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到陆岌再有别的吩咐,等程岁杪在床边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再抬起头的时候,陆岌的衣服已经很整齐了。
而他刚好对上陆岌似笑非笑的眼睛,程岁杪心里发慌,听到陆岌问他:“你怎么了?”
程岁杪咬了咬嘴唇,“我没事,少爷。”
陆岌轻轻摇头,给出结论:“假话。”他说:“你刚才跟木圆说,你做噩梦了?说来听听,什么噩梦?”
程岁杪眼底的惊讶一览无遗,那不是装的,他没想到陆岌刚才把他们的话听了个浑全。
“也没什么,就是……”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就是梦到被抓回去,又挨了打。”险些没命。
最后的部分程岁杪不敢说出口,他担心陆岌对这两个字敏感。
陆岌轻轻点头,先前程岁杪倒水的时候点了一盏油灯,此刻放在床边的矮凳上,火光映照下,陆岌的睫毛长长地在他脸颊上投下阴影。
他点头的时候,脸上的影子也跟着动,有点动人。
“那要怎么做呢?”
程岁杪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陆岌抬头看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那么害怕呢?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做噩梦?”
程岁杪有些慌:“这……没什么的,过段时间就好了。”
“是吗?”
陆岌似乎在喃喃自语,“那这段时间,你来我房里睡吧。”
程岁杪瞪大了眼睛:“少爷,这又是为什么?”
陆岌道:“我这些日子总也睡不安稳,你不知道,木圆木团他们以前是在廊下值夜的,冬天太冷了,后来我让他们在耳室休息,天快亮了起来就行。这几日我睡不好,又不想扰了他们,你也睡不好,正好,就别累着别人了。你怕噩梦,我守着你,我睡不好,你守着我。就在我房中放张罗汉床。”
程岁杪意识到自己犯了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主子吩咐什么,他照做就是了,别说陪夜,就算陆岌让他陪睡他也没有别的选择,也就是陆岌,还能容他问句为什么。
“是。”
程岁杪咽了咽口水,低着头开口:“少爷刚才的话真是折煞我了。”
陆岌放缓了呼吸,不再言语,重新躺下,似乎想补一觉。
程岁杪赶紧过去帮他掖好了被子。
等陆岌呼吸平和,且没有任何动作的时候,程岁杪悄悄退出了房间。
木圆凑上来:六少爷说了什么?”
“睡了。”
程岁杪咬了咬嘴唇,还是决定先不把刚才陆岌的决定告诉别人。
如果陆岌只是一时兴起,睡醒后就反悔,但自己这就当正事办了,肯定会出问题。
尤其花穗,程岁杪早就意识到了,那丫头不喜欢自己,而且是陆岌对他越好,花穗就越不喜欢他。
她的心思几乎人尽皆知了,那么陆岌也是知道的?
既然陆岌默许了,程岁杪不觉得自己总是惹花穗不高兴会发生什么好事,就算以她的出身只能做妾,在安苑里,那也是主子,自己得罪不起。
他踱步准备去熬药,拿着药材的时候迟疑着,不知道陆岌什么时候醒。
左思右想,他觉得按照陆岌的习惯,这个时候补觉大抵不会睡得太久。
程岁杪把药材拆包,分别放进两个药壶里。
把自己那份放在炉子上之后,他神色凝了凝,重新去看已经被自己放进药壶之中,属于陆岌的那份药材。
程岁杪思虑片刻,又悉数倒了出来。
……
端着两碗药走到门外时,木圆主动招呼程岁杪:“时间找的真准,六少爷刚醒。”
程岁杪手心冒汗,有些紧张,不敢言语,微微点头。
木圆这次给他把门开的大了些,程岁杪踏进去,满眼都是托盘上的两只碗。
木团正在帮陆岌束发,陆岌瞥了一眼,问程岁杪:“你会吗?”
“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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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毒
陆岌还没出声,程岁杪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会不会束发。
垂了下眼,他轻轻摇头。
其实看起来不是很困难,仿若有手就能会,但他没试过,不敢说会。万一陆岌直接让他上手,他可不敢在陆岌脑袋上做没把握的事。
陆岌没再说话。
木团忙完,看程岁杪还直挺挺地站在旁边,手里的托盘也不放下,开口道:“六少爷,先把药喝了吧。”
陆岌叹了口气,认命一样“哦”了一声。
这已经成了常态,陆岌每天都要叹上两遍,他们几个早就习惯了,因此木团不为所动。
他走到程岁杪身前,问他:“哪一碗是六少爷的?”
程岁杪忍住了后退的冲动,没回答他,而是看向陆岌开口道:“少爷,药现在还有点儿烫,一会儿再喝吧。”
陆岌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那你先放在桌上吧。”
程岁杪的两条腿都是僵的,他僵硬着身子挪到桌子前面,把手里的托盘放下,看到了自己满手心的汗。
他还在纠结犹豫。
与此同时,他听到陆岌吩咐木团:“昨天的桂花酥做的不错,你去问问还有没有,一会儿喝了药我想用它压一压,这几日的蜜饯不大甜。”
木团应了声退身出去,程岁杪安静地站在角落里,看着陆岌慢慢悠悠地翻书。
程岁杪喉头发紧,他紧张到想咽口水,又担心声音太大,被陆岌发觉。
“今日外面很冷吗?”
陆岌起来后还没出去,实际上这几日李大夫让他尽量不要出门,免得受了寒气。
程岁杪想,陆岌就像在冬日被人圈养在温室之中的华美蝴蝶,一不小心就会一命呜呼,他确实就是那么羸弱。
“是。”
程岁杪开口,陆岌把书放下,似乎觉得书里的故事不大好看,看向程岁杪,与他闲聊起来。
“你还记得去年什么时候落雪的吗?”
程岁杪现下其实没有心情去想那些,但陆岌开口问了,他不可能不答。
“少爷,我不记得了。”
陆岌单手支起下巴望着窗外,此刻门窗都紧闭着,实际上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就像能看到什么似的。
“自儿时起,每年冬日爹娘都不让我出门,担心我活不过冬天,那时候娘跟我说,等长大就好了,但你看,眼下我长大了,还是没办法在这种季节出门。”
程岁杪嗓子涌起酸涩,他努力咽下,出声安慰陆岌。
“少爷的身子一定会好起来的,现下不能出门没关系,等到春日,少爷就可以出门踏春赏景了,冬天,外面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陆岌收回目光,看向程岁杪:“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
程岁杪低着头缓缓吸了口气,轻声道:“气候跟芸城差不多,自然没有芸城繁华,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地方。”
陆岌轻轻点头:“你说你们家乡遭了难,可想过要回去?”
程岁杪抬头看向陆岌,陆岌温和微笑开口。
“你这几日应当也发现了,我身体不好,跟着我,可能没什么出府的机会,我曾想把你放在别的院子里,但念及你年纪小,整日关在这高门里,无论是哪个院子,心里估计都不大好受。你若是想离开,其实可以向我讨个赏,除夕的时候,我就以过年积福的名头放你出府,还你身契。”
程岁杪眼圈泛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陆岌安慰他:“你可别哭,你跟木圆木团他们不同,你以前是良民,为奴难免心里会不好受,又差点误入歧途,我救你一场,也是缘分,再说你不是说还有家人么?有了身契,你就可以跟你的家人团聚了。”
他极其温柔,这种在程岁杪生命中称得上罕见的温柔几乎要把他的所有顾虑和狭隘的灵魂绞碎吞没。
“老实讲,你很合我的眼缘,但如果你不想困在陆府,离开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我会同意——”
“少爷!”
程岁杪双膝重重磕在地上的时候发出了沉重的声响,他那一声呼唤和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一齐打断了陆岌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
“这是……怎么了?”
程岁杪不止跪下了,整个上本身几乎伏在地面上,身体颤抖不已。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完了”,其实是后悔的,在这个时候义无反顾地闯出来。
他的顾虑太多了,不止是万一坏了谁的好事可能会丢掉性命,还有——
万一陆岌不相信他的话怎么办?毕竟他迟疑了这么久,万一陆岌以为他跟害自己的人是一伙的怎么办?
自己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若是佯装不知,任由事情继续发展下去,陆岌应当不会立刻身亡,跟自己以前的打算也算是殊途同归,但——
陆岌对他太好了,好到他看向他的每一眼程岁杪都忘不掉,好到救了他的命,还想把身契还给他还他自由。
这样一位菩萨一样的大善人,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命?
程岁杪重重磕了下头,抬头看着陆岌,一字一顿坚定道:“少爷,你的药有问题。”
陆岌脸色骤变,先前的温和良善霎时间统统消失不见,此刻他的双眼布满了阴霾。
程岁杪看着陆岌的双唇微微张开,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叩响了,程岁杪的身体震了一下。
“六少爷,昨日的桂花酥没有了,您若是想吃点心,奴婢今日再给你做些吧。”
是花穗的声音,程岁杪跪在地上深深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