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
有侍从侍女看到冷着脸走进的江书砚皆低头行礼,然而他们眼中的男子脚下没有丝毫停顿,视若无睹的离开。
有人趁他走后悄声嘀咕。
“这二公子已经好几年没回府了,怎么这时候突然回来?”
“你不知道?今日一大早大公子回府了。”
“那可能是夫人要办家宴?可二公子突然回来,难不成...世子之位?”
这话一说,另一人突然噤了声,正说话的人狐疑的抬起头,正对着一脸怒气的方来正盯着自己。
两人随即低垂着脑袋,背后说人话被逮着实在尴尬。
“老实点,不是什么话都能随便往出说的。”方来心里自有怒意,但这毕竟是侯府,他不能给公子丢了面子,只得嘴上警告。
那两个窃窃私语的仆人不再吭声,只是在方来走后神色鄙夷的看了眼他的背影。
不过是个跟着主子四处游荡的无家之人,真当自己有几分几两,在外官做大再大又如何,这武侯府最后还不是大公子的囊中之物。
方来顾不上理身后那群碎嘴子奴才,那些冷言冷语在这侯府早都听惯了,只是许久不回来,乍一听到还是有些心酸。
他健步如飞的追了上去,却在进垂花门前被挡在了外面。
距离江书砚只有几步之遥,他出声道:“公子?”
江书砚没有转身,挡着他的两个侍卫反而开口说:“夫人有令,仅让二公子入内,且等着。”
方来站在原地神情紧张的盯着他的背影,最后还是没人忍住开口提醒:“公子莫忘了还有课业未授。”
挺拔的身影顿了一秒,然后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江书砚看着眼前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尽是陌生。他自记事起便早早的离开主母院子,和母亲分配的侍从在自己的小院里长大,而他也鲜少踏足这里。
因为,他从不被欢迎。
江书砚心底暗嘲,他已经主动离开侯府,还是没能躲个清净,现下突然召唤,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他站在门外,启唇低声道:“母亲。”
“进。”里面传来武侯夫人的声音。
他推开门径直走进,里面的妇人早已坐在主位等着。
只见一个身着紫罗兰彩绣直领对襟的妇人,妆容精致,一头秀发一丝不苟的盘在头顶,簪一对双翔金凤,簪子在的光照下闪着金光,高贵华美,庄重威严。
江书砚躬身行礼,而后挺直腰背。
他淡淡道:“不知母亲唤我可有要事?”
他们不似平常的母子那么热络,但也没方来想的那般剑拔弩张,江书砚心想,他们之间,只是不熟。
他母亲姓郑,郑家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却不知为何被当年风华正茂的父亲一眼相中,力排众议娶回家,给了她武侯夫人的正妻之位。
可惜,时间光景不长,自江书砚出生没多久后,明武侯江荣轩就突然像变了个人,自此留恋风月场所,沉迷于声色犬马、纸醉金迷之中,感情破败的突然,以至于世人都以为郑夫人讨厌这个儿子是因为他的出生导致他们夫妻二人关系变淡。
但只有那个十几岁远赴荆州的少年知道,一切不过是场笑话,他也不过是这场笑话中的产物罢了,可笑,可悲。
一直目视着前方的郑夫人直到这时才给她这个小儿子一个眼神,许久变,似乎变得硬朗些了。
“你大哥回来了,世子继位典礼也该着手去办了。”她语气平淡的像是吩咐下人去沏一壶茶。
江书砚勾起唇角,眼底满是嘲讽,嗓音冰冷:“儿子自知此位与我无关,并且早已搬离侯府,不知这继位典礼与我何干?”
江书砚心中实在厌烦到极点,这个府里有任何事情他都不想参与,不想牵扯,却奈何撇不去这层身份。世子之位,他更是从来都没有想法,可没人信。
尤其他自己的亲生母亲,从小到大似乎都在提防着他,任由他自生自灭。若不是被太子选中伴读,恐怕他如今早被养成废物。
江书砚自认为他早已说的够明白了,甚至搬出侯府已经在告诉所有人,他不想与这座深宅大院有什么关系。
但他现下,却在这个名为他母亲的眼里看到了厌恶。
他听到她说:“侯爷有命,世子之位当为二公子,于一月后办理,自今日起开始着手准备。”
江书砚怔住。
他从不想要这个位置。
郑夫人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接着开口:“你若有意见便自去寻你父亲,可他四处浪荡,恐怕想找到他也需费一番功夫。”
她神色厌恶,语气极冷:“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死心。这位置,你要也罢,不要也罢,都是他给你的。”
“我说过,我无意此位。”他眸子沉了下来,眉心微蹙。
“无心?”郑夫人勾起一个淡淡的笑,笑意不达眼底,“那明珠郡主你可有意?”
不过回京数月,京中关于二人的传闻便比比皆是,难道他以为一个普通的刑部侍郎就可以配的上当今陛下宠爱的明珠郡主?
郑夫人只觉得讽刺,当初是他走的痛快,如今手下动作却比谁都快,现在又端着一副抵抗的样子给谁看。若是可以,她宁愿从没生过这个儿子,这样也许...
想到这里,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只觉得胸闷气短,硬生生闭了下眼睛,让自己缓和一会儿,而后开口:“若你有这想法不必大费周折做到这般地步,那乡下回来的野丫头...”
“母亲!”江书砚瞬间脸色阴沉,他怎么被说都无所谓,但不能说她。
郑夫人神色微楞,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儿子的脸上看到愤怒的神色,那双漆黑的眼眸里全是怒火,就连脸色都变得铁青。
她以为是他手段高明想攀上郡主的高枝,倒是没想到他竟是动了真心。心底对那个从荆州回来的郡主又多了几分嫌恶,到底是没在燕都长大,把边关女子狐媚子的手段全学会了。
她年轻时早有耳闻,荆州地处两国交界,人员嘈杂,风土更为开放,想必这郡主在那环境下长大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郑夫人不欲与这小儿子多言,她闭上眼睛,做出请离的姿态。
然而这次的江书砚却没有立刻就走,他紧蹙着眉心,冷声道:“根据本朝律法,对皇家国戚不敬此乃大罪,我敬母亲不知此事,念你为初犯,此为警告。”
“还望母亲日后谨记,需尊重郡主,莫要妄言。”
“滚!混账东西!”那一字一句传到郑夫人的耳朵里,她再也没能忍住破口大骂:“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抢了我凯儿的世子之位,现下竟敢为一个外人教训我,反了天了!滚出去。”
郑夫人心底的怒火彻底爆发,她随手拿起茶杯,也不看清方向直接朝人扔去。
茶杯是上好的青花瓷器,杯盖和杯身在空气中分离,杯身砸到他的肩膀,但杯盖却直直朝着他那张脸袭去。
江书砚也倔强的站在原地不动,任由杯盖在他额头狠狠的撞了一下,瓷器的裂痕在他的额角划了一道口子。
血,瞬间沿着伤口留了下来,流过眉尾,滑过脸颊,滴滴答答浸湿了衣襟,触目惊心。
郑夫人的动作怔怔的僵在半空。
“还望母亲谨记,日后莫要在冒犯郡主,儿子告退。”江书砚低垂着眸子,平淡的把话又重复一遍,任由鲜血流淌,像是不知道疼痛。
他抻了抻衣襟,转身离开,在走出房门前,顿住了脚步:“世子之位过去我确实不喜,但现在我想要了,我会按照流程继位,请母亲开始准备。”
郑夫人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那杯盖刺的太深了,她都看到被翻起的血肉...
她不想的...可她太恨了...
江书砚就顶着血肉模糊的伤口慢慢悠悠的朝外走,路过的侍从侍女皆都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方来猛地从地上跳起,顾不上什么主仆之分,直接抓住江书砚的胳膊嚷嚷:“公子!出什么事了?怎么伤成这样?”
他知道不会得到什么回答,但他嘴里的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公子,我们先去李大夫那里包扎下伤口然后回我们侍郎府,府里饭菜已经备好,就等公子回去。”
那里才是他们的家,这侯府,不过是个过去的栖息之地。
“公子...”方来一路小心翼翼的跟着江书砚往外走,看着那伤口还在滋滋冒血,忍不住劝道:“先去李大夫那里赶快把伤口包扎了,可不能留下伤口。”
然而刚一出府,江书砚走的方向却是医馆相反的方向,是回江府,他自己府邸的路。
“公子,你要破相了郡主会不喜欢的!”方来大着胆子怒道。
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明显感觉到他心情更差劲了,但当务之急也只能借用郡主的身份让他家公子先将那吓人的伤口解决了。
他不是在胡说,若是再耽搁下去,恐怕真的会留伤疤的。
“难道公子想顶着这么个伤疤去看郡主?”方来再一次搬出明珠郡主。
终于,江书砚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没开口说话,但动作表明了一切,总归是奔着医馆的方向。方来沉默的跟在旁边,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跟着公子,不让他一个人。
若是郡主在就好了,公子就不会这么难过。
霍真真骑着马一口气直接冲到霍府,翻身把缰绳扔给守门的就朝里跑去。
春兰和周平相视一笑,一同解开马背上的行囊,慢悠悠的往里走。
霍真真分奔着往霍老夫人的住处跑,自从听了聂晁的故事,她想要知道的心早已到了巅峰。
“祖母在吗?”她一路小跑,一路问着路过的丫鬟侍从,得到的全是点头。
也是,祖母本就一直深居在后宅,应是不会有事外出,半盏茶功夫,霍真真终于跑到了地方。
她先停在原地,将肩上的披风解开,交叠整齐的放在石桌子上,然后透过院落里的荷花缸子里的水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发簪。
刚心满意足的抬起头就看到站在门边脸上满是笑意的霍老夫人。
霍真真眸光微顿,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有些害羞的捏捏手,乖巧道:“祖母这是看了多久?怎么都不出声提醒我一下。”
霍老夫人嘴角噙着笑意,爽朗道:“我孙女整理下仪容有什么好害羞的?这全全乎乎的回来真让祖母开心,快进屋给我说说这一路的事情。”
霍真真眸光闪了闪,脸上的笑容短暂的凝滞了一下,很快又笑着道:“那是自然,孙女这一回来就赶快来拜访祖母,生怕耽误了。”
她之所以一到府外就朝这里冲就是想要在祖母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先发制人,可现下的情况却和她想的不一样。
像是早预料到她要来似的,祖母一早就是在这里等她,并没有任何躲闪的意思。
霍真真面上冷静,心里在不断的思索如何将事情引出,当初她走之前祖母不愿多谈,如今聂晁已经将所有事情诉出,是不是结果就不会不同。
她刚要张嘴,就听到老人长叹了一口气。
霍真真抬起眸子。
“真儿,急什么,无论何时何地,越是想要知道某件事,就越不能露出慌乱和着急的神色。”霍老夫人提点她,神色依旧温柔,只是说出的话却有几分肃杀之气:“军中将领亦是如此,定要不动如山,情不外露,让任何人都琢磨不透。”
“你的冷静才能带领军队活下去,你要永远记得,身为将领,万不可冲动!切忌焦躁。”
霍真真的心静了下来。
她端坐直身子,垂着眸子端起面前的青花杯小口抿着,入口的苦涩瞬间浸润整个口腔,随之而来的是浓郁醇香的甘甜回味。
一整杯茶被她喝得只剩个底儿的时候,这才放下杯子,认真的看向霍老夫人:“祖母,孙女明白。”
人生便入一盏茶,是苦是甜,是好是坏,只有亲自经历的人才有资格评判。无论她多急于为聂晁找说法,也不能先入为主的认定整个事情都是他人的过错。
霍真真彻底冷静了下来,她不急于问那些过去,反而朝霍老夫人谈起父母:“许久不见爹娘,也不见他们给过一封书信,是不是快要把我这个女儿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