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茶摊生意似乎不错,虽然仅有一张小桌,围着喝茶的人看着似乎挺多。
周湛拿扇子敲了敲车壁,老刘便把马车停在了离那茶摊不远的地方。隔着车窗观察了一会儿那个老妇,周湛这才指着她问翩羽:“是她吗?”
而翩羽这会儿,早看得两眼含泪了。
在她的印象里,许妈妈虽然一直都是生得有些老相,可那会儿她的头发还没有这么白,脸上的皱纹也没有这么多。且,她看着明显比记忆里要清减了许多。虽然任是谁一眼就能看出,这些年许妈妈的生活过得并不怎么如意,可她却仍像翩羽记忆里那般,无论见着谁都是一脸笑眯眯的模样。
“是她吧?”周湛又问了一声。
翩羽点点头,回身便要开门下车。
周湛一把按住她的手,冲她摇着头道:“先给我说说这许妈妈。”
翩羽眨眨眼,眨回眼底的湿气,又一吸鼻子,看着那忙碌的老妇人道:“这许妈妈原是我们院里的洒扫婆子。我娘说,若不是她,怕是这世上早就没我们母女了。我娘要生我那会儿,我爹还在城外的书院里读书,偏我们院子里的下人都是老太太指派来的,我娘竟怎么也叫不动他们,后来还是许妈妈看不过眼,偷偷花钱叫人往城外给我爹送信,把我爹给叫了回来,这才保住了我们母女。为了这事儿,我爹跟老太太很是生了一回气,把院子里的人也撵了一批,又破例把许妈妈提拔到我娘身边做了个管事妈妈。再后来,我爹进京后,徐家总是克扣着我和我娘的月钱,也全是靠着许妈妈偷偷带出我娘的首饰匣子去典当,才不至于叫我们过得那么窘迫。听说我娘死后,她就辞工出来了。”
看着那许妈妈,周湛不由眯了眯眼,摸着下巴道:“这么说,她是个好人喽?”
翩羽点头道:“许妈妈是个老实人,且那心肠也软,最是见不得人吃苦受罪。”
“是吗?”周湛应着,眼神里却是全然的不信,“要叫我说,她不过是花了些小钱,顺便帮了你娘的一个忙而已。当然,其实她同时也是在帮自己。这不,一下子就从洒扫婆子变成你娘身边的管事妈妈了呢。”
翩羽听了不由一瞪眼儿,“你眼里就没一个好人!”
“可不,我早说过的。”周湛冷笑道,“我从不吝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摩别人。”
“可是,”翩羽皱眉道,“不管别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帮了我们,难道我们不应该对他们的帮助心存感激吗?至于他们为什么帮我们,那是另外一回事。”
“另外一回事吗?”周湛挑着那可恶的八字眉笑道:“咱们来打个比方吧。比如说,当初你弄坏我扇子的时候,我看你可怜,就不要你还债了,甚至还帮你结了房钱,又安排你们兄妹去京城。那么,这样的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大好人?你是不是会对我心怀感激呢?”
“自然。”翩羽点头道,“就算你没有帮我结那个房钱,也没有不要我还债,光是冲着你愿意暂时不把我还给我爹,还帮我哥哥姐姐们出路费,我就该感激你。”
周湛的眉忽地就是一跳,眯眼看看她,却又是一声冷笑,道:“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我之所以送那兄妹二人去见你爹,是因为我知道,徐家人后脚也要进京,我很想看看这两方人马在你爹面前厮杀,会是怎么个热闹场面。还有,我也很想看看,你爹在知道你居然还活着时,会是个什么表情。现在你还会那么感激我吗?对了,还有呢,我之所以决定暂时不把你还给你老子,是因为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简直蠢到可笑,我很想亲眼看一看,当你以为的世界在你面前扯下那块遮羞布后,你会变成什么模样。这样的我,你还会心存感激吗?”
看着这般愤世嫉俗的他,翩羽不由就眨了一下眼,才刚要开口反驳,忽听得车外传来一阵梆子响,紧接着又是一阵乱哄哄的声音:“船来了船来了,快走快走,去晚了可抢不到活了。”
周湛和翩羽不由就住了争执,扭头看向窗外。就只见原本围在茶摊前的那些老少爷们,忽地一下子就走得光光的。翩羽这才知道,原来那些人都是在不远处码头上扛包的苦力。
又听得其中有人冲着许妈妈叫道:“妈妈,还是老规矩,先记个账,等回头领了活儿我再来结账。”
一个借着茶摊卖炊饼的婆子听了这话,便扭头对许妈妈撇嘴道:“一碗茶,不过一文钱的事儿,居然还好意思赊着。也就是老姐姐你好心,肯做这种事。”
这会儿许妈妈正在收拾着那些茶碗,听了这话,便笑道:“不过是穷帮穷罢了。他孩子还病着呢。”正说着,忽然见远远过来几个敞着怀的汉子,她忙冲那卖饼的婆子小声道:“收地皮捐的来了。”
那卖饼的婆子赶紧拎着那装饼的篮子一溜烟地跑了。
那几个汉子见了,忙指着那婆子一阵叫嚷。就见那婆子三扭两扭,便钻进一个小巷不见了踪影。几个汉子当即就恼了,过去一脚踢翻一张小板凳,指着许妈妈喝道:“又是你个老不死的通风报信!今天她的捐就认在你的身上了!”又一伸手,“拿来吧。”
许妈妈忙陪笑道:“这还没到晌午呢,生意才刚开张,哪来的钱捐哟。”
“没钱捐你还做好人?!”其中一个汉子抢过茶桌上的茶壶往地上一摔,过去就要推许妈妈,不想眼前忽然一花,居然是他被人大力推开。
那汉子踉跄着倒退两步,抬头一看,就只见许妈妈的前面不知何时突然冒出个小不点儿来。那孩子个子不高,看着约十来岁年纪,穿着身簇新的青色衣衫,那长长的刘海覆着眉,露出其下一双亮晶晶的猫眼。这会儿,那猫眼正冲着他怒目而视。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翩羽护在许妈妈的身前,冲着那几个地痞喝道。
在她的前方,那几个地痞的身后,周湛站在那马车的踏脚板上,一手扶着车门,一边冲着翩羽一阵无奈摇头。不过是一错眼的功夫,就叫这“小子”冲下马车去了,竟叫他都没来得及阻止。
看着她一点儿都不惧地面对着那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看着这明明是那么极瘦小的一个人儿,竟就这么极强硬地护在那个许姓婆子面前,周湛的眉忍不住就又跳了一下。不得不说,每次看到她那么不管不顾地护着她所在意的人,他心里多少总会泛起一种酸酸的感觉……以及,某种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渴望。
“嗨,又是哪里钻出一个多管闲事的!”那地痞喝着,卷着袖子就要过来抓翩羽。
许妈妈一见,忙将翩羽拉到她的身后,拦着那地痞道:“几位爷息怒,他还是个孩子,得罪之处,看在我老婆子的面上,饶过他一二吧。那认捐的钱,我认,我都认下了。等晚间我亲自给几位爷送去,如何?”
翩羽一听就皱了眉,拉着许妈妈的衣袖,冲那些人怒道:“捐款捐款,原是自愿,哪有这般强逼着人认捐的?!”
那边周湛听了,不由就“噗嗤”一笑,站在那马车上,冲着翩羽高声笑道:“你以为他们是在募集善款呢,他们这是敲诈勒索,捐的是地皮税。”说着,冲着那几个扭头看向他的汉子挑眉一笑,道:“爷说得可对?”
今儿周湛打扮得极为周整,一身月白色蜀锦彩绣宽领衫,配着头上簪着的嵌宝青玉冠,却是越发衬得他眉目俊郎、风姿卓越。
在地面上混的流氓哪个没些眼色,看着周湛身后那富贵气逼人的厢车,且又听他自称“爷”,几个汉子当即便判断出,这位“爷”怕是来头不小。虽说不敢得罪周湛,拿许妈妈出气还是可以的,于是几个汉子骂骂咧咧地踹翻茶摊上仅有的那张茶桌,又指着许妈妈警告了一回,便先撤了。
许妈妈看看那一地的狼籍,不禁叹了口气,先顾不上收拾,回头看着翩羽道:“多谢小哥仗义,不过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小哥还是躲远些的好。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万一伤了小哥,倒是不值了。”
翩羽不由拉着许妈妈的衣袖,望着她巴巴道:“妈妈不认识我了?我是丫丫啊!”
“鸭鸭?”那许妈妈将她上下一阵打量,摇头笑道:“恕老婆子老了,记性不好,你是哪家的小哥儿?”
这时,周湛已经跳下马车走了过来。听许妈妈这般说,他顿时又笑了,扶起翻倒的桌椅,往那桌边一坐,打开手中那柄巨型扇子笑道:“您老别往男孩儿那边想,往女孩儿那边想,差不多应该就能想起来了。”说着,又冲翩羽调侃道:“你再把你那大脑门儿露出来,叫你这许妈妈看看,她一准儿能想起来。”
翩羽一听,真个儿撸起额前的刘海,望着许妈妈道:“妈妈,是我,我是翩羽,我是丫丫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下面还有一章,别忘了点喲
☆、第三十九章·不靠谱的背后
第三十九章·“不靠谱”的背后
这“翩羽”二字,顿时叫许妈妈的脸色一变,狐疑地后退两步,将翩羽上下一阵打量,又仔细盯着她的脸看了一回,摇着头道:“这眉眼……”顿了顿,却又是一摇头,“不对,我们姑娘没这么黑。”
“我这是晒的。”翩羽含泪道,“妈妈难道忘了?我最不经晒了。”
许妈妈不由就眨了眨眼,看着翩羽又愣了一回,忽然反应过来,那嘴唇一抖,猛地上前捧着翩羽的脸,盯着她的脸看了又看,道:“真是姑娘?!真是我的姑娘!”说着,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就哭开了。
“我的姑娘哟,我苦命的姑娘,原来你真还活着!要不是前儿遇到你舅舅,我还当真以为你当年跟你娘一起没了。这都叫什么事哟,哪个黑心肝的胡说八道,好好的一个人,竟被他们咒了这么多年……”
翩羽伏在许妈妈的怀里也是一阵痛哭。
一旁,周湛不由就拿扇子蹭了蹭脖子,扭头看向马车的方向。见寡言和骑马跟过来的赵允龙似要过来,便冲着他们一摇头,挥手阻止了他们的靠近。
半晌,许妈妈终于哭够了,一抹脸,又替翩羽抹了泪,责备她道:“你也真是,怎么一个人就从家里跑出来了?可把你舅舅们给急坏了!前儿要不是你舅舅和你表哥们打算在这南门码头上扛活挣点路费,叫我给认了出来,我都还不知道你仍活着呢。”又咬牙道,“这徐家也太不像话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竟这么随随便便就给说死了!你爹也是……”
说到这,她忽地就是一顿。
翩羽摇头道:“徐家人那样也就罢了,反正他们从来没把我们母女当一回事。我只气我爹。我和我娘遇上这么大的事,他竟都不曾派个人过来看上一眼。娘以前总说爹心里有我们,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想了。”
说到那位状元公徐四老爷,许妈妈也只得一声叹息,抚着翩羽的头道:“照理,这话不该我说,可四奶奶对我有大恩,当年四奶奶带着你离开徐家时,怕不止是对徐家死了心,你爹……”她顿了顿,摇头道:“你娘的性子你也知道,她眼里看着好的,便哪哪都好,不许人说上一星半点的坏话……”
说着,又叹息一声,抹着泪眼将翩羽一阵仔细打量,却是这才注意到她这一身的男孩打扮,不由吃惊地指着她:“你……你怎么这身打扮?!”
翩羽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又问她:“我听说,我娘没了后,你就从徐家辞出来了。为什么?你以前不是还跟我娘说,要赖在徐家养老的吗?”
许妈妈也没有回答她,只皱眉看着她:“好好的,你怎么打扮成这模样?”
“如今她是我的小厮。”周湛在一旁插嘴道。
许妈妈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这“小厮”指的是翩羽。她不由瞪向周湛。直到这时,她才第一次认真看向那个少年。见这位少爷虽然衣饰华丽,却轻浮地挑着的八字眉,看着就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她不由就又皱了眉,将翩羽护在身后,问她:“这是谁?”
翩羽笑道:“这是我的主人……”
“主人?!”许妈妈一声尖叫,扭头瞪着翩羽道,“你、你你你……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翩羽忙安抚地拍拍许妈妈的胳膊,便把这两天的遭遇简略说了一遍,又道:“正好,我也有事要问妈妈。妈妈还记得我爹离家前,曾跟我娘起过争执吗?我就只听到一点点,就被妈妈拉走了。我只听到我爹说我娘是想太多了,还说他这辈子都不会负了我娘。他们为了什么事起的争执,妈妈可知道?”
许妈妈看看翩羽,又暗自叹息一声,道:“已经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
“再久,曾经发生过的事,终究是曾经发生过。”翩羽固执道。又摇着许妈妈的手臂道:“妈妈就告诉我吧。”顿了顿,她忽然道:“可是因为长宁伯府里的那个人?”
许妈妈一惊,脱口说道:“你怎么知道?!”
虽然早已疑心这事儿,翩羽听了,脸色仍是白了一白,喃喃道:“原来真是这样。”
许妈妈原就知道翩羽是个聪明的,见她明白了,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便扭头看着周湛道:“这位少爷,我家姑娘闯的祸,我们老爷一定会还……”
“不要。”翩羽忽地用力一摇她的胳臂,“这事儿妈妈别管,我自己心里有数。”又道,“舅舅那里我会找机会跟他们说清楚的,至于我爹……”
她顿了顿,拉着许妈妈的手又道:“我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妈妈,在没弄清楚之前,我没办法去见他。妈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些年我和我娘在徐家是怎么过的,怕是再没人比妈妈更清楚了。以前我娘总说,我爹也不容易,叫我不要怪我爹。那时候我还小,我听话,可如今我已经长大了,所有的事情我要自己去看,自己去想。妈妈,求您一件事,您就当您没看到过我,千万别告诉我爹我在哪里,好吗?反正他以为我已经死了。他不在乎我的死活,我也不会在乎他的态度,就让他继续以为我已经死了好了。”
“这怎么行?!”许妈妈看看她,又看看周湛,拉过翩羽,小声道:“他不知道你是女孩?”
“知道啊。”翩羽道。
“知道还叫你给他做小厮?!”许妈妈的眉顿时就又拧了起来。
那边,周湛却是从一旁的茶炉上提过铜茶壶,又从那一摞碗中挑出一只干净完整的,给自己倒了一杯大碗茶,低头小心呷了一口,却是立刻做出一副怪模样,显然是他从没喝过这么难喝的茶。
见他这般作态,许妈妈的眉不由拧得更紧,过去向着周湛行了一礼,问道:“这位爷,敢问您想要做什么?”
“啊,我尝尝你这茶。”周湛一本正经道。
许妈妈又是一皱眉,压低声音道:“您明知道我家姑娘是女孩,为什么还要收她做个小厮?”
周湛从那大碗茶上抬起眼,看了她一会儿才道:“你的意思,是要叫我收她做个丫环?”
许妈妈一怔。二人对了一个眼。忽地,许妈妈恍然大悟,指着他道:“你……”
“我怎么?”周湛挑起眉。
顿了顿,许妈妈又问道:“可是,为什么?”
“两个字,好玩。”周湛笑道。
被晾在一旁的翩羽则是被他们这对话弄得一头雾水,不由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周湛没搭理她,低头看着那茶碗,又道:“你这茶泡得不错。能把大碗茶泡成这样,可见你的手艺精湛。”他抬头看向许妈妈,“你家里可还有些什么人?”
许妈妈一阵狐疑,答道:“孤老婆子一个而已。”
周湛又道:“才刚我这小厮问你,为什么从徐家辞出来,你还没说呢。”
许妈妈沉默了一下,才道:“当年我那女儿难产快不行时,唯有奶奶好心,偷了四爷的老参给我那女儿。虽说最后没能保下他们母子,可我这心里会一辈子挂念奶奶的好。”她看向翩羽,见翩羽一脸有话要问的模样,便又笑道:“那时候你娘才刚嫁进徐家,还没有你呢。为了这事儿,老太太要责罚你娘,后来被四爷揽了过去。”顿了顿,她叹息一声,又道:“别说是你个孩子,有时候连我也看不懂四爷。说他不关心你们母女吧,有时候对你们确实是不错,可有些时候……”她顿了顿,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周湛低头又呷了一口那粗茶,却是涩得他咧了一下嘴,道:“我说,我那府里还缺个煮茶的婆子,你可愿意来我府里做事?”
许妈妈一惊,不由抬眼看向周湛。
周湛也挑眉看着她。
二人又对了一会儿眼,却是叫翩羽看得又是一阵茫然。然后她便听到许妈妈道:“跟我家姑娘一样的长契吗?”
翩羽一惊,这才明白这二人在说什么,才刚要开口,就见周湛嫌弃地瞥她一眼,冷哼道:“当然不是。那丫……这小子什么都不会,不值钱,妈妈的手艺倒是值一些钱。短契也就差不多了。”又道,“你随时可以走人。”
“为什么?!”翩羽忍不住插嘴问道。
“好玩。”周湛笑道。“你不觉得,把人拢在一处,挺好玩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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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许妈妈正如她所说,不过是孤老婆子一个,几乎都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就被周湛裹巴裹巴带回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