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东瑜目送萧梦鸿背影,摇了摇头。
……
萧梦鸿去年底搬进新宅。当时金玉凤给她送了个丫头过来,被萧梦鸿打发了回去。因为定期要接宪儿过来,所以请了两个工人。年长些的做饭,另个便是珊瑚。今年她的孩子大了,交给婆婆带,自己出来继续做事。知道萧梦鸿请人,也不愿回顾家了,央求跟过来做事。她手脚勤快,知根知底,宪儿也挺喜欢她的。萧梦鸿便请了她。
萧梦鸿回去时,珊瑚迎出来,说家里有访客来了。因为是认识的,所以请他进来坐等。
“便是那位薛先生。”珊瑚说道。
……
客厅沙发里果然坐着薛梓安。
萧梦鸿急忙进去,笑着和他招呼。
去年底回来,和他下船分别后,两人各自忙碌,一直没再有过联系了。
薛梓安站了起来,笑道:“没和你约好就贸然前来,希望没打扰到你。”
“哪里!让你久等了!”
萧梦鸿请他坐下,自己跟着坐到了边上。
珊瑚为客人再添了道茶水,给萧梦鸿也倒了水。退了下去。
薛梓安仿佛有心事,坐在那里,双手交握着,半晌没说话。
萧梦鸿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水,望了他一眼。
薛梓安仿佛下定了决心,终于抬起头,望着萧梦鸿,道:“德音,我大约是要走了。去美国。”
萧梦鸿笑道:“什么时候走?到时我请你吃顿饭。”
薛梓安笑了笑:“快了。这次去了美国,大约是不会再回来了。我已经着手在处置国内的事业了。”
萧梦鸿一愣。
薛梓安沉吟了下,缓缓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感到惊讶。但是说真的,德音,我也想劝你去美国发展,那里才会有你更大的天地。对中国,对这个国府,我已经是彻底失望了!”
萧梦鸿望着他。
“我们相识,忽忽也有□□年了吧。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遇到你时的情景。那时候,京华大学还没有盖起来,只是一处废园。”
薛梓安仿佛陷入了回忆。
“……那时我也还年轻,刚从美国留学归来,满怀工业振国的抱负。为此,这几年我也四处奔走尽我所能。但是最近这两年,我终于开始意识到,我的抱负终归还是太过理想了。民国的这片土壤,沉疴宿疾,经久不愈。这些年外强环伺,而国内依旧内战不休,当政国府鬻官卖爵,歌舞升平,从上到下,腐朽透顶。我甚至常常为了工厂的顺利运转而不得不向当权者违心贿赂。我实在是看不到任何光明的希望了。如今我已心灰意冷,决意离开移居美国了。但愿你能理解我的一片心情。”
他说完,用恳切的目光看着萧梦鸿。
突然听到他做出这样的决定,萧梦鸿起先有些惊讶。但沉吟了下,道:“我想我是能够理解你的。我也十分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
薛梓安刚被牵引出的情绪仿佛一时还难以平定下来,站起来慢慢踱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你大约平日不大关心时局的。日本人蓄谋已久,战争恐怕迟早要来。一旦爆发,就必将席卷全国。恕我直言,以国府上下之现状,我实在看不出军队能够抵御的希望。这也是我做出这个无奈之举的原因。”
他忽然朝着萧梦鸿走来,蹲到她面前。
“德音,前次我向你求爱没有成功。这一次,我是犹豫再三后决定再次向你求爱,同时我也恳切地希望你能考虑我的建议,还是尽快了结这里的一切,一起去美国吧。并非我不爱这个国家。而是这个国家,真的是让我看不到半点希望了!”
他的神色有些激动,用力地抓住她的手,目光紧紧地望着她。
萧梦鸿和他对望了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薛梓安和她说这些的时候,她的思绪忽然就飘到了片刻前陈东瑜和她提及顾长钧时的情景。
她吁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手从他的包握里,慢慢地抽了出来。
“谢谢你的劝告。我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以后也将会是的。我还是那句话,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选择,我也知道,你的选择或许是对的。但是我目前还没打算离开这里。”
薛梓安怔怔望了她片刻,慢慢地站直身体。
“来之前,我其实对劝动你也是不抱大的希望的。果然如此。”
他自我解嘲般地摇头,苦笑了下。
“你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一声,我会替你践行。”
她微笑道。
薛梓安沉默了下,道:“我该告辞了。”
萧梦鸿起身送他。送至门口,望着他转身去的背影,忽然说道:“梓安,现状固然令人失望,但还是有许多你所见不到的人在为自己所担之责而尽着努力。相信我,总有一天,一切会好起来的。”
薛梓安转头望着她,沉默了下。
“但愿吧。”
他说道。
……
送走了薛梓安,萧梦鸿回到卧室里,伏案预备着第二天的教案时,有些心不在焉。
最后她放下了笔,凭窗而立,望着窗外的夜色,心里忽然朦朦胧胧地掠过了一个念头。
他现在在哪里?做着什么?又在想着什么?
☆、第91章
陈东瑜打了个电话。
“老弟!用不着我出面了!晚上刚在总统府里,我请她跳了个舞,她说已经解决!我最后也叮嘱了她,往后再遇类似情形,尽管找我开口!”
电话那头的顾长钧沉默着,似有些迟疑。
“放心吧。她现在可是胡夫人面前的红人,说话说不定比我们还管用。有胡夫人这座靠山在,你替她担心什么?”
顾长钧微微吐出一口气,“谢了!”
“谢什么,自己人!不过我是奇了怪,你跟她离婚都这么多年了,人家也早不是你的太太……”
他顿了下,声音忽然有点拔高。
“莫非你想再叙旧情?”
顾长钧在电话那头仿佛笑了。
“别胡说了!没事就好了。那我先挂了。”
“等下!我说,你这样可不好啊!你要真放心不下她,自己出面哪!叫我充好人算怎么回事?她又不知道是你,只感激我老陈关心她。要不这样吧,你要是自己拉不下脸,我去叫我太太帮你说?”
“别。”顾长钧立刻阻拦他。
“婆婆妈妈!这可不像你啊!你没再娶,她没再嫁,还是你儿子的妈,你一堂堂老爷们,看上了就再把她弄上手呗!有什么可犹豫的!”
顾长钧苦笑:“老陈,我跟她的情况,有些复杂,你不了解。”
“有什么复杂的!男人女人,来来去去还不就那么点破事?”陈东瑜不以为然。
“长钧,你老哥我虽然不懂什么情情爱爱,但这仗真要打起来,绝不会是头几年那样的小水花,那时就是我们这种人的事了!古人怎么说来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是吧?趁着还有些安生日子,该吃吃,该喝喝,有女人的可劲抱,没的就赶紧找!”
顾长钧终于笑了起来。
“你还别笑!我话糙理不糙,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不是我咒自己,咱们这种人,上了战场,就不一定能回来了。别到了最后剩个后悔!”
“对了!”陈东瑜忽然想了起来。
“晚上我顺口跟她提了下你前些天犯了胃病的事。我看她也不是全不在意的样子嘛!我跟你说,每次只要我得罪了你嫂子,我就装个头痛脑热什么的,她立马就会被我吃死。你多学着点吧!”
……
挂了电话,顾长钧站在窗边,习惯性地点了支烟,微微敛眉,陷入了沉思。
夜已经不早了。
他深深吸了口烟,朝着外面的昏暗夜色喷出一道烟线。
……
抽完第二支烟,顾长钧做了个决定。
他决定回北平去看看。
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宪儿的面了。
儿子应该也会想他这个父亲的。
……
顾长钧第二天搭军用运输机抵达了北苑机场。
他没有事先通知家里人。从机场抵达顾家时,晚上十点。顾太太和宪儿各自已经睡了。
顾长钧叫下人不必吵醒自己的母亲,到自己的卧室略整理了下行装,便去了儿子的房间。
宪儿睡着了。
顾长钧来到儿子的床边,俯看他的睡容片刻,替他拢了拢被,直起身时,看到床头边的柜上摆着的那个木质建筑模型。
他知道这是去年她送给儿子的生日礼物。宪儿带回来后,就当宝贝一样地摆在房间里,连擦拭灰尘也要自己动手,不让下人碰一个手指头。
顾长钧停在了建筑模型前,看了片刻,最后抬手,轻轻触了触纹理细腻的光洁木片。
“爸爸——”
身后忽然传来带了浓浓睡意的一道声音。
顾长钧回头,看见宪儿醒了,躺在枕上扭过脸,神情还困困顿顿的,抬手揉着半睁半闭的眼睛。
他脸上露出笑容,转身朝儿子走了过去。
“爸爸!真的是你!”
宪儿终于完全醒了过来,突然就睁大眼睛,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许是父亲在儿子的印象里一直便是沉默内敛的,宪儿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但很快,就又收了回去,只是仰脸看着他,满脸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