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答:“闹饥荒,饿死鬼比较多一点。”
孟婆又对着那块乌云提问:“那这又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这些临时鬼粗心大意,弄错了?”
哑巴鬼差猛摇头。
城隍的眼力好一点,老远便看见乌云之下一道纤细的影子,唯见白衣翩跹,凌波微步,却娇弱弱地扛着个巨大的汤锅。
那身后是数以万计的饿死鬼舔着舌头苦苦相随,哀怨的哭声铺天盖地:“还……让不让……鬼……死了……连……孟婆汤……都……有……鬼……抢……真……是……不得了啊……”
城隍道:“孟兄,你家的锅被人偷了。”他又指了指,问道,“就排头那个,是什么来历?”
孟婆眯起眼睛:“排头哪一个?我怎么没看见?”
城隍的手指移动了几分,指准了一点:“最前面那个,长得最好的,穿一身白衣,扛着个锅。”
孟婆终于看清了,嗯,最前面那个纤纤的影子是一位姑娘,还是一位很好看的姑娘。
扶兰仙子又来了,她还搞不清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就先饿晕在了忘川河边。
等她醒过来,人已经自动自觉循着香味到了奈何桥头。
她本来应该花些时间思考思考,总结总结过去那短暂的一生,但肚子里馋虫叫唤,引得她鬼使神差就站在了孟婆汤前。她身上有大把的钱,可是盛汤的鬼差却看也不看她一眼,说得严苛些,这汤就是一人领一碗,不收钱也不会给多。
扶兰赫赫饿疯了,哪还管得那些。
饿鬼们排了一长络,就等着这一碗清汤化却前世苦,再说,他们前心贴后背地来到奈何桥,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和扶兰仙子一样的——饿!
谁晓得这女的这么不要脸,居然挽起袖子来抢汤。
众鬼愤怒之极,扑上去要揍人,结果还没小沾着她的裾边,就被一股清濯之气击散。
它们只好远远地跟着,眼巴巴地看着扶兰仙子把一锅汤喝了个精光,然后……扶兰仙子就啥也不记得了。她本来就忘性大,这下好,孟婆汤喝过量了。
扶兰仙子胃口极大,一时还没够,便揪着差鬼问长问短。
鬼差害怕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清气,只得带着她,扛着锅,一阵疯跑来到了孟府前。
显然,这是一次命运的邂逅,孟婆看着看着,眼睛就直了。
扶兰赫赫本来就是天庭上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修为又高,扛着口大锅英姿飒爽的,可看呆了有心人。白衣白裙,一身金光洒洒,虽然有点过于招摇,却真的很好看。
扶兰赫赫走得快,转眼就到了跟前。
孟婆扶着牌桌的手滑了一下,深情款款地一望:“这位姑娘……”
阎王在他背后戳了戳手指,抬眼一笑,望向扶兰:“扶兰仙子,好久不见哇。”
孟婆才发现,扶兰那一身白衣跟他见过的那些都不一样,那白衣无缝亦无针迹,果然是从天庭上带下来的法宝。而那一身金光,可不就是上仙才有的金身咒光,难怪几万只厉鬼围着她也只能干瞪眼。
扶兰仙子盈盈一笑,将手里那千钧大锅轰然放下,也不理阎王,径自先揪住了那名鬼差,问道:“他们四个当中,谁是煮汤的老板?”
就这样,孟三生就变成了,煮汤的老板。
他是心甘情愿为扶兰仙子洗手做羹汤,只不过……他做菜的速度,远不及扶兰仙子风卷残云的速度,其他三位坐在边看傻了眼,三张嘴越张越大,眼口都被撑成了一个倒置的“品”字。
判官乍舌道:“扶兰仙子这么吃,还记得回天庭路么?孟家的汤是忘忧汤,孟家的酒是忘情酒,这样吃吃喝喝,前尘旧怨都一笔云烟了,她还能记得自己是谁么?”
阎王白了他一眼,正儿八经地道:“你以为喝汤之前她的记性能有多好?通心灵玉没开,她那智商啊,也就和那些饿死鬼差不多,不,兴许比他们还低些。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也是想请她在地府做几十年临时工的,毕竟啊,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像她这样的生生摆在那儿也长面子,可是……”他耸耸肩膀。
上一代的孟婆是被扶兰仙子气得告老还乡的,就她那样一个吃货,孟婆家就是倾尽了灵力也不够塞牙缝,扶兰仙子投胎转世前,天天去吃白食,直接就把上一代的孟婆吓病了……话说,如果不是上一代的孟婆被她吓跑了,哪轮得到孟三生这样一个呆瓜来当家主,所以,世间因果哪,谁又能说得清?
咳,这世上不还是有人配得上扶兰仙子的么?就好比这个孟三生。
扶兰赫赫是女娲的补天石,孟三生可是勘破轮回往世的三生石,两个石头的相遇,简直是上头最大的善意了。
果然,孟三生深情款款地请扶兰仙子在孟家住了下来。
然后有一天,英俊的孟婆突然对英俊的阎王说:“我找到人生的真意义了,从今天起,我就戒赌了,听说好人家的女孩儿都不喜欢相公又赌又嫖的,这一点我得改。”
英俊的阎王当时就风中凌乱了。
改毛线啊,人家是天上的上仙,会把你个小小地仙放在眼里么?什么人生真意义,什么好人家的女孩儿,什么相公?孟婆啊孟婆,你是卖忘忧汤的,不是卖心灵鸡汤的,要不要那么补?
他气得脸色酱紫,七窍流血。
这些日子,阎王可是交代了很多功德在这里,现在好,谁来给他搬本?
扶兰仙子的上一世不足双十就死了,也就是说,扶兰赫赫还得在地府祸害八十年,雀友们领悟到这一点都感到分外忧伤,孟三生这人哪,是出了名的人傻功德多,活生生一头大肥羊,其他三人的功德都是从他身上挣的,现在孟三生在从良,他们心里很苦啊。
可是心里苦,却再也喝不到免费的孟婆汤。
☆、第040章 仙衣走针缝往心
孟三生的府邸就在忘川河边,坐在门前就能看见来来去去一排排赶去投胎的鬼。
这风景,确实有点不大好看。
可是扶兰仙子不在乎。
扶兰赫赫只知道吃吃吃,仿佛永远也吃不饱似的。
好在孟三生的真身立在院子里,不停地吸收日月精华,他才没被扶兰赫赫折腾死。
孟三生学会了一个新词,甘之如饴。
扶兰赫赫的出现,令他这种万年老光棍,终于在无限的生命里多了一份寄托。
只不过……扶兰仙子也吃得太多了吧!
“仙子,你……以前在天庭也是这么吃的么?”孟三生从阎王那儿借来了往世书,看了看柳纤纤的生平,呵呵,完全是吃货一个,还怎么吃也吃不胖。
“不知道,让我想想。”一经提醒,扶兰赫赫才觉得有点奇怪,她隐约觉得自己以前好像也不是那么爱吃,不都说神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么?于是她一边沉思着,一边在孟三生困惑的眼神注视下,安安静静地吃完了一只烤乳猪。然后,她又继续安安静静地沉思去了。
这一想,却是几个月都没有结果。
于是乎,孟三生也不问了。
扶兰赫赫和孟三生都是温吞性子,每天慢吞吞地醒来,慢吞吞地做饭,然后风卷残云地吃完,又慢吞吞地收拾残局。等到一切打理停当,一天又过去了。
扶兰赫赫觉得这跟猪的生活没两样,吃了睡,睡了吃,还不用想事。
她不想,孟三生也不想,孟府里没有了马吊声,越发地清静。
孟三生难得遇上这样投缘的同类,压根就忘记了自己是孟府的家主,等到族中长辈们找上门,他才发现“金屋藏娇”的后果是多么严重。这时候,孟府食单上的材料差不多也已经用完了。
长老们心疼死。
孟三生被念叨死。
孟家的七位长老只看了扶兰仙子一眼,就被金身光咒照得纷纷扔了拐杖昏蹶过去,可把孟三生吓坏了,他的修为是高,但不代表族中长老们也能有这份能耐,上仙的威压可是天生的。
长老们醒来后,对着孟三生异口同声,声泪俱下:“福头啊,你虽然是养在府中无人识,但好歹也算是地府的俊美神官一个,随便找个姑娘做老婆不难啊,何必将眼光放那么高呢?你没看这位仙子一身金光啊,差点就把我们这些老眼给闪瞎了,你想想,以后初一十五,怎么带媳妇儿出门,我们这孱弱的身子,怎么受这份媳妇茶啊?趁早死了这份心,你配不上她的。”
是啊,他配不上她的。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孟三生是在地府修炼了上万年的石头,扶兰仙子却是在天庭修炼了几万年的石头,虽然都是石头,但扶兰仙子的修为可是孟三生的一千倍,孟三生真要是娶了她,那夫妻打起架来,扶兰仙子能一巴掌把他呼到王母娘娘的蟠桃树上去。
长辈们火眼金睛,怎舍得好好儿的后生往火坑里跳呢。
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到头淋到了脚,说得孟三生郁闷极了。
他当然也知道扶兰仙子不可能永远陪他住在这黑黢黢的地府里,但是看完了往世书之后,他却不认为人间会比地府好。人间多渣男啊,地府多帅哥,相形之下,还是地府比较耐看一点。
孟三生一点儿也不想扶兰仙子再去渡什么情劫,她一世死得那么惨,看得他心疼死了。
长老们围着他叨叨了足足三五个时辰,才一边摇头一边叹息地离开。
三生石也是石头,是石头都会固执,他们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能不能醒悟过来全凭孟三生一笔的造化。只有孟三生的奶奶,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执意要留下来看着孙子。于是乎,忘川孟府里就多了一个人。
就这样,扶兰赫赫再也不能睡懒觉了。
孟家老奶奶也是做过孟婆的,她知道孟家的食材是怎么来之不易,所以必须牢牢看守着。
就这样,扶兰赫赫再也不能大吃大喝了。
日子过得有点无聊,扶兰赫赫不爱动,也不喜欢去忘川河边看热闹,为了抵抗那该死的饥饿感,只好整天窝在房里打坐。
孟家老奶奶发现,扶兰赫赫真是个可以把无聊诠释得更无聊的人。
两人同在屋檐下,除了开餐有饭的时间,平时连脸都看不到。
老奶奶本还想着用着厉害手段令扶兰赫赫知难而退的,再不济,闹个沸反盈天,让孟三生那小子厌烦一会儿也好啊。可是,扶兰赫赫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呵呵。
连相看两厌都不可能,人家就不给这老太婆来看。
终于有一天,孟家老奶奶忍不住,寻了个空档找扶兰赫赫出来扯起了家常:“扶兰仙子啊,听说你是下凡来渡情劫的,阎王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早死早投胎,别在这儿祸祸她孙子了。老奶奶恶狠狠地想。
扶兰赫赫一向尊重长辈,听她问起,赶紧把手里的瓜果一扔,端正了姿态,恭恭敬敬地道:“还要在这儿呆八十年,听说要满百年之后才能去轮回井排队。孟三生说会替我打听,我也就没管那么多。”她完全记不得上一世的凄凉惨状,所以应对的时候表情淡淡的,令老太婆心惊胆颤……姑娘说话一点情绪也没有,分明是顽石的最高境界,绝不是说两句就能通的。
孟家老奶奶很伤脑筋,面对这尊真仙,她不敢说重话,总说不能说:“仙子啊,你在这儿白吃白喝八十年,还不把我府上吃空了?赶紧地圆润地离开吧!”
不过好在扶兰仙子也不是真的蠢钝难医,她看老奶奶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也能明白几分,可是她思来想去,就是没有找到离开的理由。离开这里,别的人她也不认识啊……再说,石头不该和石头呆在一起咩?
她为难地看着老奶奶:“奶奶你嫌弃我?”
孟家老奶奶眉心一跳,赔了副笑脸:“岂敢岂敢,仙子莅临,我们孟家蓬筚生辉。”
扶兰赫赫道:“可我也不能白吃白住呀。”
老奶奶心想:“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嘛。”
扶兰赫赫很为难,想了半天,才想出个折衷的办法:“……不是我不想走,只不过整个九泉乡就只有孟家的饭菜香,要不这样,我可以去干活,反正还有八十年嘛,我可以去……唔,发汤。”
孟府里最重要的活计就是站在奈何桥头发汤,虽然不是什么困难大事,但换这个人来做就是不行,那些冤鬼死鬼,看见桥头站着个金光闪闪的仙女,还不吓得连胎也不想投了。
孟家老奶奶听着听着,脸皮子就青了。这扶兰仙子分明是死皮赖脸不肯走,可又不能真的让她去桥边站着给那些死鬼发汤,怎么办?就像她自己说的,不能白吃白住呀。
老奶奶不从扶兰赫赫手上剥点什么去,总觉得不甘心。她昏黄的眼睛在扶兰赫赫身上梭来梭去,看了好久,终于看中扶兰仙子身上的衣服,常说仙衣多媚,这法宝确实不多得,如果能诓上一两件留在这儿镇镇宅子,也是不错的。就这么定了。
“仙子啊,你的针线活做得怎么样?”孟家老奶奶从身后变出了个比巴掌大一点的绣绷,明紫色的织锦底,绣着一只翩翩欲飞的花蝶,旁边有一些牡丹花,都还只绣了一半,“这块汗巾是我给我家福头绣的,只不过我人老了,难免老眼昏花绣错针脚,唉……”
“我看看。”扶兰仙子本来想说自己不会绣花,但瞧着老奶奶一脸惆怅又不忍拒绝,于是勉为其难地接过了绷子,这一看,竟还真看出那牡丹花枝的排线不怎么均匀,她懵然发觉自己竟是懂得刺绣的,至于是什么时候学的,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这个容易,交给我吧。”
她说。
然而,她说完的这句话,脑海里即刻闪出了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同样的语调,不同的声音,蓦地产生了一道共鸣,那活泼的语调扯出了胸口一阵闷痛。扶兰赫赫立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