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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第五年上头,巧茗几个才再次见到他。
    林鹏长高了许多,穿着青色银秀云纹的衣袍,当真玉树临风,俊逸非凡。只是,身上多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之感。
    大抵是差事太辛苦,巧茗自动为哥哥开脱。
    巧茗掌家,自然知道生活艰难,赚钱不易。
    五年的时间里,哥哥的月俸翻了两番,从二两变作六两。
    天上不会凭白掉馅饼,能有如此多的进项,可见哥哥做事认真卖力。
    “那处规矩严,轻易不能外出,我如今的差使有时需要在外置办些东西,才能有机会过来看你们。”
    可是,当巧茗问起他做得到底是何差事时,林鹏又语焉不详,糊弄了三两句便转换了话题。
    “这些年攒了多少银钱?我想着给你们换个宅子,住进内城去,弟弟可以去读东城的私塾,那里的先生比乡间的学问好。还打算再买几亩田地收租,就算这差事没了,也能有进项,生活不愁。”
    好端端的怎么会没了差事?
    巧茗不明白,她还惦着去领差事,赚更多的银钱呢。
    不能怪她眼皮子浅,实在是小时候穷怕了,太知道钱财的妙处。
    林鹏雷厉风行,不过几日,姐弟三个便搬进内城。
    新家在梧桐巷,是个两进的小院。
    后院正房三间,巧茗打算留给林鹏。
    “我几年里也不一定回一次家,还是你们自己住吧。”林鹏当然反对,“明间留着待客起居,东西稍间你与巧茜一人一间,不是正好?弟弟便住西厢好了,男孩子生活上不必那般讲究,东厢给做他书房。我要是回家,和他挤一挤就行。”
    他还雇了一对姓杨的夫妇,老爷子做门房,老妈子负责帮忙打理家事杂务。
    巧茗十分心疼雇人的银钱,“那些事我们都能自己做,何须请人呢。”
    “一个月统共六百文钱,我们用得起。内城中人不如城外淳朴,你们年纪又小,有两个大人帮衬着,不容易被欺负。更何况,家里面看着富裕些,你和巧茜将来说婆家也能说得好些。等你们出嫁了,家里只有弟弟一个人,总得有人照顾,他才好专心读书。”
    巧茗说不过哥哥,便照他意思行事,只是心中难免叨念,这趟见面,哥哥怎地像要安排好他们姐弟三个后半辈子所需似的。
    她不过刚十二岁,嫁人实在有些遥远,不由得更加惦念起夏大叔说过的差事。
    巧茗试着跟哥哥提了提,没想到他听后半晌不说话,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思索什么,她忍不住催促道:“到底怎么样啊?我估摸着夏大叔贵人事忙,肯定早忘了,你要是觉得可行,就帮我递个话,虽然家里如今景况好,不差这些钱,但我闲着也是闲着,能赚多些,将来我和妹妹出嫁添嫁妆,弟弟娶妻置办聘礼,都能更丰厚。”
    “又不是没有兄长,何须你们自己办嫁妆备聘礼。”林鹏反对道,“若你实在闲得发慌,便做些针线到绣庄寄卖好了,至少随心所欲,不用吃苦受罪。”
    巧茗见哥哥态度坚决,便不再多言。
    她和巧茜一起做了绣活儿,拿去绣庄估价。绣庄的主顾都是达官贵人,她们自幼生活困苦,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绣出来的花样自然不得掌柜待见。
    兴冲冲去,悻悻然归。
    巧茗心情正低落,却见绣庄门前,马车上下来一位面善的老爷子。
    “夏大叔?”
    她迎上去。
    对方显然已不记得她,眯眼打量半天,尖着嗓子问一句:“谁呀,这是?”
    “我是巧茗,林鹏的妹妹,五年前夏大叔给我哥哥荐了差事。”
    “哦,白茶。”夏大叔抖着手指头,恍然大悟道,“我听说你们几个搬进内城住着,没想到这一出门就遇见了。走走走,叔叔请你去喝茶。”
    巧茜比较胆怯,拉着巧茗的袖子提醒道:“姐姐,虽然他认识哥哥,可我们到底跟他不熟悉,这样不大好吧。”
    巧茗当然明白巧茜的意思,但她心里另有打算,也就计较不了这许多。
    茶水倒满杯,花生瓜子、水果点心铺了一桌。
    巧茜只觉得茶香馥郁,小食可口,真真齿颊留香,回味无穷。什么好或不好,早抛诸脑后,一点都不后悔走上这一趟。
    巧茗吃喝很少,瞅着戏台上演出的间隙,向夏大叔提起自己的想法。
    “哟,你跟你哥哥说了没有,他怎么看?”
    这一句算是问到关键处。
    巧茗期期艾艾,怕穿帮不敢说谎,又不甘心坦白哥哥反对。
    夏大叔看她面色神情,便猜得*不离十。
    “哎,其实你哥哥的月俸已足够全家生活,你何苦来载非要往那里头钻。”
    “哪里头?”
    巧茗不解其意。
    夏大叔转动着眼珠子,啜了几口茶,才慢悠悠道:“总之,你们兄妹如果达成一致,我自然是会帮你。”
    巧茗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本以为这事肯定无望,不想三日后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少年敲门送信儿。
    “夏大叔让我来的。”
    他递来个火漆封住的牛皮信封,便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巧茗拆了信,那上面说林鹏前日突然生了急病,需要人照料,夏大叔帮巧茗铺了路,让她明日带着信中附上的名牌与户籍到玄武门外去,届时若通过选拔,便能得到差事,同时照顾哥哥。
    到底在天子脚下住了五年多,巧茗听说过玄武门乃是皇城北门。
    难不成,这些年哥哥一直在宫里当差?
    她大致猜得到,自己明日去的将是宫人采选,几个月来此事在民间闹得沸沸扬扬,想不知道也难。
    可是,哥哥在宫里能做什么?
    回想起夏大叔佝偻的背,尖细的嗓音,还有白净无须的面庞……
    不不不,哥哥一定不是的。
    生病的哥哥,年幼的弟妹,都令人牵挂。巧茗左右为难了一整夜,最后还是进宫占了上风。
    巧茜只小她一岁,这些年跟着打理家务,完全能够独立掌家,王大爷与大婶皆忠厚可靠,有他们帮衬着,短时间内家里无需担心。
    哥哥那儿则不同,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姐弟三个日子就难过了。
    巧茗不怕吃苦,只是弟弟再两年便能参加科举,若因交不起束脩辍学,岂不是耽误一世。
    如果她顺利进宫,不光能照顾哥哥,还能多赚一份钱。
    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哥哥出了什么事,有她那份月俸,至少弟弟读书的事不必愁。
    宫人采选的过程其实甚为复杂,要经过层层筛选,最后才能到玄武门外报道候选。
    夏大叔在其中做了手脚,巧茗才能直接进入终选。
    户籍身份是假,但人是真的。
    巧茗生得娇俏讨喜,做事聪明伶俐,又能识文断字,通过终选后,学规矩时的头一个月,便被女官选中,分派到尚食局。
    初进宫的小宫人们,基本没希望到各宫主子跟前当差,学完规矩多是被派去负责洒扫浆洗之类的杂事,他日若能晋升,则需要一番机遇。
    能去六尚二十四司做女官则不同,能学真正的手艺,还有完善的晋升制度,只要勤学苦干,出头指日可待。
    对于巧茗来说,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是一直没能见到哥哥。
    她有时也托人打探,可是没人知道宫里有个叫林鹏的内侍。
    巧茗心中不安的同时,又觉得或许自己猜错了,就算夏大叔自己是内侍,也未必会推荐哥哥去走这断子绝孙的路。
    又是一个月过去,依然没有哥哥的消息。
    世间事至奇妙处往往在于峰回路转,遍寻不到的人,不经意间却能碰到。
    那日,巧茗去甘棠宫送膳食回来,走在西长街上,远远看到林鹏迎面走来,午后阳光正好,倾洒在他俊美的面孔上,仿佛驱散了眉宇间隐藏的阴郁。
    “你怎么会在这儿?”
    巧茗兴奋地迎上去,却听到哥哥如此问。
    “夏大叔说你生病了,需要人照顾,所以安排我进宫。哥哥,你全好了?”
    她敏感地发现好像有什么事不大对劲,却并不能确认其中关键。
    “哥哥,你不知道我进宫吗?”
    “我当然知道,别胡思乱想。”林鹏极快速地回答道,“好了,我现在一点事也没有,全都好了,你别担心。对了,你在哪儿当差?”
    “尚食局,我被方司膳选去的,她说我聪明又能干,学东西还快,她很是喜欢。”巧茗略带骄傲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又追问道,“哥哥知道我进宫,怎么也不来找我呢?这些日子我一直找不到哥哥,又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变故,都快着急死了。”
    这些年,他们兄妹聚少离多,但长兄如父,巧茗对哥哥的亲昵与敬重并不因此而减少半分。如此一来,想起两个月里自己的彷徨无助,便难免感到委屈。
    “我临时有事,出宫去了,刚回来。”
    林鹏言简意赅,边说边不自在地别开眼睛。
    “那哥哥在哪里当差?我以后有事的话,怎么找你呢?”
    巧茗抛出这个问题,等待答案的过程里,心中无比紧张。
    “你找小太监送信到内官监,找夏玉楼便是。”
    夏玉楼是谁啊?
    巧茗眨着眼睛,满是疑惑。
    还不等她问,林鹏又说道:“这里不方便说话,明日中午,你送完膳食,到那边的宫院里等我。”
    他抬手一指,“你出了甘棠宫往北,一直走到长街尽头便是,到时候咱们好好说说话。”
    翌日,在荒废多年的菁芜宫里,巧茗幼年时的疑惑终于解开。
    哥哥并不是原来的哥哥。
    他本名谢凌云,父亲当年官至司空,位高权重,又是先皇遗命的辅政大臣,受到今上猜忌,获罪铲除,家族中女子皆入宫为奴,男子则斩立决。
    巧茗的父亲用自己的长子换下挚友独子,然后隐姓埋名,带领妻儿远走他乡。
    “那时没得选择,为了全家活命,不得不自残身体,进宫当差。后来遇到生母,我才明白,原来冥冥中自有天意,老天爷让我进宫,是给我机会报仇雪恨。”
    临走时,林鹏塞给巧茗一包药粉。
    “每日往送去甘棠宫的吃食里放一点。记得别放多了,就用指甲挑一丁点儿便够。也别每样食物都放,只选一样放了就行。你不用担心,这药吃一次不会有事,得连续吃几十次才有效,所以不会查得出,绝不会牵累你。”
    巧茗其实不大明白,他的仇人是皇上,为什么要往敬妃娘娘的饭食里下药。
    可是,当年父亲用亲子换下他来,自己如今也应当全力与他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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