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芙果真快步跑开,进了厨房,然后举着一把菜刀出来了,冲着她爸的方向,嗓音凄厉:“有本事你砍死我好了!反正我不想活了我!”她真是一脸不要命的样子。
晓芙妈一面死死抱着晓芙爸的腰使劲往后拖,一面朝女儿声嘶力竭地哭喊:“你这生胚子没个轻重的!把刀给我搁下!听见没?给我搁下!”
晓芙压根充耳不闻,仍像举着一把小旗子似的举着那把刀。
双方正僵持不下,忽然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面狠狠捏住晓芙的腕子,痛得她手一松,那把刀就让抢了下来。
是致远。
晓芙一下软在了他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他本来就说好下班以后来看她的,在楼道口就听见了这一家三口嘶吼的声音,便疾步飞奔了过来。有几个邻居早奔出来看热闹了,只是一见动刀耍棒的,也没人敢进来拉劝。
他把身子簌簌发抖的晓芙扶到饭桌边坐下,然后走过去带上门,把那一拨好事者关在了外面。
晓芙爸推开还抱柱子似的抱着他的晓芙妈,把拖把扔在了地上,“嗨”了一声,在沙发上坐下抱住了脑袋。
晓芙妈哭着拿手点着致远,痛心疾首道:“你还来干什么?嫌我们家让你搅腾得不够乱的?她好歹叫你一声‘叔叔’,你怎么下得了手哇?!她小你不小了,她糊涂你不能够啊!你让她以后出去怎么见人?你让人以后怎么看我们家?”
致远站在那儿,双手抄进裤兜里,眼瞅着地面,闷声不响地听晓芙妈哭诉:“我们家虽然不像你家里又是博士,又是什么院长少将的,可我们也不是什么下三滥的家庭,要靠女儿去巴结什么人!我们就这么一个姑娘,捧在手心里捧大的,我们就想让她活得顺顺当当,快快乐乐的!你现在把她弄成这样,真比拿刀尖儿钻我们的心眼子还痛!你不如直接拿根绳子把我跟你小张老师勒死算了!”
晓芙爸嘬了一下牙花子,拉了老婆一把:“行了!说这些干什么!”
晓芙妈立刻把他搡巴开:“边儿去!该你说话的时候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光会窝里斗!”
晓芙爸不想当着外人跟老婆抬杠,便继续抱着脑袋坐在一旁。
一直缄默着的致远这时候走到夫妇俩面前,郑重其事地说:“小张老师、嫂子,是我对不住你们全家!我不该不跟你们打声招呼,就和晓芙在一起。我本打算明天周末,再上门给你们两口子道歉。不过既然今天大家伙儿都在,咱就把话摊开来说,已经发生的事情我没法改变,但我会尽全力去弥补。只要你们同意,她自个儿也愿意,我愿意尽快和她去领证!”
晓芙爸妈对视了一眼,又同时抬眼看看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似乎是他们想要的,又似乎不是。
但这绝对不是晓芙想要的,不是在这样的时候,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甚至不是和这个人。于是她果断地扶着桌沿站起,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坚决地说:“我不愿意!”
男人和孩子
一语惊四座。
晓芙爸妈下巴颏儿都要跌倒胸门口了,致远更是让她呛得差点儿一口气上不来。
少顷,晓芙爸呵斥了一句:“你给我闭嘴!我们做父母的在这儿,且轮不上你插话!”
晓芙刚要回嘴,她妈忙上前道:“你看你这孩子,不说了不说了!洗把脸去!”她生怕这生胚子再说出什么踹人心窝子的话,把后路都断了。
等当妈的把女儿推搡进了卫生间,晓芙爸才从有些坑洼的沙发中“吱呀”着站了起来,语气疲惫地对昔日的学生说:“致远,这不是小事儿,我们现在没法回答你,容我和你嫂子回去好好商量商量。”
致远点点头,半垂下骆驼眼,都不忍多看一下小张老师那双充血的眼睛。
晓芙爸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你嫂子性子急,别怨她,就这么一个姑娘——”他说不下去了,欲哭无泪的样子。
致远又点点头,拿手在板刷脑袋上胡抹了几把,骆驼眼彻底垂了下去。
他不是没想过跟她往认真的路子上走。
首先她长得很让人开胃,脸蛋儿白净大气,人也直直展展的,浑身上下哪儿都圆鼓鼓的,好像熟透的桃儿似的能掐出汁水来。他俩要好那光景,他就爱搂着她那身滑得溜手的皮子,想着以后天天搂着这样的身子也挺享福。他尤其喜欢她那憨直俏皮的活泼劲儿,总让他跟吃了一海碗油泼辣子似的浑身通泰。那会儿看她在医院给司令员陪床,见天儿用她金贵的“第二张脸”给老头擦身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他就觉着这丫头心眼儿不错,值得好好处处。
可她那股犟劲儿上来了也够人喝一壶的,他马致远跟别的女的不过多说了两句话,她就跟打翻了的酸菜缸子似的,一点儿担当都没有。刚开始他还体谅她年轻不懂事儿,主动找她和解,可这顺毛驴儿根本就是油盐不进,还一尥蹶子把磨都给掀了。要他和这么个为了点破事就撂挑子不干的女人居家过日子,以后还不得天天把怄气当饭吃。
要不是因为她怀孕了,即使再让他和她在一起,要磨合的日子也还长着呢,更别提结婚了。可事到如今,为了保全这丫头的名声,为了维持和小张老师的这份情谊,他也只能把这事儿给扛了。
那晚,晓芙让她爸妈连哄带骗地给撺掇回了家,夫妻俩一致认为,要是在自个儿的地盘上给她过堂,借她十个胆儿,她也不敢动刀子。尽管这么想着,细心的晓芙妈回家后的第一件事,还是把刀具剪子都收了起来。
夫妻俩在床上压低了嗓门讨论分析了大半夜,就现时境况进行了种种利弊分析,于第二天晌午再次联手提审了晓芙。
一家三口在书房坐成个等边三角形,晓芙爸妈并排坐在沙发上,晓芙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
事实证明,他俩是正确的,晓芙的气势果然没有昨天那么嚣张了,连正视他俩的勇气都没有,一脸张惶地瞅着眼前茶几的玻璃面儿。
晓芙爸的开场白还算心平气和:“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和你妈也不想去追究你俩怎么开始的了,我们就想问问你接下来到底打算怎么办。”
晓芙吭哧了半天,嘟囔道:“反正我不想这么快再结一次婚。”只要一想到他确定她怀孕后的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她就一阵寒心。
晓芙爸的火气一下上来了:“你这脑子是花岗岩做的吧?这都火烧眉毛了,难不成你还想慢慢儿花前月下啊?”
晓芙妈在一旁唱白脸:“你这傻丫头,你还等什么呀?他年龄大是大了点儿,但身体挺好的,你看他胳膊上的肉都跟铁疙瘩似的。”
晓芙和她爸都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她妈一眼。
不是为了共同的利害关系,晓芙爸怎么都不会跟老婆同盟。他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积极配合盟军行动:“而且他这学历啊,工作啊,家世各方面也都不错,还是理科生,你说说你那数理化就是三块豆腐渣工程——”
晓芙妈马上找补一句:“四块!还有她那生物!”
晓芙爸不满地冲她嘬了一下牙花子,示意她别打岔,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你俩这基因综合一下,对下一代也有好处。”
晓芙张口结舌地瞅着她爸,她爸还算由衷地结了个尾:“况且我认识他这么多年,除了你张晓芙,还真没听见过他在外头有什么拈花惹草的毛病。”
“可不是?!”晓芙妈接着上阵,“你看他不也二话没说,就把这事儿给兜揽下来了吗?你说说啊,就你这二婚头,还能找着他这个条件的,真不差了。况且你还怀着他的孩子,俩!”晓芙妈伸出俩指头,“他不想要也得要!”
晓芙忍无可忍地反诘:“那我跟大街上碰瓷的有什么区别?这会儿赖上他了,以后他还不得跟嫌馊稀饭一样嫌我?”
“那你以为你是什么?”晓芙爸又不淡定了,拿食指重重地点着女儿,声儿拔得老高,“张晓芙,我告诉你,就你现在这样,就跟菜市场每天晚上卖不掉的烂白菜差不多,还有人肯给你捡回家你就烧高香吧!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还穷折腾,老子就跟你断绝父女关系!老子以后的退休工资反正也够住敬老院的,不指望你养!”他说着,便起身出了书房,“嘭”地摔上了门。
晓芙妈起身想劝,又颓然地坐了下去,开始淌眼抹泪地絮叨开了:“张晓芙啊,你说说你怎么成这样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你干嘛这么跟自个儿过不去啊?你怎么就不见棺材不掉泪呢?……”
晓芙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懊恼又低迷。
很快,她离婚怀有私生子的事迹就在大院传开了,比印八卦杂志还快。每个认识晓芙的人都震惊不已,她的惊世骇俗显然超越了他们的期待值,甚至若干年后,有好事者在大院里再看到晓芙,也还是会三两成群地交头接耳一番,就像老美在日本广岛投的那两颗□□似的,爆炸是一时的,辐射是永久的。
属手榴弹知道的方式最为独特。当时,预产期过了两周,还是没有分娩的迹象的那位正在医院挂催产素。
大葱握着老婆的手说:“孩他妈,医生说了,今天的催产素挂完,再没动静,就要开刀了。”
她立刻紧张地掐住老公的胳膊:“孩他爸,人家不想开刀!”
“没事儿,有我在!你要不要听点八卦猛料解解闷?”
“啥猛料?”
“我听说,你那发小也怀孕了,还是双棒儿!”
“是吗?好事儿啊!她结婚也半年多了。”
“是好事儿啊,可我还听说,那孩子不是她老公的,确切地说,不是她前夫的。”
“什么?”手榴弹猛一欠身,好像让注入的不是催产素,而是三百毫升的鸡血。
孩他爸急了:“嘿哟,孩他妈,您悠着点!”
手榴弹忽然一阵腹痛:“哟,孩他爸,我感觉不妙,快叫医生!”
……
晓芙是在第二天下班后来医院看望发小的,谁承想那位却抱着自己的新生女儿对她爱答不理的。
晓芙把带来的补品往床头柜上一搁,然后把脸凑过去:“咱闺女真俊嘿!姐们儿你真行!让我抱抱!”
手榴弹马上护住还红赤赤的跟小猫似的女儿:“去!要抱抱自家的去,你不肚里现成两个了吗?谁是你姐们儿?你把我当姐们儿了吗?你说你,结婚我最后一个知道,离婚我也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会儿你红杏出墙了,连我们大葱一个礼拜回一趟城,都听说了,我还让蒙在鼓里!还敢喊我姐们儿!”
一提这事,晓芙就五心烦躁的,索性装没听见,一门心思去逗弄那新生儿。
手榴弹那嘴却跟连珠炮似的:“张晓芙,人家都是传播革命火种,你咋传播起革命野种了?还俩!说!孩子是谁的?我见过吗?”
晓芙想了想,把存在手机里的那张致远的戎装照打开递到发小眼前。
“哟,那种马!”手榴弹激动了,“想不到你还好熟男这口!不过这照片怎么跟遗像似的?!喂,你这预产期什么时候啊?”
晓芙的脸色马上黯淡了下去:“我没打算要。”
手榴弹两眼瞪得溜圆:“为什么呀?种马不想负责?”
晓芙摇摇头,有些郁闷地说:“我觉着他并不爱我,也不想要这俩孩子,我只要一想到他那勉勉强强的样子,心窝子这儿就堵得慌!”
“哎哟,都这会儿了,你丫就别扯些风花雪月的犊子恶心我了,姐现在连吐的力气都没有!”手榴弹腾出一只手,潇洒地冲她挥了挥,“甭怕,告你,孩子一生,他就插翅难逃了!”
晓芙本想跟她诉诉衷肠,这会儿觉得自个儿还不如对着墙说话。
那位接着说:“张晓芙,夫妻说白了,就是一男一女在一块儿搭伙过日子,好的时候他拿你当范冰冰,不好的时候他没准儿就成范跑跑了。男人是最靠不住的!孩子不一样,跟你有血缘关系,这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晓芙瞅着她那张闪耀着母性光辉的大团子脸,若有所思。
姥姥的并蒂柿
晓芙爸妈二审晓芙的同时,致远也主动和姥姥交了底,用他对姥姥说的原话就是:“我不想让您从别人嘴里听说这事儿。”
老太太一听晓芙怀了对小双棒儿,立马坐不住了,拄着拐在小院的柿子树下颤颤巍巍地来回走动:“哎哟,我说咱家的柿子树上今年怎么结了对儿并蒂的!”
致远有些哭笑不得。
老太太站下来,拿拐棍腿朝外孙肩膀上戳了一记:“那你还跟这儿优哉游哉地坐着等什么呢?你俩还不赶紧的……该操办的事儿都得正儿八经办起来了,得给人家里一交待!”
“已经找她爹妈都谈过了,就跟这儿等准信儿了!”致远并没一点儿将为人父的喜悦之情。
老太太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便在他对面坐下,握着他那双常年让消毒水洗礼的红酥手:“儿啊,你也四十大几的人了,该找个女的在你身边儿替你料理料理了。这么些年,你也就带了这么个姑娘回来。”
致远冲老人无奈一笑:“那会儿我还真就当她是个晚辈!”
老太太仔细瞅着外孙的脸:“你这是嫌她太小,没经过事儿?”
致远没说话,一脸的不置可否。
“她属狗的,能小你多少?也就十七!那我小你姥爷十八,薛明小贺龙二十,张茜小陈毅二十一,不都过下来了?”
致远又笑了:“你们那会儿是革命年代,跟现在可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不就是两床被子搬到一床上睡?我嫁你姥爷的时候,还没晓芙大呢!我那会儿不也是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懂?慢慢儿地历练历练就好了。那闺女憨,没什么心眼,你跟她在一起我放心。你前头那位,长得倒是百里挑一,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谁比她好看,可那是个什么妖精玩意儿!那年你刚把她带回来见我们,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凡胎,可那前儿吧,你还非愿她!”
致远的脸色一下黯淡了下去:“姥姥,过去的事儿咱不提了。”
老太太眼神犀利地瞅着他:“这么多年下来,你心里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儿!”
致远静默了。
“你真当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说说,你在美国那会儿那么风生水起的,离婚就离婚吧,你也犯不着把什么都丢了往回跑呀?还不就是——”
“您瞧瞧您这老太太,”致远立刻掐断老人的话,“都跟您说多少遍了,您真多心了!那不都是怕您孤单,回来陪陪您吗?!”他起身踱步到柿子树下,“您说那并蒂柿在哪儿呢?我怎么也没瞧见呐?”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前儿就让阿姨给铰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