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傅其乐察言观色,瞅准时机后领着大夫参言道:“大娘子, 这会儿不是起急怄气的时候,咱们还是先给二郎君瞧瞧吧。别耽搁出个好歹。还有这天已发寒, 咱们二郎这么光着也不是个事……”
众人这才将目光看去崔植筠那边,太史筝见情况不对, 赶忙上前就要为他遮掩。
喻悦兰却呼喝了句:“都不许看。太史筝, 你快离我儿远点。”
筝被吓得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喻悦兰也很快来到了崔植筠面前, 为其遮掩。接着几个杂役上前将人摆正, 大夫来到床边,筝被彻底挤去了一边。
几番诊治后, 大夫的说辞与太史筝如出一辙。喻悦兰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而后吩咐人退去熬药。
屋内只剩她婆媳二人, 以及床上躺着的崔植筠。
喻悦兰这才有功夫搭理太史筝,只瞧她拉着儿子的手, 将人驱逐道:“今天我要留在这儿照顾我儿, 你给我出去,别在这儿碍眼。我不想看见你。”
“婆婆, 还是我留下照顾吧。毕竟二郎这样都是因为我。”筝将错处揽在了自己头上,她是有意弥补。
可喻悦兰却不肯给她个机会, “你也知道是因为你?那你还有什么脸面留在这儿?出去——”
喻悦兰正在气头上,太史筝也不好再去忤逆。
她们都需要静一静。
筝默默离去, 只瞧她在推门前似有留恋般,看了崔植筠最后一眼后说:“婆婆,我就在西屋。您有什么事叫我,我随时都在。”
喻悦兰却作沉默。
来到屋外,浮元子站在门口关切万分。
她迎去太史筝身边相问:“娘子,怎么出来了?我瞧着喻淑人还在里头?郎君无事了吗?”
“圆子…我被撵出来了。”筝摇摇头有些委屈。
浮元子见她那样,心疼的要命,“啊?什么叫撵出来了?怎能这般待你!”
“郎君的事,咱们也是无心之过,又不是真想害谁。咱是给看也看了,人也给好好送回来了。怎还揪着不放呢?那娘子接下来怎么办?不行咱们回家去——不受他们的气。”
浮元子义愤填膺。
这几日于伯府中的见闻,早叫她憋了很久的怨气。
浮元子自觉若非这崔植筠是个不错的郎君,谁愿将闺女嫁来这家受气?
可筝却叹了口气,她心里惦记着人,也再无力折腾了,“唉,算了。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总归是在咱们手里出的问题。就这么逃回家去,也太不仗义。婆婆说今日会在这儿照顾,我们就到西屋去候着吧。等什么时候婆婆气消了,郎君人醒了。我再去认错,到时候要杀要剐,悉听婆母尊便……”
太史筝说罢垂头丧气朝西屋走去,浮元子也只得尊重她的选择,跟了上去。
来到西屋,筝端了张凳子搁在门里边。她抚裙坐下后,便歪头靠着门柱,一直盯着东屋的门。
浮元子有样学样,坐在了与之相对的另一边。
但瞧西屋里面,主仆一左一右靠在门边,叹息是一声接着一声。
“唉。”太史筝浅叹一声。
“嗝。”浮元子在叹息之间,没忍住打了个嗝。
筝以敌视的目光,转过了头。
她开口质问道:“臭圆子,我这肚子都快饿扁了。你怎么还能打嗝?难不成你是自己偷吃了什么东西——”
“也没吃什么,娘子和郎君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哪还有心情吃得下去呢?不过是方才回来正巧碰上厨房放饭,吴婶见我回来偷偷塞了两块芋头给我,我才吃了一块。”浮元子尴尬地笑了笑。
她说着又从袖中掏出剩下的一颗准备剥起,“吴婶,人真好。不像这家有些使人,谄上欺下的。那眼皮子活得能翻上天去。娘子,其实咱们若只用和郎君,吴婶,一起在这银竹雅堂里过清净日子,不用接触其他那些人,是不是也挺好?”
浮元子感慨万千,可她身旁的太史筝却未听进分毫。
浮元子将头偏去,只见筝盯着她手中的芋头目光如炬。她察觉到隐隐的危机,赶忙将芋头背去身后,“干什么!娘子不许打这块芋头的注意,这是吴婶给我的,后厨过了点,可就不放下人的饭了。你要吃就吩咐人去。”
“主母虽将你撵出来,这中午头还能不管你吃饭?”
太史筝想起方才喻悦兰那副想要将她活剥的模样,便同浮元子卖起惨来,“自然是不会再管,婆婆现在巴不得把我饿死。好圆子,你都已经吃过一个了。这个就给我吧,你总不能见死不救……”
浮元子捏着芋头有些犹豫,她不舍地向前伸伸手,又不甘心地收了回去。
如此往复,筝怕她反悔,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谁知,浮元子竟又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二人经过好一番拉扯,只瞧那扒了皮的芋头,从浮元子手中呲溜一滑,噔噔噔地从门外的台阶,坠落向院中的空地。
得,这下谁也别吃了。
“圆子,你知道吧,浪费是大忌。去,趁掉的时间不长,快捡起来吃掉。”太史筝这会儿倒十分客气。
浮元子噘嘴怄气。
二人双双扭过头去置气不语。
直到有人俯身捡起那块掉落的芋头,来到二人身边怯怯地说了句:“芋头脏了就不要吃了。植筠媳妇,这是我刚做好的红枣蒸糕,你若不嫌弃这些粗食,请吃这个吧。”
太史筝才回头看去来人身影,欣喜地唤道:“大嫂嫂。”
筝说:“您怎么来了?还好心给我带了红枣蒸糕。大嫂嫂人真好,蒸糕这么好的东西,我怎么会嫌弃呢?我爱吃蒸糕。谢谢大嫂嫂。”
太史筝自是当仓夷为长辈看待,她连忙喊了声:“圆子,快给嫂嫂搬个凳子过来。”
浮元子得了令,回身添了张凳子搁在两人中间,西屋门楣的正下边。
仓夷不好意思地坐了下。
如此场景从外边放眼看,西屋的门框里,
大嫂端着敞开的食盒拘谨地坐在正中,两旁的一主一仆狼吞虎咽,一个劲地抬手往食盒里伸。
狠狠咬了口松软的蒸糕,太史筝忍不住夸道:“大嫂嫂做得吃食真好,这手艺都能开家糕饼铺了。”
“植筠媳妇,不嫌弃就好。我原先是在家糕饼铺做过工,可若说开家饼铺,还差得远。”
仓夷含羞地垂了眸,可她回的不是喜欢就好,而是不嫌弃。
言语中的卑微,像是低到了尘埃。纵使她身上有再多的闪光点,也再也难被人看见。
好在筝有双能瞧见美好的眼。她笑着说:“那嫂嫂什么时候想开家饼铺糕店,一定要让我来给嫂嫂投钱。这样我每天就能有吃不完的蒸糕,油糕油饼,以躺着数钱——”
一瞬间怔住不动,仓夷在未遇见崔植简之前,最大的梦想,就是靠自己的手艺开家面食店。
可她那漂泊易碎的人生,却叫她离这样梦越来越遥远。
好似遇见崔植简,嫁进伯爵府,从贫民孤女做上个贵子正妻,已花光了她所有好运。成了她最大的荣幸。
可人该这样被定义吗?
仓夷回眸看向太史筝,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她想说声谢谢。却在开口时,斗胆应了声:“好,若还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让筝你来投这第一笔。”
再回过头,四方的院落囚困住屡屡天光,仓夷终究是被礼教裹挟的人。
她知自己不过是说说而已。
筝却笑了笑。
可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人能被禁锢住的,只有自己,“那就一言为定。”
话题结束在这里,银竹雅堂还是一片死寂。
东屋那头依旧没有动静,太史筝咽下蒸糕,这才问起:“忘了问嫂嫂,您来是有什么事吗?还是说得了消息,来瞧二郎?现下婆婆在里面守着,您可要进去看看?”
“二郎?二郎怎了?”
仓夷疑惑着摇摇头,“我原就是早起给植简做了蒸糕,想着给你和二郎也分些送来。以谢昨日你替我说话,最后还叫你挨了骂。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可端着东西到了门口,我才想起今日你俩回门走了。只是一转身竟瞧听见你在这儿说话,我便又折了回来。”
“原是这般。”筝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安慰起仓夷来,“昨日的事,嫂嫂不必过意不去。那话是我要说的,事是我要干的,皆与嫂嫂无关。”
仓夷闻言觉得心里热乎。待她顺手扣起食盒,又随口问了声:“对了,你们今日怎回来的这么早?是出什么事了吗?”
筝没遮掩,原原本本将今日的事说给仓夷听。
仓夷听罢满目担忧,可这时候喻悦兰再气头上,连她也不敢进去探望,“竟出了这样的事。屋里我就不进去了,婆婆本就不待见我,瞧见我更是闹心。我还是等回去了炖些补品,明日给二郎送来补补。”
“也好,那就多谢大嫂嫂好意。”筝想她自己都被喻悦兰赶了出来,仓夷也别再去自讨没趣。
这次,换三人并肩而坐,盯着东屋沉默不语。
接连进去送药侍奉的使人,瞧见她们都是躲闪着离去,生怕被她们散发出的幽怨殃及。
“大嫂嫂,你说做人家的媳妇,怎么就这么难?比我从前在资善堂读的那些古书还要难……我本不指望婆婆能喜欢我,毕竟我俩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最起码也别这么讨厌我。若是能我敬着你,你爱着我,和谐相处。大家岂不都好?何必为难来为难去呢?”
筝又靠上门框,絮絮叨叨。
仓夷抱着食盒垂眸回道:“是啊,是挺难的。可其实婆婆这个样也不全怪她,她这辈子过得也挺难的……”
“大嫂嫂此话何意?”
仓夷话锋一转,筝好奇的神情呼之欲出,浮元子竖起了耳朵想要偷听。
仓夷却没抬头,廊前的光影撞在通往外头的露道上,她问:“二郎没给你说过吗?”
筝摇了头。
仓夷想了想,这些事她早晚会知道,告诉她也没什么,“我听植筹讲,婆婆的爹娘,在婆婆小的时候因为下人烧炭走水,死在了一场大火里。那年婆婆才十一岁,当时家中便只剩下了婆婆和七岁的舅爷两个人相依为命。想想那么大的家业,一时间落在两个娃娃身上,谁能不眼红呢?”
“婆婆爹娘头七都没过,各屋的宗亲便打起了他们的注意,想着法的要让婆婆和舅爷分离。”
“婆婆当年为了保住舅爷,保住外祖留下来的东西。孤身一人拿着早前两家祖辈定下来的婚书,来伯府寻了祖父的帮助。祖父那时候什么也没说,也没提两家婚约的事。他只派了个老掌事,跟着婆婆回了喻家。”
“老掌事就一点点教婆婆管家、理账,治下。祖父这是全然把命运交给了婆婆自己。没想到,面对着那些虎视眈眈,面目可憎的亲戚,婆婆最后竟真让他们自觉无机可乘,知难而退了。”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婆婆才从一个柔弱的小娘子,变成了今天这副强悍的模样。可不强悍,又怎么对付更强悍的他们呢?虽说婆婆是刻薄刁蛮,不讲道理了些,但我却也挺敬佩婆婆身上那份豁出去一切的勇气。她总是那么无所顾忌的,去维护自己爱的人。”
“所以筝,你也别怪她。婆婆啊,是太怕失去。总想着把什么东西都握在手里。”
她啊,便没有那份勇气。
仓夷想起了自己,想起了那与喻悦兰有着许多相似之处的过去。只是,她却为何一败涂地?
话音落去,西屋下无人言语。
仓夷瞧了瞧身旁的太史筝此刻竟面露难色,赶忙缓解气氛道:“不过现在好了。喻家保住了家产,婆婆嫁给了家翁,当起了喻淑人。舅爷也得了荫补做了殿中侍御史,虽是个七品的小官,但也总算是安稳下来了。现下呢,二郎又娶了你这么好的媳妇,婆婆的日子总算熬出头了。”
熬,熬…出头了?
但瞧这气氛越来越沉重,筝的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大嫂嫂,婆婆原来这么惨啊……”筝闷着头,开始反复回想起自己昨天的所作所为,以及今天的“胡作非为”。她怕是午夜梦回都要大骂自己的程度。
我真该死啊——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大抵是一两个时辰,东屋内终于传来一句:“二郎,我的儿。你终于醒了,可担心死娘了,儿快瞧瞧那什么小人可还在?”惹得筝腾地起身朝东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