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二月,初雪,血红的世界总算有了遮羞布。
这日,顾昭早起之后,在家里跑了几圈,洗了个澡后躲在书房看书。
看得没一会子,阿德进来道家里老亲都来了,平洲巷子那边顾茂德,顾茂昌他们也到了。
顾昭想了下倒也知道是为了什么,终于还是轮到了老庙那边,如此,他便安排他们在前院的小偏厅见面。
小偏厅内坐了六个人,顾茂德,顾茂昌,尚园子的老爷子没来,他的三个儿子,还有难得出门的顾茂甲,这些人无一不是面目憔悴,因怕牵连,肝都吓破了,便是最胆大的顾茂昌都瘦的两腮凹陷。
再怎么说,他们是一家子,都是打小一起玩,一起调皮长大,一起互相看着嬉笑欢乐的大活人,就是知道那些人该死,却也……都是看不开的!
顾茂德呆呆的坐了一会子,长长的叹息了一下道:“可惜了,咱家顾子雨就这样糟蹋了!”
顾子雨,本名顾茂理,师从于亭,顾氏两河三百年润养出的唯一才子,善书画,会诗文,最最良善的一个好孩子,他什么都没做,明儿竟是第一批。
他们如此难过,天生敏感的顾昭更是如此!
他们默默的坐了一会,顾昭披着厚实的四爪蟒袍进了屋,他也难得这样穿穿,
进了屋子,顾昭脱去外袍,脱鞋上罗汉榻,细仔他们亲抬了炭火到榻边,还帮顾昭围了厚毯。
顾茂德他们安静的站着,直至看到小叔叔还是原来的样子,如此,他们便放心不少。
顾昭暖和了之后才抬头对他们道:“都坐吧,用了饭没?如何这个时候来了?”
顾茂昌站起来,拖着鼓凳到了炭火边烤了一下手苦笑道:“那里吃得下,三百年老世家,呼啦啦的说没就没了,今儿早上老家那边来了信儿……说是……那边上月就……都没了!”
直到这个时候,这屋子里的人终于感觉到了,他们愤恨的那个总是看不起他们,连累他们,打击他们的溪北顾氏没了。
顾昭点点头,想了下问:“老家谁在呢?帮着收了尸没?”
坐在一边的顾茂德苦笑的站起来道:“小叔叔,老家那边确实有人,侄儿……侄儿没叫他们收尸,这等谋逆的极恶大罪,谁敢碰,咱家……咱家这次被坑苦了!若不是……若不是祖先积德,入了,入了护帝星,咱家……”
顾昭打断他的话点点头:“我知道了,坑苦了也得认,从我府上支钱,打上一些薄棺,打发人好生埋葬了吧!”
顾茂甲闻听顿时激愤的蹦起来了:“七叔,何苦如此,溪北溪南原本有仇,现下……现下躲还来不及,如何敢这样出头?”
顾昭笑了下,接过细仔捧来的汤药喝了两口,吧嗒下嘴巴道:“你自去你家躲着,谁让你来的?”
顾茂甲顿时尴尬,左右看看,张张嘴,终于还是坐下来,罢了,小叔叔对他向来不好,明儿起,他来都不会来了。
顾茂德点点头,收尸这事儿是做也的做不做也的做!他是族长,这万重压力而今有小叔叔一起担着,实在是万幸。
顾茂昌烤了一会火,暖了过来,他闻闻空气里的药味,便关心的问到:“叔叔身上可是不利落。”
顾昭点点头:“啊,有些肝气郁结,也无甚大事,过几日便好了。”
顾茂昌点点头,回头看看他哥,见他个个装聋作哑,他咬咬牙他还是说了:“小叔叔,如今那边五六代都关在刑部,秋日进去的,而今……而今都这时候了,您看看,给个主意吧。”
给主意?顾昭想了下,倒也是,他是长辈么,说来还是亲戚,甭管那边多可恨,可那边也有干干净净顾茂理那样的好孩子,他还想起那个要肉吃的娃儿,而今怕是都一个结果,坑杀。
那头,可是赵淳润绝不放过的胡寂的主力军呢。顾昭坐在那里恍恍惚惚的,他想起那年那头请客,顾子雨举着墨条认真的在家门口闻,他家老太太过生日从全国请了名角儿来唱堂会,给那些角儿的谢礼是采莲裙,梅香衣,子雨是个愚钝的好孩子,顾昭独喜欢他,更不觉着子雨该死,子雨觉着家中奢靡,就写了新诗给角色唱来……
怎么唱的?哦,想起来了:
“西风乍起抛消遥,花事匆匆凭谁吊。
红烛滴尽朱颜泪,断肠无寄暗自抛。
夜漏更深人意静,翦径西风摇月影。
深闺织就回纹锦,谁家归雁相酬应。
从君别后日相思,肠回九转春归时。
只因痴志难抛却,黄莺啼遍杨柳枝。
烟波丝雨漫凝眸。杜鹃桥上数归舟。
断肠丝竹为君愁,征鼓催去人难留。”
子雨是知道的吧?竟然早就唱出来了啊?原就是征鼓催去人难留了……为这,据说子雨还挨了板子,说是不吉利晦气……
那孩子怕是早就知道了吧!
顾昭一时间,有些肝疼,便击打了一下胸口。
顾茂德不放心,便小心翼翼的说:“小叔叔,到了此刻……牵扯太深,就是神仙也救不得了,亏……茂峰没了,不是我没心肝!”说到这里,他猛的站起来,一边儿喘气一边激愤的道:“何苦同情他们,咱家差一点就一样了!当日都说我母亲狠,若不是她动手,老三怎么没了?这名声我母亲硬生生的咽了,爹也气得狠了!不是他们……不是他们带坏茂峰!算了,罢了……我那时候傻,竟还怨恨父亲何苦如此,现下……现下我方明白了……”
顾茂德慢慢坐下,捂着脸哭了起来:“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那边可是六代……谁愿意看到?”
顾昭微微摇头,摆摆手说:“都回吧,这事儿都别管了,有我呢!”
顾茂德他们互相看看,一起站起来施了大礼道:“是,全凭小叔叔做主。”
人终于都走了,顾昭站起来在院子里的寒风里站了足有一个时辰,一直到天色朦胧他才把细仔,细仔叫了,叫他们连夜去城门外调配布衣布裤,还有一些肉食。
既要走了,便穿上新衣新袜,吃顿饱饭,明儿起,这棺材,他顾昭送了。
安排完,顾昭慢慢步行回院子,到了院子口的时候,他看到那边跪着一个人,便开口问:“谁在那里!”
那边身影晃动了一下:“小爹爹,是我。”
顾昭站住了,慢慢走过去看看他,半天之后他才叹息道:“我没怪你,这是早就想到的。”他只是没想到,赵元秀的手竟比赵淳润黑,竟是幼童都不放过。
赵元秀抬头,眼神晶亮的看着顾昭,他慢慢站起,伸手扶住顾昭,跟他一起往屋里走。
走了一段,顾昭忽说:“你长大了。”
元秀点点头:“可不,孩子都好几个了,再不是半夜哭泣,尿了小爹爹一身的娃儿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赵元秀低低的顾昭耳边道:“小爹爹,莫怪阿父,当日押送阿父去法元寺出家的,便是溪北顾家……”
顾昭的脚步停了下来,一脸惊讶的看着赵元秀,赵元秀确定的点点头,指指屋内道:“阿父在里面呢,小爹爹万不可跟阿父起纠葛,您只当心疼我。”
顾昭又呆了一下,然后轻笑道:“不会,怎么会呢,你们都想错我了……”
赵元秀听顾昭这样说,便微微松了一口气,赵淳润虽没有从屋里出来,他依旧在屋外磕了头,这才去了。
此刻,天色已然全黑,顾昭掀开门帘进屋,却看到赵淳润坐在桌边安静的等待着。
桌上,各色菜肴冒着热气,赵淳润也瘦了,他听到门帘响便抬起头,看到顾昭进来,他便赶紧走过来拉住顾昭的手。
“先暖暖吧……”走了几步,许觉着顾昭手太凉,他便住了脚,将顾昭的手暖在自己怀里,贴着肉放着。
顾昭安静的看着他的脸,看了一会他才道:“我没事儿……我……我没事儿!”
赵淳润笑笑:“没事儿!没事儿!你要怪我,便怪吧,我哥当日剩下我,就得了报应,我怎么还会给元秀留下尾巴,你只管怪我,我……没事儿,虽你罚,好么!”
顾昭微微闭眼,心乱如麻,他真没有怪阿润,他只是再跟自己的人性作斗争罢了,他只是懦弱了,只是畏惧了,他并没有心疼溪北顾家,没有!
可是,他又不能跟阿润说,我只是无法看到上万条人命就这样去了,这些杀戮杀的是我的人性,鞭打的是我的道德……
没滋没味的应付了一顿晚饭,顾昭丢开赵淳润去了书房。
赵淳润没有按照以往的习惯送他过去,他只是换了衣裳又站了起来去至水泽殿,他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阿昭疼一次,不若明天便一起勾完,早点打发了去吧!
赵淳润就这样走了,顾昭夜里坐在书房呆了半夜,这一夜,凡是有人性的,姓顾的,竟都没睡着。
天色方明那会子,顾昭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祭文递给守在门口的孙希道:“你打发人烧了去吧,叫他们帮着烧几串钱,既都走了,好歹带上个买路的钱儿……”
孙希双手接过祭文,小跑着出门去,在路上,他打开那祭文看到是这样写的。
呜呼!从来千红不过冬,人去瑶台,却道是,生死离别最疼,遥想当年,玉人依马七步诗,冠玉笑谈言若珠,子雨妙句锦绣文,百年高士应无敌,厅堂旧燕去了,莫相问,人去关河,笛引花尽楼台孤。
第一百七十一回
冬日草原上萧瑟的寒风从帐篷的缝隙往里钻,顾茂丙刚从被子里钻出来又冻了回去,帐篷帘子一掀,格儿就用两块皮布包住烫手的铜壶进了屋。
花枝穿着笨拙的兽皮裙,怀里抱着干柴进了帐篷,一边烧柴,花枝一边唠叨:“侯爷,咱们回城不好么,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又说:“侯爷,外面下雪了,过几天就找不到路了呦!我就说早点回城……”
唠叨着,她从一边的矮柜里捧出一个木盒,打开木盒,露出里面一个一个精巧的瓷盒子,细细闻了一遍之后,花枝找出香脂,从被窝里拽出顾茂丙的手,一边涂一边掉眼泪:“这是造了孽了呦,看这皴裂,可怜的……在上京不好么?若是郡王爷知道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呢,回城不好么……”
顾茂丙笑眯眯的看着,花枝呦,她跟花蕾,花丽,花穗,花蕊都是早年的大丫鬟,如今那些大丫鬟早为人母,只有可怜的花枝跟着自己熬成了老姑娘,还越来越啰嗦。
格儿在帐篷外尖叫了一声,然后圆滚滚的滚进帐篷,嘴巴里乱七八糟的叫着:“宛山爸爸,外面下雪了,好大的雪……”她乱七八糟的激动着:“从城里来了好长好长的马车啊,宛山爸爸,快来看,快来看!”
山是皓拉哈部落里供奉的太阳神,它博大温暖而慈祥,很多年来,顾茂丙就给了皓拉哈人这样的印象,如此,这里不分男女都管顾茂丙叫宛山爸爸。
格儿是塔塔的女儿,部落的小公主,她虽只有十二岁,可依旧要干各种家里的活计,挤羊奶,烹饪,嗮牛粪,捡牛粪,驱赶羊群。
母亲去世,留下三个孩子,作为家里唯一的女性,她必须要把自己家帐子里的事情处理干净。
十二岁的格儿长的一点都不漂亮,大圆脸,黑红黑红的,个子也不高却健康,但有一双草原上最明亮的眼睛。
格儿看到了长长的马车队,她知道是宛山爸爸的礼物来了,每次梁人的节日到来,宛山爸爸就会得到很多很多礼物,有漂亮的丝绸,好吃的点心,最最重要的,是粮食,一车一车,帮助部落度过寒冬度过饥荒的粮食呦。
格儿兴奋的将顾茂丙从被窝里拽出来,顾茂丙哭笑不得,就着格儿端起来冒着热气的一盆水洗干净自己,换上厚厚的皮裘这才慢慢走出帐篷。
部落围栏外,皓拉哈人欢喜的冲出自家的帐子,围在上京来的车队边上帮着搬东西。
快十年了,顾茂丙一路走过来,部落里不分男女老幼,都对他发自内心的崇拜和感激,在他面前,他们将草原上最直的脊梁弯下。
阿免是新仔的徒弟,比起稳当的阿德,他是个坐不住的,如此府里便安排他天南地北的送节礼。
顾茂丙笑眯眯的看着阿免,刚准备调侃几句,生性敏感的他却发现今日的阿免,还有那些家里来送货的下奴都穿着颜色暗淡的布衣,表情也不大对劲儿。
见顾茂丙过来,阿免赶紧爬下车,恭敬的见礼:“侯爷安康,小的把各府的年礼都捎来了。”说罢,他从一边取过厚厚的单子双手举得高高的奉给顾茂丙。
花枝接过册子,小心翼翼的问到:“阿免,可是上京出事了,谁去了,你们竟都穿素?!”
阿免抬脸看看顾茂丙,咽口吐沫,艰难的说了出来:“侯爷,溪北没了!”
顾茂丙身体一颤,苍凉覆满又目,他看看无边的草原,眼睛微微合住。
格儿哈哈笑着过来拉阿免,一边拉一边用蹩脚的大梁语说:“阿免哥,快请起,别跪了,快跟我来,阿爸给你留了部落最好的马,最肥的牛羊……”
阿免站起来,硬挤出笑容对她说:“几月没见,格儿小姐又长高了!”说罢,他从一边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盒子送给格儿:“送您的。”
格儿眨巴下眼睛,高兴的打开盒子,接着惊喜的喊了一句:“真好看!”她从盒子里取出一把漂亮的银梳子高高举起,从梳齿的缝隙里看着这个世界,一边看一边唠叨道:“真漂亮,我阿妈也有一把银梳子,是阿公用十五只羊跟大梁人换的,谢谢阿免。”
小姑娘高兴的蹦了个高高,大力的拥抱了一下阿免,扭头举着银梳子去跟族人炫耀了。
阿免面红耳赤,神色痴呆的盯着格儿的背影。
身后传来咳嗽的声音,阿免身体一僵,扭头去看表情微妙的侯爷。
现在,心情悲凉的顾茂丙已没有以往调侃阿免的心情,他招招手对阿免道:“跟我来。”
阿免跟着顾茂丙去了族里最大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