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乙的声音被吞没在大风之中,“我是步天宫的弟子,斩妖除魔,替天行道,本就是我的责任,我并没有错。”
元妍歇斯底里地大叫,“对,你没有错,你没有错,是他错了,是他错了……那天晚上,你和你那心爱的师父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了,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拉着我走了。后来,他怕你因为师父的事情难过,还做了你喜欢吃的糕点,还穿女装逗你开心……你看到了么,当你计划着和你师父的美好未来时,你看到小玉叔叔眼底的悲伤了么!”
“你以为你做的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真可笑,就连你选的阵眼,都是小玉叔叔亲自移走了上边的石榴树……亏你还以为是有神助。”
手指间溢出腥红的血,细细蜿蜒,除魔金刀贯胸而过,拂玉君空手将剑刃握紧,唇边含着单薄的微笑,“妍儿,不要说了。”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大家都说我是傻子,没错,我是不聪明,但是顾阿狸,你更傻,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他这么相信你,你却一次又一次地利用他!你,你……”
苍穹中蓝光大盛,雷火滚地。
元妍忽然阖上嘴,闭眼,又睁开,这次,她的眼中再没有迷茫。
与此同时,九霄之上,天后的寝殿中,重重纱帐后睡着的一个少女,一个与元妍一模一样的少女,她的手指动了动……
在一旁伺候的仙娥激动地连尊卑都忘了,边跑边叫,“天后娘娘,娘娘,帝姬醒了,帝姬醒了……”
……
元妍苦笑,“当年,他怕你误会伤心,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接受我的帮忙,他生生从自己的血肉里挖出我送的金丹……”
“顾太乙,傅哥哥死得那么早,死得那么惨,你敢说不是因为你!”
“这么多年,无论是傅哥哥,还是小玉叔叔,他们谁都不欠你,他们为了你,把什么都做尽了,你以为没有小玉叔叔在暗地里照拂你,你变成鬼的三百年,能这般风平浪静?只是被些小妖小鬼捉弄,根本没有遇到大风大浪,都是他,都是他在一旁跟着你,还有,就连你和你师父的相见也是他一手促成的!”
“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帮你,不然你怎么有机会走到今天!你怎么有机会和你师父卿卿我我!”
“可是你,你是怎么对他的,你是怎么对他的!你为他做过什么?你只想让他死!”
元妍跌坐在地,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颤抖,泣不成声,“沙罗香,沙罗香就那么重要么,比一个爱你的人还重要么……”
“是的,”小姑娘手上催动着剑阵,看也不看元妍一眼,“对我来说,沙罗香是最重要的。他的爱,我不想要,也不稀罕。”
“你这个自私的女人……你会有报应的……”
兵荒马乱的夜晚,拂玉君的身体被浓浓的黑暗裹挟着,他每向前走一步,都会吐出一口鲜血,却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着温柔的光,爱怜地看着他的小姑娘。
她又骗了他,但他一点都不恨,三百年前的傅汝玉是那样,如今的他也是一样。
他艰难地走到她面前,他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却看到她嫌恶的眼神,满是鲜血的手尴尬地落下。
“我是不是真的很让人厌恶?”
“是的。你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暴力残忍,没有一点招人喜欢的地方。”剑阵已经缩在他三步之远的地方,很快,他将被吞噬。阿狸的表情却没有那么轻松。
拂玉君苦笑着摇摇头,“那你不喜欢我,倒也不奇怪了。”
他看上去还想和阿狸说什么,但他最终只说了一句话。
“人事改,三春秾艳,一夜繁霜。似人归洛浦,云散高唐。阿狸,我的小姑娘,对不起,我就只能陪你到这儿了,自此别后,山高水长——”
元妍涣散的眼中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的光景,她的傅哥哥站在祭台之上,往日的风华一扫不见,那么憔悴的眼睛,那么苍白的脸,那么单薄的身子……他抱着一只木盒子,望着遥远的东方,那冉冉升起的并不刺目的朝阳,他的目光那样温柔,像是瞧他心爱的女子。
他微笑着,喃喃地道:“阿狸,我的妻,对不起,我没能给你想要的,我想等你回来,但是身子已经支撑不住了,没想到,我这么弱……对不起,我只能等你到今日了……今日,我向神明献上祭礼,吾血为引,吾肉为祭,愿我的阿狸永远幸福,不,我的阿狸,一定会幸福——”
……
他高大的身躯缓缓化成一团模糊的白雾,被嚎叫的狂风吹散在火光中,大红喜衣慢慢飘落,落在阿狸的脚边儿。
还有那根他一直带着的简陋的木头簪子,也从空中掉了下来。
啪嗒一声,碎成两半。
下一刻,剑阵归位,风住尘落,天边红光和黑云一起褪去,只留下澄净如海的高远苍穹,一弯弦月,一地榴花,鲜红的花瓣纷扬如雪,起起落落,仿佛无穷无尽。
那是他没来得急留下的吻么,浅浅的,柔柔的,飘落在阿狸的脸颊上……
元妍趁着大家都不注意,拿起地上的一片玉石碎片狠狠地划向自己的脖子。
纤细的身子应声而倒,倒在拂玉君的那件喜服之上。
血从她皓白的颈子上缓缓流出,淌在一地的碎玉上……她抓着喜服的袖口,紧紧的,紧紧的……嘴角还带着微笑……傅哥哥,小玉叔叔,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她还是那样的决绝,一如三百年前为傅汝玉跳墓殉情时一样,对自己下手一点都不留余地。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人事改,三春秾艳,一夜繁霜。似人归洛浦——
云散高唐。
☆、63|我愿意等
小葵山山主被诛灭,驻扎在葵山外大半年的步天宫大队人马也终于可以拔营回山了。
澄澈苍穹,白鹤之上,叶流白垂眸看着怀中熟睡的小姑娘,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秀丽的眉峰微微蹙起,看起来她睡得并不好,是梦境之中有什么困扰她的事情么?
冰凉的指尖抚开她皱成一团的眉毛,但马上就又皱起来,叶流白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抚开,皱起来,再抚开,皱起来,再抚开……
一旁御剑的弟子们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他们好奇极了,却又不敢多嘴。被他们一度认为患了隐疾的掌门人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一个小美人儿,虽然掌门用外袍把她遮得严严实实的,但从身段上看来,一定是个美人儿……他们的掌门人终于老树开花了……
一别三百年,重回太白山,物是人非,山中的弟子换了好几批,南音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阿狸站在云台上,看着下边忙忙碌碌的少年少女们,笑颜如花的孩子们,即使被师兄师姐们责备了,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他们真好,真年轻,真快活,周围是严肃而慈祥的师长,时而调皮却又不失义气的朋友,这样的日子,她从来都没有拥有过……那她如今又在怀念什么呢?
往事烟云过,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远远的,她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一袭紫衣,白发三千束在高冠里,身后跟着四位长老,还有已经是大师兄的北乐。太乙慌忙从云台上跑下去,然后又一溜烟地消失在人群里。
阿狸也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回到了太白山,明明自己从小就爱慕的人就在身边,她却不敢见他。从回山到现在,已经有月余了,他们没说过一句话,每次看到他,她就远远的躲开,然后躲在人群中从别人的嘴里听他的消息,什么掌门的功法又升阶啦,什么掌门继续留任九州仙盟的盟主啦,什么掌门新收了个女弟子啦,据说还很漂亮,等等等等。
什么?女弟子?
阿狸听到这个终于睡不着觉了。她抱着枕头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嘴里啰啰嗦嗦个不停“我师父收了个弟子”,“我师父收了个女弟子”,“我师父收了个漂亮的女弟子”,“我师父收了个漂亮的入室女弟子!”……
滚累了,她就抱着枕头盘腿坐起来,看着窗外大如银盘的圆月,眼睛忽悠悠地转着。
不知为何,她很郁郁。
一方面,她害怕见到师父,另一方面,她又不喜欢,很不喜欢“我师父收了个漂亮的入室女弟子”这个结论。
矛盾,太矛盾了。
师父有了漂亮的入室女弟子就不会来找自己了,自己应该高兴才是了,毕竟是她先开始躲着他的。
可是……太乙狠狠地一扔枕头,可是她一点都不高兴!
她又开始在床上滚,滚啊滚,滚啊滚……不行不行,这样下去,她一定要走火入魔的。
想到这儿,阿狸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跳下床榻,连鞋都没穿,急匆匆地就奔着叶流白的小蓬莱去了。
可等她风也似的来到门口,又不敢敲门,在门口转了好几圈儿,最后还是决定——唉,还是回去吧。
她刚要走,房中却有人道:“来了就进来。”
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
阿狸摸摸头,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她进了门却不继续向里走,而是站在门口眼珠转着四下里看。
坐在书桌旁的叶流白放下手中狼毫,表情依旧淡然,却不冷清,“找什么呢。”
阿狸转脸望他,“我听说师父你收了个漂亮的入室女弟子,她……不在么?”
男人托着下巴,歪头瞧她,目光如洒林的月光,清清而灼灼,他的声音慢慢的,“她?在这儿啊。”
阿狸如坠五里雾中,再左右看看,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狸,”小姑娘还犯迷糊的时候,叶流白不紧不慢地拎起来两张纸问,“你看这两个花样哪个好看。”
一边是凤穿牡丹,一边是孔雀双燕。
虽然心里奇怪,阿狸还是指着左边的道:“牡丹这个吧。师父……你要做新衣服?”那这花样也过于女气,过于华丽了。
叶流白一笑,“给你的。”
看着书桌上厚厚的两堆花样图,有些是衣服的,有些是首饰的,还有一些是幔帐书柜之类的,阿狸蹙眉道:“师父这些日子就一直在忙这些?”
叶流白点点头。
她知道她师父爱好手工艺,但也不能这么玩物丧志吧。
“师父你就算再忙也应该……”也应该看看我才是啊。想到这儿,阿狸也觉得自己好奇怪,躲着师父的是她,师父不来看她,生气的还是她。她几时变得这般小女孩子气了……
叶流白长臂一伸,把小姑娘揽到怀里,“这不是见到了么。”
她赌气不看他,“那如果,那如果我一直不来找你呢。”
男人哈哈一笑,“我本来打算一会就过去见你的,没想到你却先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谁叫你自己这么沉不住气的。
阿狸本来就对美貌入室女弟子的事情心里不舒服,叶流白这么一开玩笑,她就更不开心,漂亮的小脸像是霜打的茄子,恹恹的,郁郁的,暗暗的。
“生气了?”他勾过她的脸。
“生气了。”
“那小狸咬我吧。”叶流白指指自己的嘴唇,笑得十分正直,调子也是清风磊落,一本正经。
“……”阿狸气结,她以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了么,她怎么会觉得师父是天底下最纯良最老实的人。
她这师父不要太腹黑才是,随便一句话都能把你堵上个半死。
阿狸一肚子火气堵在心里发不出来,而偏偏叶流白又像个棉花团一样,你怎么挑衅他,他都那么轻柔地顺从地接招过去,就是不反驳,也不给你发脾气的机会。
她眼睛圆圆地看他,他却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目光一直没离开她,眸子却深深的,像是陷入了什么梦境。
阿狸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师父你在想什么?”
叶流白展颜一笑,眉峰微抬,俊朗的面孔凑得一近再近,险些就撞到小姑娘的鼻子尖儿,他说:“在想我的小狸猫穿嫁衣的样子。”
“师父,”阿狸一下子红了脸,虽然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但是……她低下头,半响,又抬起头,目光有些闪烁,“我暂时不能成亲。”
男人细长的手指插到她的指缝中,丝毫不理会她的挣扎,一握再握,“你要给拂玉君守寡?我的小狸猫终于长大了呢。”他微笑地看着她,几分感慨,几分戏谑。
“不是守寡,虽然……”阿狸别扭地移开眼神,不去瞧他那星辰海一样浩瀚又深不可测的眸子,“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和他毕竟成亲了,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可是那毕竟发生了。他刚刚死去,我就马上成亲,我总觉得不太道义。”
阿狸的眼神四处飘忽,这个房间处处都是她和师父的回忆,小的时候,师父抱着她手把手地教她习字,冬日的夜晚,窗外大雪纷飞,屋内暖意融融,很多时候她写着写着就在他怀里睡着了,等再醒来,已经睡在了师父的床上,而叶流白则在不远处的琉璃榻上,闭目打坐,黑发如云,紫衣盛花,膝下放着那卷他时常翻看的古书,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贪恋他怀中的温暖了,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她就习惯了睡醒之后第一个要见到师父的脸才安心,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喜欢上了他?
几番风雪,几度春秋。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而他一直步履不停,也从不回头望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