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先生道:“圣上未表态,沈相便跟着不做声。我瞧着,圣上估计会同意秦王的法子,抑制粮价,说不定,还会惩治丰裕行。”
文素素眉头微皱,问道:“常平仓与京城粮商积攒的粮食,可能够用来赈济灾民?”
蔺先生答道:“常平仓去岁收到的秋赋,平粜了些出去,所剩不多。常平仓的粮食,全部拿出来平抑粮价,倒勉强能够。若再要赈济就没了。”
文素素道:“丰裕行不能被惩治,要是丰裕行被惩治,富绅粮商便会囤积粮食,不会再拿出来。常平仓的粮食不够渡过眼下的难关,更不能抑制粮价。”
两人面面相觑,温先生不解道:“粮价日渐飞涨,穷人买不起,岂不是要饿死?”
蔺先生也附和道:“除了粮食,还有柴禾,价钱都在飞涨。眼下都已经在争抢了,若是再继续下去,恐会大乱啊!”
文素素道:“京城京畿一带,好比是一只水桶,大家都在抢水桶里的水吃。就算是平分,水也不够吃,会有大量的人被渴死。能解决大家争抢的办法,便是将水桶变成水池,甚至是水井,往里面不断加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是有利可图,商人会从其他地方贩来粮食,粮食多了,价钱自然会下降。”
蔺先生与温先生都聪明,听文素素一打比方,很快就明白了。
温先生为难地道:“眼下王爷也没更好的法子,七少爷也想过,从外地调动或者运送粮食,来缓解灾情。朝廷衙门做事,一向要先议个好些天,且调粮或者运粮,里面牵扯到好些衙门,官员,做起来不但麻烦,还慢得很。”
文素素道:“七少爷的想法还算实在,只这个时候,要市坊自己去调节,官府这时候做的,是监察,掌握好大方向。你们也不能只管觉着对方不好,得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我这里有些想法,你们听听可妥当。”
温先生忍不住连连道:“文娘子请讲!七少爷让我们出来,就是想请教文娘子。先前娘子拟的结果,七少爷一字未改,只加了写折子的规矩,经由王爷呈交给圣上之后,圣上龙心大悦,将折子看了许久,我估计待雪灾之后,圣上会上下清理一次。王爷被参奏,圣上方替他压了不少。照着以前,秦王这次来势汹汹,王爷肯定会被折罚。”
文素素的功劳,全部落在了齐重渊的头上。虽说他们如今是一体,温先生还是感到了些许的不自在。
可惜这些都提不得,温先生干笑起来,“嘿嘿,果真,还是文娘子有办法!”
蔺先生嫌弃地瞥着他,“老温你别激动,少说几句,听文娘子讲。”
温先生瞪了回去,他明明也一脸期待,还在那里装镇定!
文素素没理会两人的眉眼官司,道:“朝廷不抑制粮价,但也不能袖手旁观。常平仓的粮食,拿一些出来,像是以前王府赈济那样,送到真正一穷二白,揭不开锅的穷人手中。接下来,朝廷首先要保持京畿京城的稳定,粮商可以高价卖粮,但不能故意制造恐慌,一经发现,严惩不贷。其次,尽快打通京畿被雪损坏的道路,乡下的道也不能落下,保证打柴的人能上山。赈济也不能白赈济,以赈代工,让领救济的穷人去做。人手不够的,不管调动京畿营还是皇城司,这个我不懂,由你们去考虑。最后,京城的城门,十二时辰开启,允许穷人出去逃荒,谋求生机。如此一来,粮食与柴禾,才能尽快送进京城。”
两人听得极为认真,眼睛逐渐亮起来,蔺先生与温先生对视一笑,抚掌道:“文娘子真是聪慧,周到又全面,我们这就去拟定折子。”
文素素垂下了眼眸,平静地道:“你们的折子呈上去,究竟可能被采纳,估计谁都不敢确定。要是按照秦王他们的想法去做,情况定会越来越糟糕,因此而造成的后果,还需要一段时日才看得到。等到他们的法子不行之后,王爷这边再呈上谏言,秦王一系会输得更难看些。只是京城京畿一带,到时会尸骨累累。”
两人愣住,神色渐渐凝重。
聪明人多,齐重渊想不到,但跟着他一系的官员,肯定想得到。
掌权者彼此之间的权势争斗,百姓的死活,从来不在考虑之内。
文素素起身,深深曲膝下去,两人哪敢受她的礼,慌忙起身避开。
温先生不解地道:“文娘子为何行此大礼?”
文素素恳切地道:“两位先生,你们回去之后,只与七少爷商议,别人,乃至于王爷,就别提了。”
秦王不在意穷人的命,齐重渊也不会在意。殷知晦君子端方,文素素相信他不会踏着血泊抢夺权势。
蔺先生长长叹息一声,温先生望着他,跟着叹了口气,道:“我与老蔺,都是穷人出身,迄今吃饭时,总会拿大碗盛饭。七少爷经常劝我少吃些,要注意养身体。七少爷是为了我好,我也不想吃那般多,只是以前苦怕穷怕了,生怕小碗吃不饱。”
蔺先生道:“娘子高义,我与老温这里,娘子放心。”
文素素笑了下,道:“当然,打击秦王府的事,还是要做一做。”
蔺先生惊讶不已,温先生双眼蓦地大亮:“娘子又有主意了?”
第五十二章
马车到了周王府门前, 车夫刚停车,裹着一身厚皮裘的李大掌柜便从车里跳了下来。地上结了冰,他整个人往前铺去, 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小厮大惊, 回过神忙上前搀扶,李大掌柜自己已经爬了起来, 瘸着腿往门里奔。门房忙追上去, 李大掌柜头也不回道:“快去, 我要见王妃。”
李大掌柜经常来王府,门房见他不见往常的稳重,知道出了大事, 不敢多问,忙飞奔进去禀报了。
周王妃正在清晖院听婆子们回禀差事,四岁的福姐儿乖巧依偎在她身旁, 嘴里含着糖,左右脸颊都鼓鼓囊囊,看上去可爱极了,像是一只贪吃的小松鼠。
门房奔进来,“王妃, 李大掌柜来了。”
周王妃皱起了眉,训斥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请他进来吧。”
门房缩起了脖子,退出屋一个转身, 差点与李大掌柜撞上,他懊恼地道:“王妃在里面, 请李大掌柜进去。”
李大掌柜顾不得门房,上前打开帘子进了屋。周王妃见李大掌柜身上沾满了污迹, 惊讶地道:“这是怎地了?嬷嬷快打水进来,李大掌柜先洗漱一下。”
罗嬷嬷忙要出去张罗,李大掌柜摆了摆手,焦急地道:“王妃,出大事了!”
周王妃神色微沉,斥退了屋子里的婆子丫鬟,看着一旁的福姐儿,示意李大掌柜继续,她则将福姐儿搂进了怀里。
李大掌柜喘了口气,道:“王爷被参奏了,说是丰裕行发灾难财呐!”
周王妃愣住了,道:“丰裕行怎地就发灾难财了,这些年来,丰裕行粮食的价钱,算不得最便宜,可也绝不是最贵!我看那些人就是眼红!再说,王爷被参奏,也不是一次两次,圣上还亲自过问过丰裕行的买卖。瞧你这般着急忙慌的,失了方寸,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哎哟,王妃!”李大掌柜急得一拍手,苦着脸道:“此次不同以往,雪下得这般大,京城京畿一带遭了灾,粮食柴禾的价钱,一会一个价,蹭蹭上涨。丰裕行跟着只涨了不到两成的价钱,可丰裕行铺子多,打眼。其他好几家粮食铺子都关张了,我了解了一二,他们的粮食的确不够了。这下一来,所有的人都涌入了丰裕行买粮。这卖吧,是照着原来的价钱卖,还是照着现今的价钱卖?照着原来的价钱卖,库房的粮食,最多撑得了两三天。照着现今的价钱卖,王爷那边被参奏,岂不是给王爷添了实证?”
大雪天路不通畅,丰裕行若沽清了库房的粮食,一时半会也从外面调不进来,本该赚的利没了不说,铺子没了粮食,还得关张大吉。
做买卖就像是打仗,觊觎眼红丰裕行的粮食铺子,会趁着这个时机,蚕食掉丰裕行的份额。
周王妃跟着紧张起来,问道:“王爷那边可有消息?”
李大掌柜道:“七少爷差人来知会过几句,只是这件事,背后秦王与福王一起推波助澜,王爷现在也为难。朝堂吵着要限制粮食价钱,丰裕行这时就处在风口浪尖上。若只是参奏王爷,我也不放在心上。要是真限制粮食价钱,王妃,这才是大麻烦啊!”
周王妃略一思索,便想到了朝廷若这般做,丰裕行就真正万劫不复了。
朝廷限制粮食价钱,有粮食的定不会拿出来。丰裕行却不得不拿,丰裕行的粮食,只是车水杯薪,根本解决不了眼下的灾荒。
周王妃不安地道:“朝廷的官员,不会那般蠢,圣上定也不会同意。”
李大掌柜苦笑道:“朝廷聪明人多得很,就是聪明人多了,才会想出这些法子。若换作王爷,也会这般做。死几个穷人不算啥,咱们丰裕行做的是粮食买卖,有粮不拿出来,脊梁骨都会被戳断。朝廷哪怕限制粮食价钱,别的粮食行,要卖的,也是高价出售,咱们丰裕行却不敢,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咱们铺子啊!”
丰裕行能有今朝的规模,离不开周王府。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周王妃沉吟了下,道:“你去找七少爷探探口风,将其中的厉害说清楚。朝廷不能限制粮价,必须放开,有利可图,方会有源源不断的粮食涌入京城。”
李大掌柜擦了把汗,苦巴巴道:“我也这般想,只是王妃,秦王府这次来势汹汹,先前铺子门前,已经有人来闹事,骂丰裕行是蠹虫,窃国贼。还有几个穿着长衫的酸儒读书人也跟着在骂,说是丰裕行为富不仁,假惺惺布施,实则打着赚大钱,不顾穷人百姓死活的主意。”
“好她个徐八娘!”周王妃气急,沉声怒斥,“肯定是徐八娘的主意,她才是假惺惺假仁假义,锦绣布庄赚的那些脏钱,她也不怕夜里睡不着!李大掌柜,你找人去,到锦绣布庄去闹,天寒地冻的天气,百姓无衣御寒,锦绣布庄那些皮裘绫罗绸缎,却卖那般贵的价钱!还有闵穂娘,她成日清高得很,却满肚子的坏水,福王肚里那点墨水,毛笔都湿不透,却被她硬生生吹成才高八斗,养着几个没脸没皮的读书人替他们夫妻脸上贴金,呸,真是不要脸!读书人,呵呵,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哪个读书人跳得高,就把他脸皮给撕下来!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李大掌柜呆住,福姐儿歪着脑袋,圆滚滚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周王妃,似乎是被吓到了,拽着她的衣衫,怯生生喊道:“阿娘。”
周王妃回过神,低头对着福姐儿挤出一丝笑,道:“福姐儿别怕,阿娘打坏人呢。”
福姐儿嗯了声,一头扎进了周王妃的怀里。李大掌柜回过神,为难地道:“王妃,无论找读书人的麻烦,还是去锦绣布庄前面闹,只一时的热闹,恐怕无法彻底解决麻烦。这件事,可要先请示王爷,同七少爷通个消息?”
周王妃沉默了片刻,凛然道:“丰裕行终究只是商户,没了丰裕行,王爷可再纳身家丰厚的侧妃,圣上可再扶持一家,丰裕行却是我薛氏的产业,绝不能毁在我手上。徐八娘闵穂娘既然敢如此,不如与她们拼了!”
李大掌柜惊骇不已,见周王妃神色狠戾,不敢再多说,暂且应下后,告辞离开。
周王妃搂紧福姐儿,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轻柔地道:“福姐儿别怕啊,阿娘在打坏人呢。阿娘会保护好你。乖,别怕。”
福姐儿奶声奶气地道:“阿娘,哥哥呢?”
周王妃道:“哥哥在读书,哥哥没事。”
福姐儿懵懂地哦了声,倚靠在周王妃面前,打了个小小的哈欠,闭上眼开始打瞌睡。
周王妃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轻声哄着她,怔怔失神。
要是丰裕行倒了,齐重渊凉薄,本来就不待见她,她这个王妃对他来说,就毫无用处。
齐重渊只有瑞哥儿一个儿子,殷贵妃当做眼珠子般看待,他不会有事。
福姐儿只是女儿,齐重渊却有三个女儿。
李大掌柜离开周王府,上了马车,略微沉吟一下,道:“去卫国公府。”
马车朝着卫国公府赶去,到了东南角的院子,李大掌柜从马车上下来,门房奔出来,他道:“两位先生可在?”
门房道:“蔺先生在,李大掌柜可要找他?”
李大掌柜点头,大步朝着蔺先生所住的偏院走去。蔺先生在屋内听到他到来,忙迎了出屋,瞧着他神色不对劲,挥手斥退小厮,进屋后招呼他坐下,替他斟了盏茶,道:“老李,瞧你火急火燎的,嘴皮都干裂出血了,快吃口茶缓缓。”
李大掌柜端起茶吃了口,叹了口气,道:“老蔺,丰裕行的事,估计你也清楚。我这心啊,总是放不下去。”
蔺先生瞥着他,道:“瞧你这话,还有王爷与七少爷在呢,你怕个甚!”
李大掌柜一下俯身靠近,冲着他道:“丰裕行是丰裕行,王爷是王爷,七少爷是七少爷!”
蔺先生干笑着,抬手遮挡喷到脸上的口水,“好生说话,好生说话,瞧你,又着急上火了,指定得被王妃训斥。”
李大掌柜肩膀一下缩下来,道:“我刚从王府出来。王妃说,她要与秦王妃福王妃拼个你死我活!”
蔺先生瞪大了眼,“怎地就闹成这样,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李大掌柜将铺子里发生的事,周王妃的吩咐,一字不落仔细说了,“王妃震怒,我不敢轻举妄动,要是王爷知晓,王爷不同意,唉,王爷.....”
齐重渊震怒,指定会迁怒周王妃。薛老太爷在老宅,离京城约莫一天的路程。他是京城的大掌柜,周王妃要是受了牵连委屈,他这个大掌柜也坐不稳当。
蔺先生打量着他,慢吞吞地道:“朝廷尚未有定论,究竟如何赈灾。我觉着,这次秦王福王不会如愿。”
李大掌柜怔住,上下仔仔细细,将蔺先生打量了一遍,“老蔺,你为何如此笃定,可是朝堂那边又有变故了?”
文素素拜托交待的事情,蔺先生自不会告诉李大掌柜。
“我说了,王爷能赢这一场。”蔺先生斩钉截铁道。
昨日从乌衣巷离开,两人便去找了殷知晦,详细回禀了见文素素之事。
殷知晦当时二话不说,照着文素素的主意,迅速写了折子,已经呈给了圣上。
圣上要江山永固,能平稳渡过,当然不会乱了京城京畿,平白无故损伤百姓的性命。
蔺先生对文素素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毫不怀疑她能赢。
“我刚从宫里出来。”蔺先生起身走到案几边,将布囊拿在手中,道:“走,我正要去乌衣巷,顺道带你去见见文娘子。”
李大掌柜骇然,道:“去见乌衣巷那位?”
蔺先生斜乜着他,不悦道:“瞧你这副模样,乌衣巷怎地了?你瞧不起乌衣巷那位?”
李大掌柜干笑道:“我怎敢瞧不起乌衣巷那位,老蔺你别胡说。我现在一头雾水,我是来问你讨主意,你怎地要带我去乌衣巷了?”
蔺先生老神在在地道:“我替你拿不了主意,乌衣巷那位能!何况,”
他停顿住,嘴角下撇,“你挠我一下,我回你一巴掌,闹来闹去成何体统,打蛇打七寸,不打得人伤筋动骨,就别轻易出手!只为出一口恶气,着实太不划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