知道他什么来头吗?”凌霜指着少年问那个打手。
打手点头哈腰地回答:“嗐,上面派活我们就做事,哪里敢多问呢。”
凌霜挑眉:“上面是怎么吩咐的?”
“不要让他流血,也不要弄死了他,其他的随便,”他觑着凌霜的神色问:“姐,你……是不忍心吗?要不要我们……”
“不,”凌霜直起身来,眼中没有丝毫温度,“不必手软,做你们该做的事。”
谁从前不是这个样子呢?她母亲的丈夫,她的丈夫,千千万万女人的丈夫,在最开始的时候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他们会变,眼前这个少年也一样,凭他现在看起来怎么干净无辜,以后都跑不掉是她最讨厌的那副样子。
所以,这些刑罚,本就是他该受着的,她替他求情?笑话,谁来替她的女人们求求情啊!
打手殷勤搬了椅子来,凌霜施施然坐了,甚至很有情致地掏出化妆镜检查了自己的妆容,感觉嘴唇颜色有些淡了,便拿出口红,不紧不慢地描画起来。
小喽啰们本来对黎溯 用刑半宿已经折腾的有点累了,可凌霜刚刚发了话,甚至在这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拾掇着自己,明显一时半会儿不会走,相当于是在监工了,他们不趁现在扒这小子一层皮来好好表现,还等什么时候?
他们无声地交换了几个眼神,立刻有人拿了一个面罩给凌霜,其余的人也各自做好了防护。紧接着一人转身离开,再回来时手里托着一块湿毛巾,黎溯本能地微微动了一下,旁边的几个人立刻扑上去七手八脚钳制住他,紧接着第一个人冲上前来,不由分说拿湿毛巾一把捂紧了他的口鼻。黎溯拼命扭动反抗,湿毛巾之下不断漏出含混的“呜呜”声,那人一手捂紧他,另一手五指张开扣住他的后脑将他死死按住,面罩之下是连绵不绝的咒骂。
凌霜知道,那块湿毛巾里浸的是低浓度的沙林溶液——一种军用的神经麻痹性毒剂,唐宫的主人费了好大功夫特意搞来的,量不至死,却会让人生不如死,毒发的过程异常痛苦,是唐宫刑房给来宾最高规格的“待遇”。果然,那些人钳制了少年片刻后就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围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半圆,人人眼中都好像装了盏鬼火,跃跃地跳动着糜烂的期待。药性发作极快,黎溯还没来得及反应些什么,忽然喉间似被紧紧扼住,胸腔仿佛被骤然塞满般无法呼吸,紧接着全身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四肢僵成诡异可怖的角度,猛烈的胃肠痉挛紧随而至,像是谁的手在他腹中不停地翻搅,揪住他的脏腑狠狠绞拧、撕扯,逼得他发出的惨叫几乎不成人声。毒素使他瞳孔紧缩,眼角不断溢出泪水,头骨被敲碎一般疼痛欲裂,他想要按住疼痛的地方,可这身体已经成了叛军,完全不听从指令,只顾着发狂一般地攻击他。
凌霜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忽然发现那少年流下的眼泪,竟然是极其浅淡的水红色。
她想起关于这少年重病的传言,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黎溯卧在那些小喽啰围出的半圆里,在他们重重目光的注视中,额头抵着灰扑扑的地面,极其痛苦地挣扎着。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让在场观看的人都感到难以言喻的满足,直到他一张面孔熬成了骇人的青紫色,口边不断呕出白沫,那些人才终于啐了一声,给他注射了解药。
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下来,黎溯瘫软地伏在地上,一口呼吸还没成型,就再一次陷入了晕厥。
第三十二章 隐藏空间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几分钟,叶轻舟和宋美辰终于回到主路,朝奕城西站停车场快步走去。
“你说那个组织的窝就在唐宫,有什么根据吗?总不能单凭靳云霏是那里的员工就下这定论吧?”宋美辰边走边问。
叶轻舟一开口,呼出的气就在脸前凝成了白雾:“当然不是。早在赵东亮出事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个靳云霏,当时就想去唐宫会一会她,可是被黎溯千方百计地拦下了。我问原因,黎溯就说‘那里不安全’。现在想来不觉得可疑吗?我猜黎溯早就已经知道了唐宫的秘密,从前闯进去过也说不定。”
“那你是打算现在进去看看?”宋美辰问。
叶轻舟无奈地摇摇头:“我之前查过,那家 ktv 是会员制,进门要查验会员卡和身份证,人、卡、证统一才能放行。且不说我们根本不熟悉里面的构造,光是亮出我们两个人的身份就会打草惊蛇。更何况,黎溯现在生死未卜,如果对方只是绑架他,而我们却在这个时候贸然行动的话,搞不好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直接不择手段杀了黎溯灭口。”
当她说到“黎溯现在生死未卜”时,宋美辰有些担忧地看了过去,却见叶轻舟面上毫无波澜,冷静得像在做学术报告。
“小舟,”宋美辰的声音难得的轻柔,“有什么事不用硬扛,妈妈在这里。”
叶轻舟紧皱的眉头微微松了松:“别担心,在找到黎溯之前,我什么事都不会有。”
两人驱车在奕城的夜色中穿行,先是和郑潇派来的人接了个头,然后又去往市中心一家酒店,在前台办理了入住,要求对方开了一间顶楼的双床房。
进房,锁门,咔咔两步窜进屋里席地而坐,拿出郑潇的人给她们的包裹,抽出里面一张图纸摊在地上,利落如风。叶轻舟狗腿一样恭敬地扶着图纸的两边,宋美辰盘腿抱臂审视着那张图纸,无限威严。
这是郑潇那边想办法搞到的“唐宫”在住建局报备的建筑平面图,叶轻舟看到的不过是一大堆条条块块,以及着火了该往哪跑最不容易死,可宋美辰两眼跟探照灯似的沿着那些线条一路扫射,目光锋利得要把图纸戳漏,不过片刻又拿了纸笔尺子在图纸上神神秘秘地操作起来,最后“啪”地把笔一丢,脖子一梗下巴一歪,舌尖在门牙上舔了一圈,像是赌神赢翻了整个赌场,叶轻舟知道这是有谱了,她母亲大人恐怕连唐宫铺了几块地砖都给数明白了。
“小舟,听着,”宋美辰此刻光芒万丈,就是叶予恩来了也得当影子,“这上面标注的房间,都是住建局的人上门核验过的,应该不会——至少是明面上不会有什么问题。那地方人来狗往的,这些摆在台面上的房间也不大方便一物两用,真想搞点猫腻,这里边一定有隐藏空间。”
叶轻舟看着那堆挤巴巴的方块皱眉:“这不都满了吗?”
宋美辰就等着她这句呢,得意得老脸攒出了十八道褶:“外行人看嘛,肯定是已经满了,但是给弘城工业大学建筑系专业第一的人来看,那门道可就多了。
“你仔细看,有没有发现这里面房间的大小规格有太多种了?ktv 这种地方要按房间面积和配置制定收费标准,通常房间规格有四到六种就差不多了,撑死他也就七八种,可是这些房间大的大小的小,几乎每一个房间的面积都有差别,而且位置也有细微的参差不齐。明明是栋方正的建筑,房间为什么会里出外进跟豁牙子似的?”
叶轻舟:“你的意思是……”
“隐藏空间的秘密就在这里了。”宋美辰又把笔捡起来,将那些不协调的地方一一勾连了起来,“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么‘唐宫’里面的隐藏空间并不是一整块地方,而是一条条细长的走廊,像穿插在肌肉里的神经一样蔓延交错,贯穿整栋建筑。这些走廊空间非常狭窄,外八字儿的进去了都得磨脚指头,妥妥的单行道,真要在里边撞上了那还真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叶轻舟还有疑虑:“可是如果真像你说的,空间那么狭小,那些人又能在里面做什么呢?”
宋美辰简直太喜欢她生的这闺女了,你设套她就跳,咋这么可爱呢!
“嘿嘿,你又问到重点了。外行人看来,那肯定是啥也干不了,就是可惜了他们碰上了弘城工业大学建筑系……”
“妈!”
“好好好,说正题。小舟,你看这张图,住建局标的和我标的基本都把这图画满了,要说一块儿有点规模的地方,恐怕只能是夹层了,可问题是,这块地方它不仅要有面积,还要有高度,满足这些要求的,就只剩下一处了。”
叶轻舟疑惑的目光游走了一圈,最终定格在宋美辰的笔尖没有触及的一块儿干净的地方——逃生梯!
“我一拿到这张图,就看出这儿一块儿不对劲。普通建筑两层楼中间的楼梯通常是‘lt;’字型的,半层的地方会有一个中间平台。可是唐宫两层楼中间的楼梯是一条直道通上去的,而且楼梯面应该差不多有两米宽,这就很不合比例,他们应该就是为了在下面圈出一块儿大约 2*4 有余的空间。再加上去 ktv 消费的人都是坐电梯上下的,没有火灾的时候楼梯间根本没人去,所以这块地儿极大概率就是他们的狗窝!”
叶轻舟双手撑地盯着那张图纸,眼中冷光如刀锋。
很好,弘城工业大学世纪最大意难平宋美辰女士已经漂亮地完成了任务,剩下的,就看她了。
叶轻舟把郑潇的人给他们的包袱抖擞开来,升降绳索和胶带塞进背包,防滑手套戴好,弹簧刀藏在兜里,又找出邱洪川送她的甩棍别在腰 间。
“喏,监听麦。”叶轻舟将小小的电子设备丢给宋美辰。
接下来的环节对宋美辰来说就超纲了,刚刚那股锃光瓦亮的神气劲儿也没影了:“小舟,这样真的行得通吗?刚刚你不是说现在轻举妄动的话黎溯会有危险吗?”
叶轻舟脱下黎溯那件宽大的冲锋衣,换上宋美辰的紧身外套:“正面刚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唐宫现在正是生意旺的钟点,服务的人肯定不少,这种组织又不会有百八十个领导,所以这会儿里边干活的应该都是‘基层’,或许知道我的名字和身份,却未必见过我本人,所以就算迎面撞上了也还有一小段时间可以周旋,足够撑到警察来了。等下你要仔细听着,我这边吹麦一声就是报警,连着两声就是取消报警,报警别打 110,直接打郑警官手机,记住没?”
宋美辰郑重应下。
为了提防组织的人跟踪监视,叶轻舟和宋美辰特意选择了这个和唐宫不远不近的酒店,现在一切准备停当,叶轻舟打开房间的窗户,踩着窗台攀上窗沿,在呼啸的寒风中蜘蛛侠一样飞快麻利地窜上了楼顶。
还好刚才换了外套,不然穿着黎溯那件冲锋衣,站在这样空旷的高处她非得变成风筝不可。这家酒店与附近几栋楼紧挨着,形成了并排的楼群,叶轻舟手脚并用一路奔跑跨越,一直跑到楼群尽头。下一栋建筑隔着一条小巷,叶轻舟从背包里取出升降绳索向对面楼顶的栏杆甩去,反复拉扯确认已经绑结实后,她戴着防滑手套抓着绳索一端“嗖”地荡了过去,在空中转了半个圈,后背撞在墙壁上,紧接着转身两脚蹬着墙面,攀着绳索,敏捷灵巧地爬上了楼顶。
耳麦里传来宋美辰的念叨声:“你姥姥还总说我成天刨木头没个女人样,要是让她看到现在的你,估计她会直接离家出走。”
“这不怪我,”叶轻舟一边翻越前行,一边和宋美辰贫嘴,“咱们这个绣花世家是从你那开始基因突变的。”
宋美辰呵呵两声:“你少得意,我至少早早把自己嫁出去了,免了受你姥姥唠叨,你可是马上就 21 岁生日了,你姥姥肯定已经在给你绣嫁妆了。”
“别,你去跟我姥姥说,嫁妆先放一放,今天这一票要是干成了,就让她给我绣个锦旗,要是没干成,就让她给我绣个挽联。”
“挽联上写什么?”
“重生归来暴美暴富,霸道总裁为我吃醋。”
“你就这点出息……”
叶轻舟嘴上胡侃,脚下却一点没耽搁,几番飞檐走壁之后,终于到了“唐宫”的楼顶。
“妈,我现在准备进去了,你听好这边的动静,收到信号立刻报警,动作一定要快!”
宋美辰毫无痕迹地收起扯淡的口吻:“知道,你小心。”
叶轻舟将东西全部收好,在唐宫楼顶发现了入口。那是一块半米见方的铝制盖板,叶轻舟以为要费点周折对付它,谁知握住手柄轻轻一拉,那东西就被掀起来了,竟然是个纯粹的摆设。
她警觉地竖起耳朵,趴在入口边探听里面的动静,只是听来听去,里面始终是一片死寂。她定下心神,长腿伸进洞口,一路顺着梯子像耗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下去。
当时她并没有发觉,那条长长的梯子,像是在引着她一层层坠入地狱。
第三十三章 鬼域
“艹……”
叶轻舟踩到地面转身的一瞬间,心里就这么一个念头,多一个字都没有了。
长梯前面一步远的地方摞着两个大纸箱,叶轻舟不知道这地方怎么会有这种多余的东西,但给她当掩体刚刚好,于是她一落地就长蛇一样把自己卷了起来缩在纸箱后面暗暗观察。不怪她要骂娘,眼前这地方着实是太他妈邪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