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嫂,系统是什么?”楚逢雪脆声问道。
这问题仿佛来自地狱的呓语,用楚逢雪天真无知的语调说出,更添一种诡异感。在这个瞬间,谢如扇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身子一软,颓然倒了下去。
“谢小姐!”
“宿主!”
“皇嫂!”
在三道不同的呼唤声中,她被惊得昏迷过去,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上会有人知道系统的存在?!
——
“她将那个生魂送回界河了?”凤洵将鬼差呈上来界河进出记录翻了翻,问道。
“尊主,是的。”被问话的第一殿白无常鬼差有些紧张地回道,他没想到那日真的是谢翾将失落的生魂私藏了下来,甚至于她在带那位生魂去酆都城的时候,还借机冒用了他们的身份。
若是那位倒霉的生魂没能在三日之内回到人间,她的魂魄也会被阴气侵蚀,生死簿上又会多一个冤魂,此事说到底还是他们的失职,轻易地就相信了那位恶鬼姑娘的话。
恶鬼就是恶鬼,就算笑得再甜美,心中也盘算着恶毒的谋划。
“此事是我之失。”凤洵知道下边跪着的鬼差是看他的面子才对谢翾颇为信任。
他从未在冥界责罚过下边的鬼差与鬼修,只是简略交代了些事情,便放白无常离开了,召人前来也不过是确认被谢翾带走的生魂安全无虞。
与谢翾相处这么久,凤洵多少也了解了一些她的行事逻辑,她对冥界的所有鬼魂都持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若非遇上矛盾,她并不会主动伤害与她无关的鬼魂,想来那生魂与她生前的经历有关。
要去看她的一生吗?去了解所有与她有关的人与事?这样的念头瞬间在凤洵脑海里升起,以他的能力,遍寻谢翾的一生不过在一念之间,但他生生止住了这般算得上是人之常情的念头。
神明要离人间越远越好,尤其是他,更何况,谢翾应当并不想他窥探她的生活。
凤洵在鬼殿内漫无目的地拨弄了一下桌上的书册典籍,脑海里又浮现了谢翾的笑容。
待谢翾从界河回来后,他没有主动提起此事——谢翾并未闯出什么祸事,他也就不再絮叨她不喜欢听的话。
倒是谢翾自己藏了生魂两日,在凤洵面前总有些心虚,所以在某一个看书的夜晚,她将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了此事。
此时的凤洵正在处理酆都的公务,谢翾抬头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或许还生着谢翾不对他笑的闷气,他也就假装没注意到谢翾的欲言又止。
“凤洵。”谢翾把玩着手里的笔,托着腮唤他。
她出了声,凤洵只能抬起头来,静静与她对视着。
“你没注意前几日我去客栈有些不对劲吗?”谢翾手指点着自己的脸颊说道。
“酆都之内,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凤洵语毕,又低头查看卷宗去了,他指的酆都,指的是狭义上的酆都,即整个冥界。
谢翾心道凤洵不至于这么傻,没有发现自己的小动作,于是便开口道:“我在酆都里藏了两日的生魂,你没有发现。”
凤洵批注卷宗的手一顿,谢翾那日在雾里笑容再次浮现。
她笑起来,倒是十分好看。
少年心气上来,他也说了句幼稚的话:“谢翾,不是说不会笑吗?”
第15章 十五刀
谢翾捧着书的手轻轻颤了颤,她想,凤洵怎么问了这么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她就是不会在他面前笑啊。
于是她坦然点头:“是啊。”
凤洵想过谢翾会狡辩,会怨他又偷偷窥探她自己的生活,又或者是为了与他较真,勉强扯起一点嘴角。
但她的回答看起来天真又坦荡,似乎她真的不会笑一样。
“你与人间来的生魂一起的时候就笑了。”凤洵终究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谢翾抿着的嘴角僵住了,她想不愧是凤洵,这些事还是瞒不住他,他果然偷偷看她做的事了。
“一边说酆都每一处我都能去——凤洵,你整日盯着我是什么意思?”谢翾将书页朝下,抬起头看着凤洵高声说道。
凤洵还揪着原来的问题,竟显得有些幼稚了:“谢翾,你骗我。”
“我是恶鬼,我骗你怎么了?”谢翾用手指翻了翻面前的书页,“凤洵,你怎么连恶鬼的话也信?”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谢翾只有在凤洵面前才撑不起那层迷惑人心的伪装。
凤洵凝眸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他想,他应当是不讨谢翾喜欢的。
谢翾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灼灼视线,她就是不想承认自己在凤洵面前无所遁形,她现在分明已经厉害许多了,与他人交流也如鱼得水,但为何偏偏遇到凤洵还是最开始的蹩脚样子?
凤洵太赤诚善良,就连她这样的恶鬼,在他面前也被照得原形毕露,偏偏他还意识不到自己这种与生俱来的明烈天真。
他果真——不过十九岁。
谢翾低着眸,思考片刻之后,想着还是哄哄他吧,把自己伪装得善良些,以后也多些机会溜走。
于是她屈起手指,将自己的嘴角撇了上去,直到面颊僵硬只能保持这个表情,而后才缓缓抬起了头。
“这样可以了吗?”谢翾盯着凤洵侧过脸的鬼首面具说。
凤洵循着她的声音扭过头来,在两人视线相触的那一瞬间,谢翾在他慈悲纯净的目光下,精心构筑的伪装城墙再次崩塌。
她瞪大眼,又恢复了那迷茫漠然的表情,垂下的嘴角再也笑不起来了。
在凤洵的眼中,似乎蕴藏着无数道呼唤,他说不要掩藏自己,不要掩饰自己的痛苦,不要拒绝他,他会帮助她,拉她脱离那苦难的深渊。
谢翾明知自己在无底深渊里不断坠落,她却还不愿去抓住凤洵伸出的手,就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她颤抖着唇,轻声对凤洵说:“凤洵,你救我一个恶鬼的时间,能去拯救多少陷于水火中的人?”
“我救不了所有人。”凤洵藏在鬼首面具后的瞳孔骤缩,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什么。
谢翾的眼睫垂下,她避开了凤洵的视线,她还是拒绝了他的救赎与帮助。
凤洵低眸,紧紧握住手里的墨笔,原本正在批阅的卷宗骤然消失,转而出现了谢翾初识字不久后写的一些话。
她总是在纸上偷偷写些骂他的话,虚伪——傻子——
安静的沉默之后,两人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直到回宅子的时候,在黑夜的落雪里,凤洵才开了口说话。
“你不愿骗我,才不对我笑,对吗?”
“不对。”谢翾没承认,她自己也无法确定究竟是自己不愿,还是凤洵本身的强大的力量影响让她在他面前变得如此诚实。
她一闪身,又冒犯地跳上了他的背,凤洵也就这么顺手将她背着了。谢翾的双手将他的脖颈环绕着,素手贴在他的脖颈上,感受着他灼热的脉搏,她想起地狱里的刑罚一般都不会伤害鬼魂的致命处,若是失去意识便感觉不到刑罚的痛苦了。
这也是将她凌迟而死的那个刽子手最后才将刀刃刺进她心脏的原因吗?
凤洵身上很热,那些雪落到他身上都化了,有小小的水珠顺着下颌骨滑落,谢翾的视线好奇地研究着这些线条,她现在也有了点审美,能欣赏一些优雅的艺术品了。
例如凤洵,就是一件很完美的物件,高贵无瑕,完美出尘。
“你有张很好看的脸。”谢翾评价,她夸人的时候也是自然坦荡的。
“面具挡着,你能看到什么?”凤洵轻声笑,被谢翾夸了,他的脸上露出对浅浅的酒窝。
“我能想象。”谢翾开始炫耀自己的联想能力,“顺着下颌的线条往上,能看到你的眼尾,有点上挑,他们会说这叫……桃花眼,很招女孩子喜欢,凤洵你还没有跟我说喜欢是什么意思……”
凤洵的脸微微红了,谢翾还在自顾自想象:“眼睛上边是你的眉毛,面具挡了个干净,但你的眉毛一定不是那么眉发完美,每一根眉发都顺着尾处长,在靠近眉峰的地方,有些乱的眉发会往逆处生长,等你再大些年龄,会偷偷用法术把这点小瑕疵修饰干净,但现在它还有些桀骜不驯的样子,是吗?”
谢翾有的时候愚蠢得像原始动物,但有些时候,她又聪明得像看尽了世间事的智者,这得益于凤洵的教导,让她有条理与知识去梳理自己曾经所经历过的所有画面。
“这样能显得你年轻些。”谢翾的手隔着鬼首面具去触碰凤洵眉骨的位置。
“是——”凤洵好脾气地回答她,顺带还开了个玩笑,“我就是因为眉毛不太完美所以戴了面具,小恶鬼,这么说你开心了吗?”
纵然是谢翾,也因为这奇怪的玩笑话内心升起了一种奇妙的感受,熨帖舒适,让人忍不住想要翘起嘴角,这对于她来说是一种全新的情感体验。
他的身上很热,在这风雪雾的夜里,是唯一的光热来源,她却不会被这温度灼伤。
或许,她该耽溺在这一瞬间的美好里——而我们的这个故事也将止步于此,但是谢翾覆在凤洵眼前的手垂了下来,仿佛天上雪落下。
纵然酆都的大雪再洁白美好,在另一个世界里,它是焚烧给亡者的纸钱冥器,是人间的飞灰,每一片都与死去的灵魂有关。
“不——”谢翾诚实地轻声在他耳边说,冰凉的吐息钻进他灼热的身体。
凤洵听见她的回答,还是轻声笑,他身后的大氅展开,将谢翾裹在温暖的衣物之下。
“我算是知道你为何能活到现在了。”谢翾没有一刻妥协,不然在过去的无数个瞬间,她都该消散于天地间。
她是可悲的奇迹,只有这灵光一瞬、万中无一的奇迹才能令他倾心动容。
第16章 十六刀
谢翾的双手搭在凤洵的肩膀上,在寒冷孤独的夜里,她低下头仿佛归巢的小兽般蹭了蹭他的脖颈。
“谢翾早就死了,我吃了她。”谢翾知道自己是为何活下来的,当她一次次占据那个病躯的主导权,属于原本谢翾的意识也在逐渐消散。
“她该死。”骤然间,谢翾的语气又咬牙切齿起来。
凤洵双目看向前方,看着被风雪雾掩盖无迹的远方,他沉默地背着谢翾走进了酆都。
夜里谢翾熟睡时,多少感受到了一丝寒凉,与凤洵相处久了,或许是他身上的温度太炽烈,他不在身边时,总觉得周身有些冷。
若是人,或许会贪恋这温暖,但谢翾不同,她赤足走进落满雪的夜里,感受这从人间传来的彻骨寒意,这种极端感知带来某种不可名状的快意,周遭越冷,身体冻得越僵,她的内心便越被这股寒夜带来的宁静填满,
冰天雪地之下,酆都的无数雾气朝她席卷而来,涌进她的身体,将她原本单薄的魂体锤炼得更加凝实,待谢翾思绪回笼时,天光已大亮,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掌心。
现在她感觉自己的魂体已经变得凝实强韧了,于丹田之中隐隐有一枚小小的核心正在凝聚,根据厉温的教导,她现在这是达到魂凝境了。
魂体修行,颇为不易,因为大多数从人间诞生的鬼魂都很难适应酆都冰冷阴郁的鬼气,他们从人间来,见过温暖的太阳,感受过炽烈的情感,又怎么能在酆都这悲伤寒冷的环境里如鱼得水呢?
只要是生前有功德的无罪之魂都可以留在酆都修炼,但很多灵魂都拒绝了留在酆都——即便在冥界他们修行的可能性比在人间大得多。
谢翾不同,她一生未曾得见天光,唯一一次直面太阳还是自己死的那一日。
谢如扇知道她的病症,便向系统求来了灵药,让她在受刑的那一日能在白日的万人的围观里被一片片剐下血肉。
恶吗?坏吗?谢如扇或许在他人眼中不算多坏的人,只是一生过得太顺遂,任务完成得太简单,太容易得到所有人的信任与爱,所以一旦遇上胆敢忤逆她的人,这恨意才来得真切浓烈,何况,谢翾试图杀谢如扇,是要刺杀皇族之人,按凡间的律法来算,她确实罪大恶极。
谢翾不知道为何在孽镜台上,那万古如一的神器宣布自己无罪,即便她未曾谋害他人性命,但在谢翾这个身体里,她杀了一个完全无辜的魂灵。
她举起缠在自己腕间的玉佩,轻声念出自己都嫌复杂的名字:“谢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