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是因为你作为一名刺客,曾经杀死过很多人?”埃文猜测道。
凯尔唔了一声,温和地说道:“偿还是因为我出生在斯宾塞家族。埃文,你知道,我含着金钥匙出生,至今享用过太多东西,而它们都来自于别的什么我甚至不认识的人;而与此同时,我却没能做到什么,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益处,或许最大的成就就是偶尔正巧杀死过几个恶人,所以你看,在我死之前,我总得还点什么东西回去。”
埃文叹了口气,他想不明白,能说出这段话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奉命来杀人的刺客。
就在他打算将凯尔打晕,交给执法队解决的时候,凯尔又主动转过去把后颈对着他,一边嘟囔道:“我不能再跟你闲聊了,对着如此美丽的精灵,我根本管不住嘴……”
埃文哭笑不得,将这个又是主教又是贵族、同时还兼任了刺客的家伙绑了起来。
……
同一时间,圣都科伦纳外,“圆环”中。
“所以,就因为费力克斯的一句轻飘飘的承诺,你们这些人就一头扎进了他布置好的计划里?”
修伊特仍保持着埃文的外表,坐在桌边,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根本伸不开脚,只能变幻着角度,将“埃文”的长腿搁在桌上。
他的对面,年迈的圆环法师伍迪叹了口气,将自己只剩一片镜片的眼镜摘了下来,用衣襟擦了擦,说道:“我……能说的我都已经说了,这件事在圆环法师当中不算是秘密。我当然信任瑟银议会的自己人,不过,阁下,我是否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呢?”
修伊特挑眉道:“我姓克雷菲尔德。”
伍迪闻言后大惊失色,上下打量了他很久,惊慌道:“已经……已经改姓了?克雷菲尔德家娶了一个圣骑士?!”
修伊特:“……”
法师停顿了一会儿,不得不解释道:“我就是修伊特·克雷菲尔德本人。你现在看到的样子,只是我借用了一个圣骑士的外表,好借以进入圆环中而已——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嫁了人以后将姓氏替换为夫姓。”
伍迪松了一大口气,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道:“哦,哦……是的,当然是这样,对不起我刚才想错了。也是,圣骑士怎么会拿着瑟银议会的魔法戳记来圆环呢……喔,克雷菲尔德阁下,看来您一定是俘获了一名圣骑士……这实在是太好了,我们已经很久没能抓到地位这么高的神职人员了!”
老法师渐渐肃然起敬,直到修伊特冷冷地说道:“很抱歉,他是我的爱人。”
伍迪:“……”
隔了好一会儿,老法师脸上冷汗直流,不得不掏出手巾擦了擦,转移话题道:“喔,阁下……呃,您是前来帮助您的兄弟的吗?‘秘血’阁下行动的日期已经一天天逼近了,圆环里的法师都已经准备趁乱撤离……”
修伊特高高地搁着腿,打量四周道:“你看起来并没有撤离的打算。”
“我毕竟已经老了,把逃脱的机会留给年轻人就好了。秘血阁下没有给这里的孩子留下传送通道,我……留下陪陪他们也好。”伍迪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走动在琳琅满目的手工小玩意儿当中,“虽然秘血阁下说会制造一场足够大的骚乱,但恐怕也还是需要有人掩护,我能帮一点忙就是一点……反正就算逃了出去,也没几年可以活咯。”
“看不出来,你在教廷的熏陶下活了这么多年,也学会了‘奉献’和‘牺牲’?”修伊特淡淡道。
“呃……”伍迪用手巾顺便擦了擦架子上的几个玩具,一边小声说道,“其实有些教义还是有那么点道理的嘛……”
深怕大奥术师阁下会追究他的立场,老法师又连忙转移话题说道:“喔,说起来,克雷菲尔德阁下,动乱当天,您会帮助我们这些不见天日的可怜人逃脱吗?还是……您这次前来,是想要帮助您的恋人,这位圣骑士阁下,阻拦我们呢?”
狭小黑暗的室内,静了良久。
“这件事,与你无关。”过了一会儿,修伊特说道。
☆、第68章
圣都科伦纳的地牢中,今天迎来了两名不同寻常的人物。
埃文亲自押着凯尔来到地牢中,按理他们本该例行检查记录,在审判官确定了之后才能够进入监|禁;但当埃文直视着他们,并说道“我是埃文·帕拉丁,我是否需要谕令?”的时候,没有人有勇气点头。
凯尔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别纠结了,按例,红衣主教亲自在场,也能够预先关押住嫌疑人,对吗?”
卫兵们面面相觑着点了头。
“那就把门打开,把我关进去。”凯尔举起被埃文绑住的双手说道,“凯尔·斯宾塞被怀疑和一场刺杀案有直接关系。”
埃文好笑道:“我从没押解过如此乖觉的犯人。”
“我也没有这么乖过——没办法,与其被你直接碾压在地,还不如选择一个能维护自己脸面的方式。”凯尔点了点头,两人像朋友似的互相看了一会儿,只差说一句“保重”了。
这或许是科伦纳地下监牢的护卫所见过最离奇的一幕了,卫兵们瞠目结舌,眼睁睁看着一名红衣主教用自己的命令把自己关了进去,而押他过来的圣骑士温柔地与他告别。
接着凯尔乖乖走了进去,问道:“我被安排在哪个囚室?”
埃文离开地牢后,门口的结界立刻落下,现在不虞凯尔会伺机逃脱,因而埃文便绕路走向议事殿。
现在科伦纳的圣十字路口大广场人声鼎沸,人人都在仰着脖子看向议事殿的上空,然而那里始终没有白色的烟雾出现——距离上一任教皇被刺身亡已经超过两个月了,新的教皇始终没有诞生。
人们的不满因此逐渐累积,广场上到处有人站在高处演讲,写着“我们需要教皇”字样的横幅高高飘起,就连这里负责维持秩序的守卫也有些心不在焉。
光明教会的行政能力随着红衣主教被抽离而陷入了停滞当中,执法部门甚至已经完全没有能够处置一个红衣主教的权力,只能暂且将凯尔·斯宾塞的嫌疑记录在案,然后尴尬地看着埃文表示:我们真的无能为力。
埃文并不打算为难他们,只是随口问道:“斯宾塞家族的地位很高是么?”
“哦,是的,当然。斯宾塞被称为南方的剑齿虎,是卡萨帝国最高贵最有声誉的家族之一呢,您知道女公爵大人就是斯宾塞家族出身的,她现在还在北方奈瑟特省平息那场高地人的叛乱呢。”一名执事回答道。
埃文若有所思地问:“这么说来,凯尔本来该是一名大贵族,为什么会自小在教会长大,现在一心做神职人员?”
执事有些尴尬,左右看了一会儿后说道:“帕拉丁阁下,这些话我只敢和您说。但是……这些大家族其实都会有孩子被寄养在教会学校的,他们长大好会自然成为一名地位不低的主教,但是……呃,他们一般不会有再回家族中的机会了。”
他说得极为隐晦,但是埃文已经大约明白了:这个时代的贵族常常会将除长子以外的子嗣寄养在别的家庭中,有时送去做别的骑士的学徒,有时就送到教会学校,也有时候会做皇室子嗣的伴读之类。这种寄子的制度,既是一种用质子来牵制家族的方式,也是一些家族的次子获得教育的唯一途径,因为相当多家族是根本不想在长子以外的子嗣身上花费任何资源的。
凯尔·斯宾塞大抵就是斯宾塞家族的女公爵大人交给了教会的一名寄子,随着她的势力和实力都愈发强大,凯尔也就渐渐获得擢升;当女公爵被动员前往北方平乱的时候,她带着上万大军在外面具有独自指挥权力,圣廷也就将凯尔召回了科伦纳,表面上予以提拔,这样他就该在本地任职,而没有理由回到赛比伦教区去了。
这种地位的存在是极为尴尬的,埃文已经大体明白了凯尔为什么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他不由为其叹了口气,继而想道:蓝铃花会选中凯尔,可能也是因为他的身份;而凯尔选择加入了蓝铃花,也许也是他实现自身价值,而非一枚棋子的唯一途径……
无论是高地人叛变,还是斯宾塞女公爵平乱,亦或者蓝铃花进行刺杀,还有法师选择援助高地人和蓝铃花,教会作出种种对策反应……
一切源于政治博弈,而政治源于各自利益。
这个时代的人身处在漩涡中,埃文也许是唯一站在高处俯瞰一切的人。
离开中央大殿后,埃文在名为金刺的道路上见到一场游街。
在数名卫兵的包围下,中间以锁链串联起大约七八名穿着白袍的圆环法师,他们的额头上都刺着紫黑色的“罪”字来进行区分,脚上没有鞋履,就这样被牵着走在道路中央进行□□;道路两旁的人们纷纷义愤填膺,向他们投掷臭鸡蛋、烂水果,但不被允许伤害他们。
有人喊道:“就是这些邪恶的异端!他们害死了教皇大人,是他们把神圣的科伦纳变成了这幅样子!”
这幕场景经典而古老,从不知多少年前圆环建立开始,被捕获而没有处死的法师,就这样承受着各种各样的罪名,被拉着进行游街;在到达目的地后,会有一名审判官,根据他们的互相指证,选择出其中罪名最重的一个人,当场处刑。
街边站立着的埃文眉头一皱。
最令他感到吃惊的,其实是队伍的前列有两名圣骑士。这两名圣骑士沉默地骑着战马前行开道,看不出具体是什么表情。
埃文上前拦住了这支游街队伍。
队伍为首的人开始还以为他只是不小心挡住了路,但当看清埃文之后,大吃了一惊,恭敬地问道:“帕拉丁阁下,请问您有什么指示吗?”
但他并没有得到回答。这是四周的人们也全都静了下来。
面对着沉默屹立的埃文,战马自发后退了两步,两名圣骑士立刻下了战马,接着他们便听见埃文沉静的声音:“是谁让你们参与游街?难道你们进入圣殿骑士团时,没有人教你们背诵过规矩,圣骑士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不参与对异教徒的审判、追杀,或其余程序?”
两名圣骑士面露羞愧之色,低下了头。
这条规矩是埃文最初就订下。他绝不希望自己一手建立的圣殿骑士团会沦为另一个世界中那样,以追杀异教徒作为第一职责,参与各种以正义为名的战争,将不正当的杀戮作为荣耀,却忘记了骑士理应铭记的仁慈和公正。
“是谁让你们参与的?”埃文沉声问道。
圣骑士答道:“是来自圣职部的命令,雨果阁下没有反驳。”
埃文眉头微皱,继而说道:“现在立刻回到驻地,作为惩罚,你们必须面壁三天,挥剑一千次,仔细想明白我们的规矩。”
两名圣骑士低下头领受惩罚,没有任何人对埃文的命令有所异议,哪怕是游街队伍的长官也避开了埃文的视线,尽管后者没有任何实际职务在身。
埃文不免在心中叹气:一万年的时间过去,再强悍再独立的骑士团,也不免会陷入到权力斗争当中。也许我在再次离开之前,可以再次整顿一下圣殿骑士团……
埃文回到圣殿骑士团的驻地当中,见到了圣城监察长雨果。
在大团长的位置空悬了超过一百年,牧师长又在近期遭到刺杀不幸殒命之后,雨果作为第三号人物,已经在实际上有了指挥圣骑士的权力。然而他毕竟没有官方赋予的象征,因此不能做出真正重大的决定。
埃文见到雨果后,开门见山地问道:“最近有人对圣殿骑士团施加了压力?”
雨果为他突如其来的问题而一顿,良久后与他分别对坐,苦笑着道:“对不起,帕拉丁阁下,我……有愧于前辈的托付,也更加有愧于你。圣殿骑士团现在已经不复从前的荣光了……”
埃文摇了摇头,淡淡问道:“教皇早就不满于圣殿骑士团独立于教廷其他军团,不受总廷指挥了,是么?”
雨果无奈地点头,说道:“大团长的位置已经被刻意空出了一百多年,我们没有大团长带领,从最早的不断抗争,到现在只能妥协……牧师长的这个位置已经不再是由团中决出了,而是由教皇冕下直接任命。我们的成员也正在逐渐消减,最近我……我们还在面临很多质疑。”
“科林,”埃文沉吟了许久,还是问道,“你那时在赛比伦省被诬陷是同性恋,不是第一次了是吗?他们能够以这个罪名直接逮捕你,根本就是酝酿已久,并且有恃无恐,圣殿骑士团……被以这个罪名质疑过多少次?”
听到这个罪名,雨果痛苦地闭了闭眼,接着说道:“我们的规矩一直没有更改,每一个新入团的成员都会有一名老成员指导,这段期间他们互相帮助,同吃同住,直到新成员参与第一场真正的战斗……但这成为了他们构陷我们的最直接理由。他们认为我们的力量,我们的牺牲,我们的信念……都只不过是,狭隘的爱欲而已。”
☆、第69章
雨果带埃文来到圣殿骑士团最后一任大团长的书房内,这里已经尘封了有一百二十余年那么久,楠木书桌和椅子上都蒙着一层灰。
雨果轻轻伸手拂开桌面上的灰,将书桌中一个夹层打开,让埃文看到这里有一个小小的凹槽。
“这里本该放着大团长的印章,也即是圣殿骑士团唯一听命的徽记,但早在六十年前开始,圣殿骑士团也陆续会受到来自教皇的命令。大团长的位置空缺了太久了,埃文,很多时候圣殿骑士团的事都是由牧师长做抉择,自从牧师长的位置开始被教皇干涉之后,我们失去了很多自由……现在牧师长也离开了,我会代理一些事务。”雨果低声说道,“如您所见,我也学会了……妥协。”
埃文叹了口气,在这书房中踱步。这里从空气中腾起的灰尘,到书架上粗糙的纹路,都那么悠然,不知道最后一任大团长还在这里坐镇时,圣殿骑士团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最后的大团长名叫艾萨克·罗德,就是百年前当年净化了砂石沼泽、劝退了大奥术师克雷菲尔德的那个艾萨克·罗德,他所下的最后一个命令,就是听从当时教皇的征召令,攻打魔都崔斯特。”雨果喃喃道,“但就在率领圣殿骑士团攻破了魔都崔斯特之后,艾萨克·罗德就在这个书房里自尽了,用一把不知来自何处的靴刀……他死后,大团长的印章就失落了,我们再也未能找到。”
埃文绕到书桌后,一手扶在椅背上,冥冥中他仿佛看见艾萨克·罗德坐在这张椅子上沉吟然后侧身看来,仿佛向他看了过来。
圣殿骑士团的第一任大团长,和最后一任大团长,隔着一百多年的光阴,在真实和虚幻的夹层之间对望了短短一瞬间。
只有这一瞬间的幻觉而已,很快艾萨克·罗德的幻影又消失在了空气当中。
埃文轻轻拂去灰尘,继而坐在了这张椅子上,对雨果说道:“科林,你坐过这把椅子吗?”
雨果摇了摇头。
埃文坐得很稳,脸上露出些许怀念的神情。
他说道:“这张椅子是大团长的专座,有一处椅脚被刻意削短了三公分,坐在这张椅子上的时候,必须时刻注意保持平衡,否则就会跌倒。”
雨果闻言略显惊诧道:“我从不知道这件事。”
“大团长这个位置并不好坐,这个规矩其实就是为了作为警示。最早的时候,有人送了我一把椅子,是精灵手工制作的,我太喜欢它了,以至于有别人坐上去的时候我就会不自觉地有些生气……”埃文眼中都是回忆神色,他缓缓叙述道,“后来绯红提醒了我这件事,我于是惊觉:权力已经在事实上开始侵蚀我的内心,我开始过分倚重自己的特权了,我坐得越舒适,实际上就越危险。我当场拔剑砍掉了一条椅子腿……作为一个警示,我把所有代表大团长的位置都这么处置了,这样坐在上面的时候,就能够提醒自己:保持警惕,保持紧绷,保持谦卑。”
雨果低头看去,果然看见这张舒适、稳重、内敛的椅子下,有一条腿短了大约三公分,但它此刻纹丝不动。
“科林,告诉我:艾萨克·罗德逝世的时候,是坐在这个椅子上吗?”埃文问道。
雨果肃容点头:“是的,据说他坐得很端庄,很沉稳,甚至可能一直没人发现这把椅子的异样。他被发现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那把靴刀——他是划开了自己的腿部动脉,血液流尽而死的。”
最后一位大团长艾萨克·罗德默默死在了自己的书房里,他的遗体被收殓在圣堂山英灵殿中,连同他的权戒和那把靴刀一起。
因为他是因为遵从教皇的命令,攻打了魔都崔斯特之后,没多久就身亡的,因而当时的教皇坚持他是收到了法师的暗算,有人用巫术摧残了他的心智,所以他并不是自杀,而是死于一场谋杀。他在一场极为盛大的葬礼中出殡,而在他之后,圣殿骑士团坚持不愿接受来自枢机团的大团长人选,因此大团长的位置在双方对峙中,空悬了上百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