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满则溢。
迟夜白嚯地站起,在林中疯狂地奔跑。
他知道自己应该立刻梳理和整理这些令他不安的内容,但他现在完全做不到。黑暗的房间里全是尖啸的哭声,即便那里有司马凤,他也不愿意进去了。
他轻功好脚程快,转眼跑出几里地,跃上一棵高树。
月色寥落,丛林萧瑟。晚风清凉如水,山峦嗡鸣似哭。
迟夜白在枝头坐了一晚上,直等到一颗圆胖日头从东边升起来。
绕过了许多无法通行的道路,六日之后,迟夜白终于来到了少意盟。
远远望见少意盟的盟旗插在河边桥上,他便突地心中一松,顿时万分疲倦。
报上了名姓之后,那年轻的少意盟弟子显然一愣,想来是没料到传说中的鹰贝舍当家竟会为了一个少意盟弟子之死亲自前来。
李亦瑾正在盟中处理事务,接到通报立刻来见迟夜白。有仆人为迟夜白端来茶水,他连喝几杯浓茶,撑起一点儿精神,立刻问李亦瑾司马凤的去处。
两日之前林少意和辛重回到家,正好鹰贝舍的鹰也飞了回来,他便立刻与司马凤、甘乐意等人去了十方城内,寻访前面几位死者的家人。
迟夜白听得满头雾水:“什么前面几位死者?”
“迟当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来的么?”李亦瑾奇道。
迟夜白更加糊涂了:“什么事?”
李亦瑾问了半天,才知道他专程来找司马凤,并不是帮忙查探案件情报的。从十方城分舍飞回去求助的鹰迟夜白自然也没有见到,代替他处理这些事情的是迟星剑。李亦瑾告诉他,司马凤和林少意都在十方城里,一时半刻还回不来,让他先歇一歇。
“我去找他吧。”迟夜白说着,转身就走。
他刚踏出一步,手腕突地一痛:是李亦瑾抓住了。
迟夜白下意识地举掌对抗,另一手在腰间剑鞘上一弹,一柄清泓利剑便跃了出来,被他抓在手里。
但李亦瑾比他更快,食中二指拿捏着他的脉门,冲他微微一笑。
迟夜白自己也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被他抓住了,有些生气:“你干什么?”
“迟当家,你歇歇吧。”李亦瑾低声道,“不急于一时。你连剑都抓不稳了。”
“我有重要的事情……”迟夜白开口道。
李亦瑾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事情都比不上你重要。迟当家,你现在内息紊乱,内力吞吐不纯,打不过我的。你若是不肯休息,李某只好将你击晕了。”
迟夜白:“少意盟怎么这样不讲理?”
李亦瑾笑了笑:“你觉得不讲理,那就不讲理吧。”
话音刚落,他便亮出手掌击向迟夜白后颈。迟夜白咬牙撑着,无奈李亦瑾使的是纯正的少林罗汉内劲,最终还是晕倒在他身上。
连连吃了两个闭门羹的林少意和司马凤走向谢安康府邸的时候,少意盟的弟子来通报,说鹰贝舍的迟当家到了。
司马凤猛地抬起头,额头撞在甘乐意下巴上,疼得甘乐意眼里顿时飙出泪来。他拿着卓永验尸的报告正与司马凤详说,没想到竟莫名受伤,又是疼,又是恼:“你怎么不看人!”
他牙齿出了血,嘴里都是口水,讲话哇啦哇啦的。
林少意:“你要回去吗?”
司马凤还未开口,那弟子继续开口:“李大哥让迟当家去休息了,说他一路奔波过来,要好好躺一躺才行。”
林少意又说:“你说的那个杀手锏确实有用,我一说出是你的事情,他立刻就答应帮忙了。”
司马凤还未开口,甘乐意立刻在一旁哇啦哇啦说话:“你居然用这种事情去逼迟夜白?!司马凤你这个混蛋,呸!”
说着吐出一口血水。
司马凤有些尴尬,又有些高兴。
摇摆不定中,忽地想起迟夜白当天不辞而别,心头一股暗火便窜上来。
“不回去了。”他故作冷淡,“先做正事,不要讲废话。
“和迟夜白相关的是废话?”甘乐意怒问。
连宋悲言也不悦地指责:“迟大哥千里迢迢来帮你和林盟主查案,你怎么这样。”
林少意连忙摆手:“不是不是,他不是为卓永这件事情来的。”
一行人吵吵嚷嚷,渐渐走近了谢安康的家。说来也巧,前面的陈刘两家都门户紧闭,谢府却正好开了门,大腹便便的谢老爷正从轿中走出,看样子是要回家。
林少意和司马凤立刻上前,跟谢安康打招呼。
谢安康不认识司马凤,但认识林少意。料想这人又是来问自己儿子的事情的,谢安康一脸不耐,却又不便让人赶客,只好一个转身,客客气气地说自己要出门,不便接待。
轿夫四张懵脸,呆呆看着老爷又走回了轿子里,咬牙坐着。
“谢老爷。”司马凤走到轿边说,“在下是司马世家家主司马凤。”
谢安康眉毛一跳,连忙让人把轿子放了下来。
林少意的少意盟是江湖势力,不能得罪,可司马世家他更不能惹——司马箜和司马良人遍布天下的弟子,个个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无论庙堂或江湖。
谢安康知道今天是逃不掉了,长叹一声,又慢慢挪下轿子:“入府吧。”
第59章 蛇人(10)
谢安康的儿子死了,还死得这么不清不楚,尴尴尬尬。虽说人已经入土了,但当日他陈尸于水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怀着叵测心思去看了说了,谢安康只要一想到自己成为城中贫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都可嘲笑一番,便立刻觉得眼前发黑。
纵使自己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他也硬着心肠,不许家中任何人再提起那死去的谢公子。
林少意和司马凤可不管他这许多,三个死者中,他们只进了谢家的门,自然要问个清楚详细的。
谢安康本不想多说,无奈禁不住司马凤劝说,加之听说顶顶有名的武林盟主和顶顶有名的刑名世家少爷来了,他的母亲、夫人全都从后院奔出来,哭哭啼啼的,要两人为谢公子讨回公道。
让仆人把女眷都带下去,谢安康反复要求林少意和司马凤承诺今日所说之事绝不对外透露半句,总算开了口。
仵作验尸的时候,发现谢公子阳根被人割坏,后面更是伤得一塌糊涂。为求稳妥,仵作一边验尸一边细细地讲解,谢安康听了一半,脸色就变了。
儿子风流成性,他是知道的。可从来招惹的都是女人,从未听闻他有这样的癖好。加之身上伤处说明谢公子竟如同南风馆中的小倌一般,浑不似个男人,谢安康如何不恼?
他一边说着,脸因羞恼涨得通红。但在他面前的几个人都神色自若,甘乐意更是主动掏出自己的空白小册子,殷勤地问他:“谢公子喉间是否也被抓伤?”
谢安康一愣:“是的。”
甘乐意:“四肢骨头尽碎?脖子和腰骨完好么?”
他问了许多问题,谢安康一一答了。有些仵作尚未验到,他也直说不知道。这十几个问题问下来,谢安康脸色也变了:“难道……还有人和我儿一般惨死的?”
他隐约听说城中还有陈刘两家,也是儿子死得莫名其妙,却没想到连少意盟里也有人出了事。林少意问他知不知道陈刘两家的孩子怎么回事,谢安康摇了摇头,直说不晓得。他的管家立在一旁,却小声开了口:“少爷清清白白,但陈刘两家的公子,却是有些问题。小人听说,那两位公子确实是好男风的。”
司马凤连忙详细询问,但管家也是从别处听来,流言蜚语,他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
谢安康问过府中下人,尤其是跟着儿子的那几个。儿子失踪之前,正是去了春烟楼,可他率人去春烟楼追问,里面的人却说那日从未见过谢公子。谢公子出手阔绰,是个难得的豪客,春烟楼里的人没有不认识的。谢安康怀疑是春烟楼里头的人将自己儿子绑作肉票,继续着人查问,结果楼对面几个铺子里却有人告诉他们:谢公子那日没进春烟楼,而是经由春烟楼边的小巷子,径直往里头去了。
巷子尽头是东菜市,一个人蛇混杂的地方。谢安康正打算继续查下去,儿子的尸首便被发现了。
这下也不用查了,他只觉得羞恼万分。至于谢公子去东菜市做了些什么,他没兴趣,更不愿意去细查。
几乎一样的死状,且又是东菜市。林少意等人心里有了些打算,数人告别一脸忧虑的谢安康,离开谢府。
陈刘两位公子如何,他们不清楚,但谢安康的儿子和卓永,极有可能是同一人下的手,那人极可能就在东菜市里。根据迟星剑的命令,鹰贝舍的十方城分舍全力协助司马凤查办这件案子,如今探子们已经分散在城中各处搜集情报。司马凤和林少意略一商量,目前无计可施,东菜市十分复杂,擅入只怕打草惊蛇,因而只能先等鹰贝舍的情报。林少意建议司马凤回少意盟,可以再问问见过卓永的帮众。
甘乐意在一旁插嘴道:“若是鹰贝舍找到了陈刘两位公子的埋尸之地,我们不如去挖坟吧。”
宋悲言忽觉不妙:“甘令史!”
甘乐意神情很认真:“那两个人是怎么死的,若是不查清楚,总觉得不妥。”
林少意觉得这个提议已经很不妥了:“挖坟起尸这种事情,少意盟不做。”
甘乐意笑道:“不用你做,我跟小宋去挖就行。”
宋悲言大惊:“甘大哥!”
几人争论不休,齐齐看向司马凤。若是司马凤点头,那么甘乐意肯定就要去了。
司马凤有些心不在焉,甘乐意喊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林少意推了推他:“算了,先回少意盟吧。”
司马凤:“现在吗?”
林少意转身上马:“就是现在。若是再迟一些,只怕你魂都飞回去了。”
司马凤跟在他后头上了马,闻言很是扭捏:“说什么?”
“李亦瑾对付休息不好的人很有一套。”林少意笑道,“等你回到了少意盟,迟当家精精神神,你们就能好好聊天啦。”
迟夜白被窗外雨声吵醒时,已经历了一场无梦的酣眠。
桌上的安神香仍旧袅袅燃着,灯光晃动,映得墙上一片模糊影子。窗子没关紧,凉意从窗缝中溜进来,还有粉尘般的细雨。
他从床上坐起,脑袋沉重无比,但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
身上衣物一应俱全,厢房里干净整洁,迟夜白回忆片刻,想起是李亦瑾把自己打晕了带过来的。
少意盟这位还俗的大师,作风十分快准狠,竟比林少意还要干脆。迟夜白揉揉脖子,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李亦瑾下手很巧,他现在反倒有些感激他了。
能睡着的感觉非常好。
迟夜白喝了杯尚暖的茶,出门准备去十方城找司马凤。
雨不知何时下起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一片潮湿之中,他看到廊下一路亮着灯,连少意盟中高大的桂花树上也缀了几盏。司马凤和甘乐意在树下的石桌上坐着,两人都听到他走出来,正扭头看着他。
迟夜白先是吓了一跳,脸上竟又莫名一热。
算了,先……先……先跟李亦瑾道谢吧。他踌躇片刻,转身快步沿着长廊要走。没走几步,甘乐意起身招呼他:“迟当家!我们在这里,过来啊。”
迟夜白只好慢慢走了过去。
两人正在小酌,桌上有酒有菜。甘乐意热情地让迟夜白坐下,问他现在好些了没有,是否还晕着,脖子疼不疼。司马凤只在他走过来的时候瞥了一眼,随即便低头喝酒吃菜,没有搭理他。
迟夜白没有坐下,直接跟司马凤说话:“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甘乐意左看右看,浑然不觉自己十分碍眼。
“没什么好说的。”司马凤冷淡道。
“我说完就走了,你先过来,是要紧的事情。”迟夜白催促他。
司马凤面前一碟花生米几乎被他吃得精光,杯中的酒却只喝了一口。他装模作样地又啃了两颗,见迟夜白走得稍远了才急急忙忙站起来。甘乐意连忙出手帮他扶着杯子:“急什么!打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