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抹着眼泪道:“儿媳本不想和母亲哭诉的,只是此事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请母亲做主。”
二娘也啜泣道:“阿娘别说了,女儿不嫁就是。剩下的钱,给妹妹们置办一副好嫁妆。只要妹妹们嫁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胡说什么?”李氏高声道,“这郑家三夫人已经相看中了你,对你极满意的。况且哪里有做姐姐的为了给妹妹们省嫁妆,而去做老姑子的?”
三娘也嘤嘤哭道:“二姐不要说这样的话,妹子怎么能眼看着你受苦,而自己享福的?”
姚氏都被这母女三人绕糊涂了,道:“大嫂和侄女们是在说什么?二娘的亲事有眉目了?”
李氏道:“看中了郑尚书家的三房长子,大官见过那郎君,也说是个一表人才的。郑家可是一府三公之家,和他们家结亲,二娘的嫁妆可不能寒酸了。我就来和母亲商量。不料……”
姚氏挂起了脸,道:“大嫂说笑呢。大房在京中经营这么多年,怎么会连一副体面的嫁妆都办不起,还要找母亲伸手要?”
李氏叫道:“弟妹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一大家子,开销多大,弟妹可没算过账!”
姚氏讥笑:“说是一大家子,也不过就你们一房罢了。大嫂若是能精简些后院的小娘们,也不至于负担这么重。”
段员外郎风流,家中姬妾不少,庶出子女众多,正是李氏的心头痛。她憋红了脸,道:“我这也是为了多给段家开枝散叶。不像弟妹,倒是对二弟不闻不问。”
“二官有儿有女,有人继承香火。大嫂操心得太多了。”
“好了!”段老夫人一脸不耐烦地打断了两个儿媳的口角。她把两人扫了一遍,对厉声道:“当年你的二郎君娶亲,除了公中份例,我出了两千贯做聘礼。大娘出嫁,我又出了两千五百贯给她添妆还送了一套红宝金凤头面。我当日就说过,以后每个女孩我都出两千贯添妆,首饰头面若干。若有高嫁的,再适当添些嫁妆。这是当年的话。但是如今情况不同了。二房的家产都折在了蕲州,公中的份例有限。她们孤儿寡母的,我自当多补贴一些。既然将来分家,家产两兄弟一人一半,那我的嫁妆,也一房分一半。”
李氏一听更急了,哭道:“母亲原本说得好好的,每个孩子均分。怎么如今转眼就变了主意,要两房对半分?母亲可怪儿媳是贪婪之人,可儿媳只想着为儿女好。若是按照新的算法,我们大房的女儿的嫁妆都要折半算。二娘和郑家的亲事危矣!”
段老夫人气道:“郑家若是为了一、两千贯的钱财就反悔,如此重利轻义之家,有何可嫁的?长安里门当户对的郎君们都死光了不成?我知你一心想高门嫁女,可也要看看对方家风门楣。二娘和三娘嫁了公侯之家,就一定能够美满和顺?你若想不通这点,你就是在害自己的孩子!当初大娘那婚事我就极不同意。新安郡王府的二夫人,说着名头是好听,可那二郎君说着是敦厚纯朴,我看就是的平庸又没主见的。偏偏侯夫人却是个母老虎,把侯府管得像个铁通似的。现在你也看到了,大娘在夫家受尽了婆母欺负,生了郎君也不能养在自己身边,丈夫又是个懦弱的,只听他娘的话。因为那是侯府,我们段家也不好去为大娘出头。便是大官,训斥了女婿后,回头都要被侯爷刁难回来。大娘每次回来对你哭诉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觉得后悔?”
李氏一想到自己苦命的大女儿,顿时真心哭了起来,道:“儿媳就是想着大娘,才想要二娘她们高嫁。若不是侯府瞧不起我们段家,大娘怎么会在婆家受苦?要是二娘和三娘嫁得好,大娘也跟着沾光不是?一家姊妹,当然是一荣俱荣的。”
段老夫人恨铁不成钢道:“大娘议亲时,是家里光景最好的时候。就这样,她嫁去侯府做二少夫人,都还被百般挑剔。如今我们段家什么光景,你比我这老婆子更清楚。你凭什么觉得二娘她们能说到更好的婆家?就凭嫁妆?冲着嫁妆来求亲之人,你也都能看得入眼?”
李氏哭道:“就算是嫁门当户对的,嫁妆多些,女儿们在婆家也要过得好些。母亲不可以偏心呀!”
段老夫人顿时气得面色发紫。
姚氏冷笑道:“大嫂慎言,作儿媳的,怎么能指责长辈?我却觉得母亲是极公正的。这十来年里,二官带着大郎君和五娘住在任上,我带着两个小的住娘家,非但没在府里吃住,二官每年还让人从蕲州送皮料药材和银钱回来,每次都不少于一千贯。做寿、祭祀时,二官又会再送钱礼,少说也有几百贯。我们除了公众份例外,可没多要。而你们大房,光是每天宴客、随礼、孝敬上峰、打点手下……这都是从公中账上走的。母亲也不知道掏了多少……”
丹菲突然张口打了一个喷嚏,清脆响亮。姚氏被猛地打断,一下忘了自己说到哪里,接不上话了。
“是我失礼了。”丹菲朝几位长辈抱歉一笑,道,“乍来长安,还不是很适应这里的气候。”
八娘机灵,早就觉得母亲和大伯母当着祖母的面争吵不对,立刻顺着道:“五姐这八成是给柳絮弄的,许多人每年到这季节都要打喷嚏。五姐且忍一忍,过了这个月就好了。”
丹菲揉着鼻子,笑得很羞涩,道:“我不过是鼻子痒,算不得什么大事。倒是阿婆再不用朝食,就要错过进药的时辰了。”
“对对,朝食!”姚氏也不再和李氏纠缠,迭声吩咐奴婢们摆膳。
丹菲正要过去扶段老夫人起身,二娘忽然凑了过来,一下就将她挤到了一旁。
“五妹身子不适,可别过给了阿婆。今日就有我和三妹来侍候阿婆进膳吧。”二娘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把段老夫人扶了起来。
“那就有劳二姐了。”丹菲也不和她挣,大方一笑,跪在下方的软席上,帮着传汤递水。
几个如花似玉的孙女围在自己床边,殷切地侍奉汤药,段老夫人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两个儿媳暂时鸣金息兵,做回了孝媳。这第一回合,两房没有分出胜负,二房略占上风。
李氏服侍完了段老夫人,怒气冲冲地带着两个女儿回了院中,气得一口气砸了两个玉瓷杯。
三娘厌烦地瞥了一眼,孤傲矜持地坐在一旁,拿着一本新出的诗集看了起来。
二娘吩咐婢子来打扫,拉着母亲道:“阿娘别发火了,二婶如今可是寡妇失业,若闹大了,怕她要去族里哭诉咱们欺负人。”
“她做了寡妇又不是我们的错。你二叔自己没守住蕲州,能怪得了谁?”李氏光火道,“我昨日算了半夜,老夫人手里起码还有两万贯。家里目前八个女孩,一人能分到两千五百贯。可若是两房对半分。大房六个女孩,每人拿不到一千六百贯。而二房两个丫头,每人就能有五千贯……”
“阿娘,这账我们都会算。”二娘打断母亲的话,“不过,我和三妹就罢了,后面那些小娘养的,随便给些就是。算下来我们姊妹俩拿的倒是比之前还多。”
李氏哼道:“六娘和七娘就罢了,你爹可是绝对舍不得亏待了四娘的。”
二娘冷笑道:“四妹一个庶出的,生得再美,又能嫁多好?怕给她厚实嫁妆,她也消受不了。就连阿爹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到时候阿娘捏着阿婆的钱,怎么分却是你的事。阿爹向来不管这些庶务的。”
李氏道:“你爹不管事,可许姬可不是个好糊弄的。咱们这些年在她们母女手里吃了多少亏?你之前亲事上吃的亏,这么快就忘了?”
一提及那事,二娘就怒得面色发青,道:“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呢!”
李氏搂着她,道:“我的好闺女,阿娘现在没什么指望的,就是想把你和三娘嫁户好人家,再给六郎娶个好媳妇,我就好好享媳妇的福了。”
“那阿娘不妨考虑一下女儿的提议。”二娘扶了扶发鬓上的华胜,“我看阿婆的心意是不会变的了,不妨换条路走走。”
李氏在心里重新拨算盘,扭头看到三娘拿着书本坐在窗下悠然自得地看着,气不打一处来,训斥道:“吟诗还能吟出嫁妆来?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竟然一点都不急。”
三娘懒洋洋地放下书,道:“阿娘和二姐喜欢算账,你们算就是。我脸皮没二姐这么后,不好意思议论算计这些铜臭物什。”
二娘气道:“你倒不食人间烟火,吟诗就能吟饱了不成?等你到了婆家受了欺辱,有得你后悔的。”
三娘不屑道:“我必然要找个真心爱重我的人,此人也必然不在乎区区嫁妆。”
“天真!”
“庸俗!”
“够了!”李氏扶额,“嫡亲的姐妹,吵什么吵?你看看人家五娘和八娘,才重逢几天,都比同胞姐妹还亲了。”
三娘仰着精致的面孔,鄙夷道:“五妹招人疼呀。二婶喜欢,阿婆和阿爹偏爱,连崔四表兄也格外关心她。”
“你说什么?”二娘浑身一震,声音猛地拔尖,就像被掐住了脖子。
“好了!”李氏喝道,“虎父无犬女,五娘既然能从蕲州死里逃生,必然不会全凭着运气。我恐怕要多看着她一些了。”
丹菲和刘玉锦中午和姚氏母子一起用了膳,回到院子里,就见阿竹和阿菊带着两个陌生的婆子给她们磕头。
阿竹神色有些不安,道:“两位婆子都是大夫人刚刚送来的,说是就要给两位女郎移居了,怕人手不够,添置过来的。”
丹菲惊讶过后,微笑道:“我正担心我们年轻,办事没经验,大伯母就送人过来帮手,真是好比雪中送炭。有两位孃孃帮助,想必移居之事,定能进展得有条不紊了。”
说罢,又让阿竹拿钱赏了两个婆子。
这钱、黄两个婆子见丹菲说着一口带着蕲州方言的官话,语气柔软温和,一副性子极其和顺的样子,便有些觉得李氏小题大做。五娘子温和没主见,院中自然是她们两个年长的婆子说了算。一想到日后恣意的日子,两个婆子都暗喜不已。
丹菲又温温和和地说:“我和锦娘将来也是要住一个院子的,除了贴身婢子,其他的偶不分彼此了。我这大婢子阿竹当得一个主事,还差一个位子,两位孃孃自己商量一下,看谁做的好。”
钱、黄两个婆子不分开伺候,不免一愣。钱婆子急忙道:“五娘这样,与规矩不合。”
丹菲一副茫然又可怜的模样,道:“孃孃此话怎讲?我是想着,既然住一个院子,若有两个管事,分权而立,反而容易起乱子。孃孃说规矩,可是家里有规定,不准如此?”
钱婆子为难,“倒也……不是。”
丹菲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那就好。我可最怕冒犯了规矩了。既然如此,两位孃孃好生商量一下吧。等到搬院子那日,给我个答复就是。”
黄婆子还想开口,丹菲却假装没看见,打了个呵欠便上床休息了。
且不论这两人关系如何,如今要在地位上定个高下,必然不会如之前一样团结一心了。将来这院子里,有得热闹可瞧。
想到此,丹菲在床上翻了个身,摸着手腕上带着体温的银镯。
她一点都不想把光阴消耗在这些汲汲算计的内宅琐事上。段家如何分家,女郎们嫁妆多少,她也丝毫不关心。她才在段府住了两日,就已经开始思念高墙外清新自由的空气了。她迫不及待地想早日了解这个事,走出这个深宅大院,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在还没有来长安时,她也时常幻想着京城高门华族的奢靡精致的生活。鲜衣怒马、金玉满堂。可是等她真的走进这里,却什么都没看到。
不知道是她走错了地方,还算她一开始,就期望错了。
姚氏很快就知道大房送了两个婆子过来的事。被人侵占了地盘并不是令人愉悦之事,姚氏自然气得咬牙切齿。她有不好叫丹菲把人退回去,于是干脆也用李氏的借口,一口气给丹菲她们添了十个婢女和两个婆子
一个小院哪里塞得下这么多人?丹菲谢道:“母亲体贴女儿,我们感激不尽。只是母亲如此做,摆明了和大伯母打擂台,传出去又要惹族里亲戚说闲话。”
“你呀,”姚氏叹气,“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软了。你大伯母是明着插手你院中的事呢。”
丹菲巴不得她这么看自己,“女儿只是觉得奴婢们少些,不与其他几个姊妹攀比的好。”
姚氏无奈,只精挑细选了几个伶俐的奴婢婆子,又实在怕丹菲应付不了,将合欢也暂时送了过去。
临走前,姚氏又把丹菲叫住,递了一个檀香木盒子过去,道:“里面是十二瓶凝玉紫香丸,培元固本、补气养心。你每日睡前服用一瓶。”
丹菲不解,“女儿身子好着呢。”
“这可不是我给你的。”姚氏笑起来,“是崔家送来的。你大伯不是说你有病,不能去见客么?崔家就送了养生的药丸过来。虽然是以你姑母的名义送来的,可到底是谁的意思,我想你也清楚。”
除了那个传奇一般,又肩负着段刺史昭雪重任的崔熙俊,还能有谁?
只是丹菲不明白,他八成也怀疑她是假货,怎么还会对她这么殷勤上心?他想要试探自己?还是想要迷惑别人?
丹菲顿时觉得这个盒子有些烫手,道:“崔四表兄怕也是因为阿爹和阿兄的事,才对我特别关心。还请母亲代我多谢姑母的关爱。”
姚氏点头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像你二姐。”
丹菲心道,因为她可没有那闲情逸致和一个能威胁到性命安危的人畅想儿女情长。
钱、黄两个婆子商量了两日,终于来见丹菲,说已经达成了共识,由黄婆子做另外一个管事,与合欢一起管理院子。钱婆子自告奋勇负责厨房。
丹菲无不可,当即就把人事敲定了,一切都由两个管事做主,自己做个甩手掌柜。不说钱、黄两个婆子,就连姚氏送来的人见五娘不问庶务,人又和善宽厚,心思也都渐渐活络了起来。
第二日一早,丹菲和刘玉锦给老夫人请过安后,就带着奴婢搬到了新院子里。
丹菲她们的新居是西园的凤归院,大夫人安排的,说图个好名头。凤归院紧靠后花园,和其他几个姊妹的闺阁挨在一处。院子里套着两个小院,朝阳又宽敞,摆设考究雅致。
说是搬家,其实丹菲她们几乎空手进的段府,也还来不及添置什么,只一点新衣首饰外,就没了。
不到午时,婆子们就带着婢女将凤归院打扫出来了。两房的夫人们,几位段家的堂兄弟姐妹们送来的乔迁之礼也陆续送到。各种文房四宝、扇画宝瓶等精巧摆件摆了半间屋子。
大房下还有两家投奔而来的亲戚,如今寄住在段府里,也送来些吃食与小玩意儿。丹菲都叫阿竹和合欢记下,日后好回礼。
如今刘玉锦住西小院,丹菲住东小院,只隔着一道墙,平日来往也方便。午饭是姚氏叫人送来的,说她们搬家劳累,在自己院里吃了就是。用过午饭,丹菲她们终于在新床上睡了一个午觉。
午后,大夫人又遣了针线婆子过来给两个女孩量身做新衣。这些都是走公中账的。段家自诩清贵之家,要求子孙勤俭刻苦,女郎们的月钱都只有五贯钱,三匹绢。大周朝民间交易是钱帛兼用,女郎们便爱留着铜钱打赏下人,用绢布去买胭脂水粉。刘玉锦虽然是义女,月钱却是一样多,倒把她乐了一回。
针线婆子们走了后,丹菲把两个婆子和合欢等人叫到跟前,道:“我和五姐迁居,本要办个家宴招待答谢一下亲戚,但因在父亲与阿兄孝期,不便聚众饮乐,可礼节又不能废。孃孃们可知家中有什么前例?”
钱婆子对府中的事做了如指掌,道:“老奴记得上次老大郎去世八个月时,东院乐歌院闹了白蚁,二娘也搬了院子,后来便招待姊妹们吃了一顿便饭。菲娘觉得如何?”
黄婆子不赞同道:“如今老夫人还病着,五娘就召集姐妹吃喝,恐怕不妥。老奴看就改为吃茶的好。”
丹菲点头,“不吃酒做乐,光是吃茶,顺便与姊妹们熟识一下,应该与守孝无碍。合欢去回禀一下母亲,若她同意就好办。钱孃孃掌管厨房,茶会的事,就由你负责了。”
钱婆子欢喜地应了下来。黄婆子见五娘听了自己的意见,却是钱婆子捞了个肥差,好生扫兴。偏偏这个五娘是个没心眼的,扭头又把送帖子这样的可得打赏的好差使,交给了阿竹、阿菊姊妹俩。
姚氏对茶会之事没有异议,还道丹菲果真知礼。丹菲便和两个婆子翻了黄历,三日之后的五月初二就是个好日子,茶宴就定在那日。阿竹磨墨,丹菲亲自用碧雪笺写好帖子,和刘玉锦一起署了名,把帖子给各院送了去。
三娘拿了帖子,仔细端详了一下上面的字,只见笔锋遒劲有力又不失清秀雅致,一股飒爽之气扑面而来。光就这笔字,就可见此人颇通文墨。
三娘酸溜溜地放下帖子,问二娘道:“二姐去不去?”
“怎么不去了?”二娘往发髻里插了一根碧玉梅花簪,冷笑道:“这几日和她都只在阿婆那里打个照面,话都没多说。我到时候可要好好看看,让崔四表哥每日都派人上门来询问送药的段五娘,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