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抬眼望过去,这群人扎小辫的不少,但大都已随汉人风俗将束发剃须,配的也是汉军腰刀。齐颜卫她略有耳闻,听说是十三骑起家,数年间发展成西北一纵猛军,又是忠义王辖下,兵饷资帛并不经朝廷统一配发,如今看起来,更像是陆晋的私兵游勇。
“那你不早来禀我,害我险些死在自己手里!”
怎么说她都有理,陆晋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径自将兔肉包在一小块馕里,递到云意跟前,单刀直入,“吃不吃?”
她这会放下心,矫情起来,撇撇嘴道:“这什么玩意儿啊,硬得崩牙,我…………我只吃肉来着…………”不知怎的忽然间气弱,光喜欢吃肉,这不算毛病吧。
陆晋把东西塞进自己嘴里,对她只有三个字,“自己整。”
“什么叫自己整?本宫都快被你整死了!还让我自己整。陆晋,你等着,等我回宫…………”
陆晋回头,挑眉道:“等什么?等着看公主恩将仇报?”
“我…………我…………”她咬着下唇,气得炸毛又没胆子真跟陆晋叫板,眼眶说红就红,不知是真委屈还是做戏,恰时听见身旁一阵闷笑,查干一面片着兔肉一面笑她怂包,谁知她当即瞪回去,“看什么看,再看把你拖出去斩了!不许动!兔子都是我的!”
最后她一个人承包了剩下的大半只野兔,吃着查干片得薄薄的兔肉,斜眼看陆晋就着清水嚼干粮,也学他挑眉,哼,瞧见了吧,这就是得罪公主的下场,噎死你最好。
可怜怂到最后只能发动精神胜利法。
查干从没见过皇亲国戚,茶楼里私底下传闻听得多了,也对这个大胖子家族十分好奇,抽空就往她身上瞟。云意虽饿极,但吃相依旧慢吞吞,于查干而言,从没见过吃饭也吃得这样好看的人,保不齐又要多看两眼。
酒足饭饱,云意变得极好相处,心里头把查干当成石榴裙下又一人,忍不住朝陆晋看过去,眼神里杀他,“瞧见没有?你个土鳖乡巴佬,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可惜陆晋与巴音凑在一块低头看地图,嘴里头叽里咕噜讲的都是蒙语,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只好转过脸调戏查干,“你伺候得极好,待本宫回城,一定大大的赏你!”
查干问:“公主要赏什么?”愣头青,居然真问出口。
“赏你白银一千两。”吹牛皮么,她可是个中好手,都说是“回头就兑现”,光“回头”两个字就能拖上三五十年。
“好好好!”查干点头如捣蒜,没学过汉人那套欲拒还迎,只管腆着脸继续问,“那公主还能不能赏个官儿让小的做做?”
“好!就提拔你做五品千总,加授武略将军!”正好把陆晋的官职给顶了,哪个上司不喜欢狗腿子?回头就打发陆晋去挖矿,省得浪费他一身腱子肉。
“好好好,小的谢公主赐官。”乐得哈喇子都要淌一地,“还能给小的个美人不?”
“行啊。”云意从善如流,“给你个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的汉人媳妇儿。”
“好好好!”就差给她磕头。
查干美得不行,就觉着今儿遇上贵人捡着宝了,未来的日子那可是通天坦途,搞不好还能一路干到总兵都督,左手美人右手银子,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美梦做着呢,就瞧见大晴天里下冰雹,陆晋凉飕飕的话语飘过来,“忽悠完了?”
云意给他个大白眼,懒得答话。
“是时候启程,查干你领一队人继续向南护送公主回城,待拿下阿尔斯楞,咱们在城门外碰头。”
好不容易等着机会上战场,结果领一个伺候人的差事,查干虽有几分不情愿,但依旧老老实实领命。唯独只有云意不服,“不是说好了送我回城么?又去抓阿尔斯楞做什么?”万一你死了,谁给我作证?
陆晋反问道:“早知道阿尔斯楞有逆反之心,一打起来还丢了嫁妆不说,伺候公主的人也被抢得一个不剩,回头到了王府,能圆得过去?”
“现如今这么多人瞧见…………”单一个人乱说,她扯出来的弥天大谎便遮掩不成。
陆晋道:“我自己的人,自以我陆某项上人头担保,至于其他…………”言下之意是肃王与其他送嫁之人。
云意道:“你放心,我这哥哥从小怕事,太监都能欺负到他头上去,两三句话就能唬住,至于从京城来的宫人,来来回回舟车劳顿,还是让他们就地生息为好。”
“殿下英明。”
“我总觉着…………”她上前一步,仰着一张美好精致的脸,皱眉看着陆晋说,“你有阴谋…………不过我还是不跟着你去啦,行军打仗跑死马,我又没那个兴致去看你削人脑袋。早听说齐颜卫骁勇善战无敌于西北,将军可不要让本宫、让朝廷失望呀。”
“殿下放心,不该留的,必定一个不留。”这又与她打起了机锋。
云意深深看他一眼,踩上查干搭起的手腕,一个翻身跃上马背。回头看,草原依旧莽莽无边,急促的马蹄声震得地面颤动,陆晋一身黑衣跑在队前,似刀尖锋刃,利得瘆人。
她摸一摸头上那只戴了多年的吉祥如意簪,长长舒一口气,仿佛这一生生也是它,死也是它,波波折折都全然因它而起。
远远,听天空有雁鸣,排着长队飞过头顶,云意仰着头向上看,勾勾手说:“查干,你会猎雁子么?”
查干苦着一张脸,弯弓射箭,心想我还会抓羊羔子套山鸡打傻狍子,总不至于还没到城门口,这一大片草原就让你啃得寸草不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好难写~~~~~~~~~~~~~~~
☆、回城
第五章回城
查干一路祈祷,草原上的生灵千万绕着走,不然公主瞧见一根毛就能让他挖开一片地瞧瞧里头住了哪盘菜。人家是指哪儿打哪儿,她是指哪儿吃哪儿。偏这茫茫原野就没有她下不了肚的东西,兔肉有三做,烘烤水漂盐焗;山鸡剥皮拆骨,皮肉连着脂肪下锅煎香,渗出来的油正好炸酥了皮煎香了肉;大雁撕掰干净上香料果一层油纸再裹一层泥按在火堆底下烤,一开封那香味能直接飘到乌兰城里。也亏老狍子这人带锅带盐,能跟云意搭到一处,一个是后方指挥,一个是沙场实战,一拍即合。
至于抓山鸡射大雁掏兔子洞这类活儿,不出所料还是落到他头上,没跑儿。
云意乐颠颠吃着皮焦肉嫩的野山鸡,觉着这片在她看来“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也变得可爱起来,果然是有吃万事足。过后欣慰地看着老狍子,感慨道:“看来陆晋军中,也是卧虎藏龙的嘛,老狍子不错,是个人才!”
老狍子饶有架势地抱拳跪倒,大吼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哎呀,还会成语。肝脑涂地用得好!不过我不爱吃猴脑来着,那东西咕滋咕滋冒泡怪吓人的…………”
不就做个饭,至于吗…………查干翻个白眼,很是不懂。后来想想,将军把老狍子这个万年火头兵留下来,深有其意啊。
这里飘香万里其乐融融,另一端血渗进乌兰湖,随碧玉川流向内城,前一刻忙着分赃庆祝的人已然身首异处,秃鹫寻着丝丝缕缕血腥味天空中盘旋,就等杀人者撤退,才要一拥而上抢光这顿美食。
生于草原,泯于草原,此地命运万物相同,人,并非例外。
陆晋的□□长而利,架在颤抖温热的脖颈间,贴着一寸急速跳动的脉,雪亮的刃映着西斜的光道出一场壮烈远去的大漠孤烟。他只问:“还有话说?”
阿尔斯楞面无血色,喉咙干得发痛,许久才找回原声,艰涩道:“今日死在大名鼎鼎的齐颜卫手里,也算值当。只不过…………”
“额日敦巴日是生是死?”
“我的好弟弟奔去冰天雪地的北方,生死只有天神知道。朝鲁,你抢走了公主,挖到了金矿,也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他突然间咧开嘴角,扯出一道极其诡谲的笑,“朝鲁,我的兄弟,愿天神保佑你。”
陆晋却道:“你的头颅将挂在我的马鞍上,你的女人与财宝将先给忠义王,而你的族人将成为奴隶,该祈求天神保佑的是你,阿尔斯楞——”刀锋闪过,身首异处,头颅上绣一双外凸的眼,还在惊诧世事多变,下一刻已死得干净利落。滚烫的鲜血溅出三尺高,吓得角落里的汉女惊呼一声,歪头晕了过去。
杀人的刀从来磨得锋利,没有丝毫犹豫。
日已偏西,广阔大地无处藏身。
陆晋将人马分作两队,吩咐巴音留下收拾人马财帛徐徐跟上,自领了一队人轻车简行,快马往南追。
最终找到查干并非因路上标记,而是锅里的山鸡肉实在太香。陆晋想,乌兰城外再没有人比顾云意能吃、会吃,大可说是哪里有吃的,哪里就有顾云意。因此碰面时看她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无奈,又想到阿尔斯楞临死前那一番突兀陈表,少不得多思,又思量着这人大约是个小麻烦不断的惹祸精,但大事或也没胆量去犯。
见着她,照例是老生常谈,“好吃吗?”
“那是当然,我琢磨出来的做法能不好吃?”云意酒足饭饱,就这查干水囊里的饮水净过手,才要抬头视线便撞上陆晋马鞍上的人头,正是眼突面白的阿尔斯楞,就像个夜里索命的鬼,锈了半边的铜像,让她才落了肚的山鸡肉手牵手往外冲,眼看就到嗓子眼,赶忙捂住嘴往后小跑几步,弯着腰呕了半晌,搜肠刮肚的酸水都吐出来。身边人碍着尊卑男女也不敢上前,只查干领了陆晋眼色,递了个水囊过去。
她算是完了,什么倒霉样都让陆晋看了个遍,一张脸惨白如纸,视线左右飘,再也不敢抬眼与他对视,说话也磕磕巴巴不清不楚,“回…………回城吗?”
“回——”
“夜深宵禁,哪…………哪个门进…………进啊?”
“西侧门。”
“我…………我的宫………宫人呢?”
“都在后头。”陆晋弯下腰,额前落下的乱发几乎要被风吹到她鼻尖,其格其动一下,他才向后退开半寸,依旧瞧着她,看她吓得手指哆嗦,兴味盎然,“公主结巴了?”
“你才——结巴…………”火烧一半,弱了。她翻身上马,尽量避开他,“驿馆里没留人,回城我也没地儿去。你得领我一块儿去王府,最好悄悄走,别让人知道。”
陆晋笑,“好,一定不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这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整她的,一说话气得她脖子疼——
西侧门的守军见了他全然恭谨,头领称一声“二爷”,不问缘由开门迎他进去,齐颜卫往军营去,只留陆晋领着她撬开王府东侧小门,看门的下人睡眼惺忪,睁眼望了许久才认出来,磕磕巴巴道:“二…………二爷回来了…………”
“去,把二门的人叫醒。”门口只有黑漆漆一盏破灯笼,光从下往上,照得陆晋的脸,似地府索命的黑白无常,吓得人大冬天里出虚汗。他只管径直往前走,也不管身后跨个门槛都要两人扶的千金淑女,但云意总能找到乐子,这辈子从没踩过门槛,这会真站在他家门槛上过瘾,管它是不敬还是不吉呢,都算他陆家活该。
陆晋一回头,她还在门槛上玩儿呢,当即沉下脸来,皱了眉,低喝道:“下来!”
动作比脑子快,她当即乖乖跳下来小跑跟到他身后,嘴上仍说:“凶什么凶,一进门就好像鬼附身,王府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呀?”
陆晋头疼,这姑娘一时满世界冒傻气,一时又敏锐异常,内里究竟是什么模样,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二门的人见了他,一个个吓得魂都飞走。也没人敢对他身后面生的姑娘多问一句,听他边走边问,“王爷歇着没有?”
下人回,“王爷在书房呢,似乎…………有贵客。”
云意想起来,这人似乎没有将忠义王称作“我爹”“父王”或者“那老不死的臭酒鬼”,人么,都有爱好,譬如说忠义王爱喝酒,顾云意爱吃,她皇爷爷爱钱,她爹喜欢梗着脖子打仗,什么和亲称臣纳贡,甭废话,直接干!打得西北辽东一片瓦都不剩,还要节衣缩食继续作战到底。
讲起来是很有骨气,但骨气这东西哪里能当饭吃。
毫无意外的,一旦脱离险境,骄娇二气立刻冒头,云意跟在他身后嘀咕,“有镜子没有?好歹让我瞧一眼现在什么模样。哎,不成不成,你得找几个丫鬟伺候我梳洗,换过衣裳才好去见忠义王,可惜一套换洗衣裳也没留下,可别拿了你们家哪位姑娘的旧衣裳,我这人从没有‘将就’过,哪怕是沾了旁人的味儿,那东西我也不要…………叫你们家当家大奶奶来回话,该制百十来套衣裳,不然这几日怎么熬得过去?伺候的丫鬟要整齐漂亮,长得不好看又到跟前当差,会丑到我…………”
陆晋听得不耐,停步回头,压低了身子凑近了,接了身边人一盏白灯笼提高来就照在她身侧,一双苍鹰似的眸子倒映她略显苍白的脸孔,眼神刀子一样来回刮她的厚脸皮。
云意不由得往后仰,撑着方才的气势说:“看什么看?小心别把眼珠子瞪出来!”
陆晋道:“公主应知,如是美人,即便荆钗布裙也教人见之忘俗,相反,沐猴而冠,终究是猴。”
云意只觉得胸口一股气乱钻,肺都要气炸,憋了老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你骂谁母猴子呢!你大胆,放肆,明儿就诛你九族!”
陆晋道:“不用等明日,就现下,忠义王府二百多口人没一个落下,公主想怎么诛就怎么诛。”
云意想,那哪成啊,西北是你陆家天下,天高皇帝远的,她一个落难公主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这人就是那话堵她,想把她活活气死了了事。
“你…………你想借刀杀人,想让本宫帮你解决了你哥你老弟,本宫才不上当呢!”开什么玩笑啊,本公主恩怨分明,要诛也只诛你陆晋一个。
陆晋嗤笑一声,转过身快步向彻夜通明的书房走去。
这人一进王府就像吃了一肚子火炮,变个恶狠狠凶巴巴讨债鬼。
越往里越是戒备,离书房还有老远一段路就让仆役拦下来,通报过后才让了行。一进门陆晋朝忠义王拱拱手,余下无言,倒是见了双眼通红泪痕未干的肃王,才恭敬一声,“末将陆晋,拜见肃王。”分明她不比肃王身份低,怎么对着她就怎么凶悍怎么来,真是见了鬼了。
忠义王不出意外是个五十上下的美须公,照例见了她是不必行礼的,但也起身来迎,比他儿子懂事得多。但她回想起来,忠义王似乎与朝廷关系不大好,早两年西北战乱,忠义王八百里加急上奏,声泪俱下,人困马乏难抵元军,恳请后撤三十里,她父皇阅后大怒,批复说打不赢你就死那儿,后撤你就全家都死那儿,你自己挑一个吧。
她觉着她爹给她埋了不少雷,难办啊…………
再看眼红红声哽咽的肃王,迎上这个作诗作画做胭脂的好哥哥,她是很有必要哭一哭的…………
怎么觉着父王赐字“肃”是反讽呢?总不至于对自己亲儿子也这么狠吧…………
“三哥…………”眼泪说来就来,声音颤得像寒风里最后一片叶,听得人心揪。
就连陆晋也有三分惊讶。
“三哥…………真是万幸,昨儿还在想,只怕妹妹今生今世都见不着三哥了…………”
“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