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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希妈妈忙说:“唉唉你这孩子,真是有心。谢谢你啊,快进来。”
    音希一进门马上跑去奶奶的房间,轻轻开了门看一眼又退回客厅,低声说:“奶奶睡着了,妈,奶奶生什么病了?”她微微蹙着眉心,担忧地问。
    音希妈妈叹了口气:“其实你奶奶病了很长时间了,时好时坏,医生说是心悸症,又说是年纪大了身体机能衰退,还有说血压太低。每次说的都不太一样,最近……”她犹豫一下,“最近身体倒是好了些,才出了院,不过有时有点糊涂,本来是她一直不肯让我们告诉你她生病,前两天却很不高兴没见到你回来。想着你期末考还有一个月,就叫你先回来一次。”
    音希的眼泪浮了满眶,咬着唇说:“可是我每次打电话回来你们都没说奶奶身体不好。”
    音希妈妈说:“你开学之后她就开始不舒服了。你也不用太担心,年前吕医生不是给你奶奶诊过脉?都说老人家身体非常好,器官都健康。”
    她对颜子真说:“我再去拿一床被子,你们起得早,先去休息一会。”
    颜子真连忙说:“阿姨你别忙了,我已经订了边上的酒店。我来探望奶奶的,不是来添乱的阿姨。”
    音希妈妈不答应,正攘扰间,音希爸爸卫江峰拿了一袋药回来,听了颜子真的意思,却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子真,音希奶奶有时候晚上会不舒服,怕住这里会吵到你。”
    颜子真一笑,她当然不是为这个,这当儿不便解释,也不用解释。
    一时音希和颜子真坐下来,音希闷头坐了一会儿,颜子真正要起身看能不能给音希妈妈帮忙,却听音希咦了一声,拿起边几上的杂志:“颜姐姐你看。”
    颜子真看过去,见一整叠都是莫琮那家杂志,音希拿起的那本中间折起的正是自己写的小说,二月初一。
    音希妈妈走过来,微微一笑:“子真写的小说真好看,我很喜欢看呢。”
    颜子真有点发怔,不好意思:“音希最知道我是瞎写的,大家合着伙儿哄我我也是知道的。”
    音希妈妈和音希都笑起来,音希妈妈笑着指着折起的页码:“这可真不是哄你,音希奶奶每期都催着我去买,每篇都要看好几遍,你看这几页都翻旧了。”
    颜子真身子轻轻一震,问:“音希奶奶,也看?”她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音希妈妈含笑说:“是啊,真不知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写得都跟真的似的,看得人投入得不得了。”
    颜子真伸手摸着那叠杂志,看一眼音希:“音希才是天才呢,阿姨你不知道,我一个画画的朋友,就这么赞音希。”
    音希妈妈摇头:“子真你对音希真好。”
    正说话间,在音希奶奶房间里的卫江峰大声叫:“妈,妈,怎么了?醒醒,醒醒!……”夹杂着“呵,呵,呵……”粗重混浊的喉音,客厅里音希和妈妈立刻起身,推开房门奔进去。颜子真想了一下,也跟着她们身后进了房间。
    只见卫江峰高大身躯弯腰站在床前,焦急地大声呼唤,一只手握住音希奶奶的手,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肩,音希奶奶苍老瘦弱的身体蜷成一个虾米般,满布皱纹的脸潮红,张着缺牙的嘴翕动着,闭着眼发出可怕的低叫。
    音希跑到奶奶床前,和父亲一起呼唤,在不断的叫声中,老人慢慢张开眼睛,却似乎没有焦距,身体也慢慢伸直,嘴里的低叫换成含糊重复的声音,颜子真和音希在惊惶中隐约听出是两个字节,只是听不清楚。
    卫江峰轻轻安抚中,老人剧烈地喘息缓缓平复下来,再次闭上眼睛,紧抓着卫江峰的手松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重新入睡。
    音希怔怔地看着奶奶,音希妈妈轻轻示意她出来,音希摇头,固执地坐在床前凳子上,伸手,轻轻握住奶奶的手。
    颜子真一直站在他们身后,跟随卫江峰夫妇走回客厅。卫江峰紧皱眉头,低声打电话给医生。音希妈妈叹了口气,怔怔不语,一眼看到颜子真,强笑着说:“子真,你先坐一会儿,音希那孩子……”
    颜子真连忙说:“阿姨,卫叔,我还是先回酒店整理一下,回头再过来。”见两人要阻拦,只好解释:“阿姨,卫叔,我本来是来探望奶奶的,要是给你们添乱添麻烦,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你们就由着我吧,别管我。”
    卫江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那好吧,你过来吃晚饭,就随意烧的。”
    颜子真点头离去。
    回到酒店,颜子真给音希发了短信说不过去打扰吃晚饭了,一个人呆呆地坐了很久,到了七点左右,决定再去看看老太太,然后第二天返家。
    走到音希家楼下,颜子真看到音希父母正和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在商量什么,依稀听到卫江峰说:“醒着的时候都好,总是在睡着之后发梦魇,几天里总有一次……要不还是住院?……”颜子真和他们点点头,上楼。
    音希来开了门,神色好了很多,露出一点笑容,轻声说:“奶奶醒着,好多了。”
    她拉着颜子真:“颜姐姐,我刚告诉奶奶你来了,你进来看看奶奶吧。”
    颜子真点点头,随着音希向老人房间走去。
    走到奶奶房门口,颜子真忍不住说:“别担心,她会好起来的,你妈妈不是说她身上器官都很健康吗?只是小病,都出院了,很快会好的。”
    音希低声说:“谢谢你,颜姐姐。”
    颜子真笑:“傻瓜,谢什么。”
    房间里传出“咚”一声,音希连忙打开房门轻悄而快速地走进去,颜子真从她身后看到奶奶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们。
    那眼睛里……,颜子真来不及看清,便跟着音希的招呼走到床前,弯下腰轻声说:“奶奶,我来看您啦,您还记得我吗?我过年前来看过您的,我叫颜……”
    话未说完,音希奶奶猛然一缩身,睁得大大的混浊的眼睛透出深深惧意。
    颜子真一怔,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寒意,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我叫颜子真……”
    音希奶奶蓦地里爆发出一声尖叫。
    年逾古稀的老人发出的尖叫声十分可怕,任谁也没办法想象这样瘦弱生病的躯体里会发出这样的尖厉的叫声。
    颜子真被这一声尖叫吓住,身旁的卫音希也一时间呆若木鸡,一时反应不过来。
    床上,那张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上,不止是眼睛,连这张脸都在一瞬间充满了惊怖和恐惧,瘪塌的嘴飞快嚅动、念叨着,因为太快,加上两人慌乱之至,根本听不清她在念叨什么,只觉得当中有不断重复的字节,模糊不清。卫音希反应过来,带着哭声叫:“奶奶,奶奶,你怎么了?”老太太那混浊深陷的小眼睛慢慢转过来,转到卫音希脸上,忽然间紧紧盯着卫音希的脸,里面全是惊恐,却像中了魔不离开卫音希的脸,缩成一团的人拼命往床里缩。
    身后有脚步声加紧走进来,颜子真抓住卫音希往边上退:“我们让开位置。”
    夹杂着老太太第二声极为凄厉的哭叫,卫江峰在身后大声叫:“妈!醒醒!”卫音希随着颜子真走到床尾,卫氏夫妇冲到床前,音希妈妈柔声叫:“妈,妈,没事了,没事了。”
    老太太却没觉得没事,她只是固执地看着卫音希的脸,看一眼颜子真所在的角落,又回过头继续盯着卫音希,开始不断地声嘶力竭地尖叫,缩成一团的身子竟然跪起来,向着卫音希和颜子真的方向磕头,嘴里喃喃地不知念着什么。忽然又跪坐床上,似有一点清醒,伸手指着两个女孩,含糊不清地叫:“走开,走开!庄,庄,庄慧……雁……走开……”才过了一瞬,狂乱又回到她身上,她继续拼命磕头。
    卫江峰要去抱住她制止她,竟扭不过这苍老瘦弱的身子迸发的力气。
    颜子真怔怔地看着这个恐怖的场景,想离开,可是脚似生了根,一丝也挪动不了。
    卫音希哭着扑上去:“奶奶!”
    老太太抬起头,卫音希正面对着她。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群魔鬼从地狱里钻出来,她的嗓子在发出极其惊悚的嘶哑的狂叫声的一半时,像被什么掐断了,老太太整个人僵住,脸上,眼中,惊惧而恐怖,她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38章 三十一
    没有人知道老太太看到了什么,她就这样在颜子真和卫音希面前断了气,脸上和睁开的眼睛里,残留着未消逝的深深的惊怖。
    四个人,全部都不可置信地站在床前,太过突然,反应呆滞。
    直到音希妈妈哑着声音说:“江峰,打电话给医生。”她慢慢爬上床,小心地一点点地抚直老人渐渐僵硬的身躯。卫音希伸手握住老人的手,尚有余温的手僵直地垂在她手里,她却似乎连眼泪都没有了,只呆呆地看着奶奶的脸。
    卫江峰不能相信,电话颤抖着打完,他轻轻地唤着:“妈,妈,妈你怎么了?……”
    那具苍老的身躯已完全静止。
    卫家陷入了极度的悲伤中。
    作为卫家的独子,卫江峰幼年丧父,与母亲感情极深,而卫音希从小由奶奶养大,舔犊之情更胜。更因为老人家竟不是平平静静地病故而是这样不平常的离世,全家人都伤心得不能自抑。
    而颜子真,在这伤心的如行尸走肉的一家人中,心中如坠重石。
    如果说老太太的异常由来已久,那么,这一天两次的病发都在颜子真来了之后,临死前那般的惊怖恐惧,就算卫氏夫妇不说,颜子真也可以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这是从未有过,在楼下,颜子真也听到老人只在睡着时才发梦魇,可是她临死前,明明是醒着的,明明是见了她之后才……
    她说:“走开,走开,庄,庄,庄慧……雁……走开。”
    颜子真看着卫音希无声无息地发着呆,看着卫江峰和音希妈妈沉默忙碌地处理后事,她静静地离去。
    卫家人在伤心和人来人往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去留。
    颜子真慢慢地往酒店里走,嘴角慢慢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外婆,她无声地说,你给了我这么多资料,你让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所以,这个故事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人害怕。
    《二月初一》这个故事,颜子真断断续续听外婆讲了很多年。她自幼爱听老人讲古,外婆给她讲的最多的便是少女时候在山村避难的故事,故事里那个可爱的柳荫,顽皮的柳杨,还有那个如同仙女一样的陆雁农,外婆讲述的时候总是嘴角含笑,眼睛里眉宇间全是温柔怀念,一枝一叶,一言一笑,都讲得宛若眼前。颜子真就故意生气:外婆原来你喜欢他们比喜欢我多得多啊——。那声“啊”拖得很长,小小的脸板着,却绷不住眼里的调皮,斜着眼睛一眼一眼地瞟着外婆,外婆抱着她大乐,笑着笑着眼里便带了泪:“小子真啊,你才是外婆的宝。”她便得意洋洋。
    待得她长大了,外婆会跟她讲自己和外公的故事,外婆是个大方的女子,讲起两人两情相悦,眼里的幸福和遗憾亮晶晶的,颜子真爱听得不得了;听到外婆小时候的不幸,她看到的也是外婆不以为然的骄傲,这样的外婆,是多么让她自豪,多么让她钦佩。
    直到外婆病重,因为她是自由职业,那段日子,她日夜陪在外婆身边,外婆便跟她讲了另一个故事。是陆雁农的故事。外婆说:“子真,答应外婆,在外婆死后,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替外婆纪念她。我这一生,最温柔最安宁平静的日子,由她给予。”外婆的目光悠悠长长,仿佛穿越了时光,停留在了那段少女时光,那般怀念,那般眷恋。
    她所有的小说,外婆都看过。外婆说,子真,替外婆纪念她,把这个故事写出来,这是外婆最后的心愿。她便写出来了。
    颜子真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然后,音希奶奶死了。
    卫音希静静站在奶奶门前,门洞开着,对着门的窗户关上了,却没拉上窗帘,看得见对面的楼房一扇一扇窗户里都是黑黑的,象镶嵌在白色墙上的黑洞。昏黄色的一勾月亮斜斜地悬在对面楼顶上空,发出微微的光。
    她就这么站在漆黑的客厅里、在奶奶门前,呆呆地。
    似乎奶奶还会从床上坐起来,悄没声儿地走过来,捏捏她的小手:“音希,怕黑呢?可怜的宝宝,这么个小人儿就要自己一个人睡啦,怪可怜哪,哦哦音希乖宝不怕不哭。”然后把她抱到自己床上,笑吟吟悄悄说:“别怕,跟奶奶睡,天亮前奶奶把你抱到自己房里去!你爸爸妈妈就不会知道了。”
    于是她就擦掉眼泪,抱着奶奶的胳膊,安心地躺在奶奶身边,闭上眼睛睡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好好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了。
    后来,奶奶抱不动她了,就自己去音希房间陪她睡,等她睡着了才回自己房里。
    长大后妈妈自豪地说:我们音希,过了三周岁就一个人睡一间房了,从来不哭不闹,一觉睡到天亮,不知道多乖。
    祖孙俩就偷偷地笑。
    这样的小秘密,她们有好多好多。
    可是现在这间房,这张床,空无一人。那个温暖的、瘦小的奶奶,她亲爱的奶奶,已经没有了,变成了墓园地里那个盒子。再没有人叫她:音希乖宝。
    她慢慢地坐到地上,喉咙里的硬块哽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张大嘴,一声一声,无声地叫:奶奶,奶奶,奶奶……
    奶奶,我还没有毕业,奶奶,我还没有赚钱给你花,奶奶,我还没有让你看到我要出的漫画书,奶奶,你说你还要看到小小音希……
    泪水象决了堤的河水,怎么也流不完。
    为什么会这样?年前吕阿姨都说,奶奶身体好得很,全身都没问题。吕阿姨是名中医,医术精湛,而奶奶一向都不怎么生病的。
    奶奶满布皱纹的脸就在眼前,骇然的神情、惊惧的双眼也凝固在她的眼前。那么近,近到她眨一眨眼睛,睫毛都能碰到那张惊惧到变了形的脸。
    她不明白。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只不过是回来探望一下奶奶,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奶奶不是已经好转了吗?
    她的奶奶,疼她爱她一口一口喂她带大她的奶奶,这样恐怖地,悲惨地死在她面前。
    谁能告诉她,这是为什么?这是怎么了?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明天她要回校了,还有功课还要考试,那仿佛是那么遥远的事了,她怔怔地想:怎么,生活还要继续?
    那么奶奶,我再也看不见你了?
    耳边听到父母房中一声长叹,是爸爸的声音。
    妈妈轻声说:“很晚了,睡吧。睡不着也闭上眼歇歇。”
    爸爸闷声说:“我一闭上眼,就是妈临终前的样子。”
    妈妈叹了口气:“我也是。我真是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沉默。
    音希抱着膝埋着头茫然坐着。爸爸妈妈也不知道,也不明白。
    爸爸忽然说:“你记不记得妈叫的那个名字?她看着颜家孩子叫的她外婆的名字。”
    妈妈:“嗯,我记得。”
    爸爸长叹一口气:“现在回想起来,妈开始发梦魇,刚好是她年前离开以后。不过那个时候很轻微,就是我半夜上厕所,会偶尔听到妈被魇住,轻轻一叫就醒了。可是以前妈从来没有过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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