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怒火是他的,同时亦来自幻象中的自己。
摸骨的结果是确凿的,与释沣同样的根骨命数。只是这里的陈禾骨龄都十九岁了,却比十五岁的少年还要瘦弱矮小。
看来陈家之前确实不算亏待陈禾,只是陈禾越大,三岁的心智就显得越傻,在陈家谁也不把他当回事。每天份例里的吃食,负责采买的扣,厨房扣,最后丫鬟小厮也扣下点心自己吃了,傻子懂什么,就是踹陈禾几脚,隔天他也不记得是谁。
大约在陈禾幼年时,奴仆下人还顾忌着家主,天长日久见陈家主人不归,老夫人更是卧病在床,家里全是陈禾堂兄一家做主,锦衣玉食的他们不需说话,见风使舵的奴仆就能变了法的苛刻盘剥,谁会关心一个傻子过得如何?
如果——
如果当初他将陈禾送回了陈家,只怕这就不是幻象,而是真实。
释沣意识一阵晕沉,胸口窒闷。他心知不好,赶紧凝神调息。
饥饿难耐的少年很快又醒了,他战战兢兢仰头看着释沣,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幻象中的释沣静默片刻,取出一颗补气丹,掰碎了,只敢给眼前少年十分之一。
修真界的灵丹妙药很多,凡人一口吞下却只有死路一条。
补气丹是最温和的一种,药力均匀,丹药并非中空,不会因为掰碎就失效。
被石中火寄身的凡人,经脉都乱成一团糟,也不怕灵气过多撑裂了。
释沣之前听石中火言语,知道少年四天没吃过食物,赤风沙漠疆域辽阔,此处虽不在腹地,也深入两百里,一时上哪里找吃的?
少年眼睛一亮,他去接丹药的时候,随着他苏醒也跟着醒转的石中火又急不可耐冲出来袭击。
这次释沣不客气了,冷白火焰一闪而没,石中火发出不敢置信的痛叫。
少年僵住,再次恐惧后缩。
幻象中的释沣将大半粒丹药缓缓送到口中,还故意咀嚼了一下表示这是能吃的东西,然后示意少年来拿剩下的丹药。
僵持半晌后,才有细微声音哑哑的说:“有火,危险…不能过来。”
调息中的释沣再次一震,就似刚才的愤怒那样,这种窝心的酸痛分不出来自幻象还是自己,修道人散尽七情,本不该有这番悸动。
只有水没有食物的饿了四天,早就该失去理智,却还能克制住,记得身上有火很危险的事,只证明了两件事。陈禾身体经常挨饿,加上他永远不会记得几天没吃,所以这时还能勉强支撑。第二,当然就是有太多人在靠近陈禾时被烧成灰烬,生生让有迷心症的陈禾,看到火就记住了。
幻象中的释沣用灵力包裹丹药,让它缓慢的飘过去。
少年好奇的戳了一下,丹药就落在他手中,他犹豫的看看释沣,好像相信了他,立刻把丹药塞进了嘴里。
“笨蛋,谁让你乱吃东西!”石中火这才缓过劲来,发现这番情景顿时大急,“我怎么对你说的,他是来杀我们的,那些人都恨不得杀了我们,把我从你身上抢走!就算我被抹掉灵智,可我好歹还活着,你怎么办?”
石中火天性乖张,很不耐烦这个傻主人。
既教不会陈禾修炼法门,又不能帮忙,但它既生灵智,对陈禾还是有一分感情的。
“我们焚了云州,在天道那里,我们的罪行已经罄竹难书,谁杀了我们都是大功德一件。你知道你欠的因果,死后就是投畜生道一千世都还不清吗?”
石中火愤怒的念叨,念了没几句,它惊疑的叫了一声,竟然真不是毒药?
与此同时,释沣的静心调息似乎也起效了,周围骤然一片昏暗,幻象不断变化,定格在赤风沙漠边缘。
月夜,裹着释沣外衣的陈禾正躺在沙丘边熟睡。
长眉道人拈着胡须,望着释沣一个劲的叹气:“黑渊谷里那么多人,早知如此,我们这些老家伙跑出来一趟,说什么也不让你来趟这次浑水!要不是火从云州烧到摩天崖,我们也…哎!只想着你有木中火,不惧这个魔头,谁知道——”
释沣皱眉,气息一凛。
“好好,不是魔头!”长眉老道赶紧改口,他拍着脑门哀声说,“你真的要…传他北玄派功法,继你师门传承?”
“难道要看他身亡后投畜生道?”释沣说完,就是一口鲜血溢出。
幻境里如此,真正的释沣也受到影响,胸口气血翻涌。
“释沣你,你怎么说话了!”长眉老道一蹦老高,失声惊叫,“我的三清道祖喂,你给我稳着点,我们这群老家伙还没死呢!你休想插队去地府!”
“我多年潜修,只望吾徒身无因果早入轮回,复得平安喜乐。”释沣面容苍白,神色冷漠的回答,“但若我亲身去幽冥地府,与他们相伴,岂不更好,还修什么闭口禅?”
“释沣,你给老道想清楚了!”长眉道人顿足苦劝,“我知你在二十多年前来到黑渊谷时,就有死志。我等修道人看轻生死,不愿坐视无辜稚子丧命。但在我等眼中,他是无辜,天道却不肯放过他啊!”
幻象中的释沣走过去,撩开陈禾头发给长眉道人看面相。
“这…这是?”长眉老道被惊住了。
“这孩子身无修为,被石中火寄身日久,撑不了几日。心智不全,根本无法修行,想要救他只有一个办法。”释沣淡淡的说,“他不该死,我不想活,岂不正好。”
长眉老道焦躁的转圈:“话不是这么说的,你见此子,忆起往昔,换了另一人,你不会动这种心思…也是赶巧!该死的,怎么会这么赶巧!!”
幻象中的释沣拭去唇边血迹,闭目运气。
长眉老道急得赶紧扑过来:“释沣你停手,换老道来!”
“长眉道友,你出身洛河派,名门正宗心法,如何与他相融?”
“你不是也——啊!”
释沣眉眼不动,静静的说,“北玄俱灭,释沣无牵无挂。此子若要修行,只能入魔道了,吾派功法,被我练得如同魔功。我真元内含木中火,也能克制融合石中火…”
一语未毕,白焰大盛,藏匿在陈禾身上的石中火失声惨叫。
先是痛骂尖叫,然后拼命叫陈禾帮他,奈何陈禾早已被释沣施展法术,睡得一无所知。石中火越来越恨,恨修真者,恨陈家,更恨这个傻子主人了。
它不但被抹去神智,还被木中火与真元彻底融合,世间再无它存在。
“好痛,饶了我,啊——”最后终于哭求的石中火声音越来越小,释沣将本命真元都缓缓化开灌入陈禾体内。
这种堪比灌顶的宗派传承,付出的是施术者的生命,得到的是一切学识真元。
意识昏沉的最后,释沣在即将苏醒的陈禾意念里永久的留下一句话:“天道欲汝死,命数让汝一生不幸,你就更要活着!断绝七情,无心无爱,不要在乎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看天道能奈你何。”
第17章 寻机缘
“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姚公子扶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那身原本裁剪精巧质地上乘的锦衣罗袍沾满了污渍,有泥浆干涸后的斑点,褶皱里都是灰尘。一只硕大的青色蝎子趴在他袍上,翘着蝎尾,寻常人只看它一眼大概就要晕过去了,姚公子除了脸色苍白,还算硬气的撑住了。
——前世他在一个小修真门派里做外管事,有时也负责照料拜访山门的修真者灵宠,别说拳头大的毒蝎,磨盘大的蜘蛛都见过。这些灵宠的毒液精贵着呢,魔修根本舍不得让它们去咬去蛰人。
毒蝎婆婆眯着眼睛,她在绑走姚公子前跟踪了多时,在火柱冲天而起的时候,毒蝎婆婆更亲耳听见姚公子惊恐喊叫随从快走,嚷嚷着整个云州城都要被烧掉。
城东走水,住在西城客栈的人却急着逃走。
修真者知道石中火的可怕不足为奇,一个凡人竟然听说过,岂不怪哉?
“师父,他肯定是在欺骗我们,赤风沙漠何等危险,即使是我辈中人,修为差一点也甭想平安出来。”一个彩衣银饰的女子不屑看姚公子。
后者悄悄握起拳头,闷不吭声。
毒蝎婆婆当然不是修真界鼎鼎大名的人物,但她的徒弟白蜈仙子却在追踪焚毁云州的魔头时,在荒石滩里巧获机缘,成为上古魔宗传人,百年修至元婴期。
既知这事,姚公子当然不敢得罪。
“我是陈府世交,他家后院池塘,我幼年时也偶去玩耍,当时就感到池水深处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但陈府小公子在那里出过事,奴仆看得紧,我没接近过。”姚公子镇定从容的编着胡话,“在那之后,我对那股危险的气息都有预感,这位神仙姐姐若是不信,我也无可奈何。”
彩衣女子啐了一口,转过头去不搭理他。
毒蝎婆婆用沙哑的嗓音说,“你这小子,根骨都还能看,不算世俗之人。”
“师父,你别听他的!”女子大急,赤风沙漠何等险地,怎能被这油嘴滑舌的小子三言两语糊弄去?
“桀桀,乖徒不要担心。”毒蝎婆婆敲了敲手里拐杖,满是皱纹的脸露出阴森笑容,“小子,你在云州府就满口胡言,欺我不知?婆婆可是把你随从的话都听得真真的,疯癫的在半路上抓到一人,就说是陈府小公子,还摆出熟稔的样子要送他回去。那陈家小子六岁就在山里失踪,你会不知?”
“陈家将这个消息瞒得死死的…”
“你的小厮随从,可是说过你正月时带着节礼拜访过陈家!”
“在下年已加冠,如何能进后院,陈家傻公子一直被关在府内。云州街头相遇时,我确实惊诧,至于三年前秋叶寺之说,不过是哄骗于他。须知那傻子向来记不住东西,不要说三年前,便是三天前吃过什么都会忘掉。加上我对陈家后院池塘之事好奇日久,总想找机会试探一二,才有了那日言行。”
重生一回,姚公子自觉胆识长了不少,这番强辩,他眉头一皱就信口道来,说完还为自圆其说感到沾沾自喜。
“嗤!”彩衣女子素手掩口,眼神里尽是嘲笑,“六岁走失的孩童,过了十多年,你竟能在闹市街头一眼认出?”
“……”
毒蝎婆婆也忍不住怪笑起来。
姚公子汗如雨下。
“这…这是因为…”他呐呐的说不出话来,陈黍陈禾堂兄弟容貌确有一些相似之处,但绝对没有到一眼能认出的地步。修真者们在陈家附近绕了这么多天,怎么可能没见过陈黍的长相,就算姚公子信口雌黄说陈黍陈禾长得一般无二也没人信。
不过那傻子确实有些不同,气色好些,也不傻了。
更具体的区别姚公子根本回忆不起,毕竟对他来说,陈禾傻子时的模样都是百年前了,早就模糊。让他深深记得一幕是多年前下山采买,在小镇上偶遇一身披雪氅,青鹖白袍的人,高高束起的长发尽是霜色,毫不在意的露出左鬓眉角的红痣。
眼神漠然,目无下尘。
轮廓容颜仅仅二十许的青年,乍见很难想到是魔道尊者。
姚公子聪明的躲起来,没有倒霉被烧成灰烬,也正因此,他惊骇的从废墟里爬出来时,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立,心中五味陈杂,又羡又恨。
——那就是陈家的傻子,那个连奴仆都不当回事的傻孩子。
如果不是石中火,陈禾能有今日?
天道机缘,凭什么有人好运如斯,他却在尘土中苦苦挣扎?陈禾还像二十岁,他却垂垂老矣,同是根骨有缘的修道人,为何会有这番差距?
他怨恨缠心,修为更无法提升,于是百年一过,连筑基都没踏入的姚公子无声无息死在了一个小门派里。
重活一世,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就在姚公子心神动摇之际,忽听一声惊呼。
“师父快看!”
极远的天边出现一道赤色火柱,冲天而起,在夜色里格外分明。
“是石中火!”毒蝎婆婆激动的说,“那小子修为尚浅,逃至此处,就再也无法控制石中火了!”
“师父,我们追得及时,提着这累赘小子,跋涉数天才到这荒石滩上,勉强能见这道火柱。徒儿只怕那些后面追来的人…”
“哼!这火柱的位置,距离我们尚有一日的行程。”毒蝎婆婆也意识到她想捡这个便宜,速度比较要快,否则就来不及了,“传闻里说这小子年不到二十,就已经筑基圆满,又传他是大宗派弟子,不得不防他人前来分羹!如果不加紧脚步,只怕连口汤都赶不上了,蜈儿,你带着这个小子找地方藏起来,我独自赶去!”
“这——师父,你需小心。”
毒蝎婆婆满意的点头,抛出一件法器,驭风急速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