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位是文帝的御医林士德。公主在长安时,一直都是由他照料身子。”
军臣焦急道:“好,请林大夫立即去看一下月桐。她这几日一直高烧不退。”
林士德匆匆入帐,月桐正沉沉而睡,不时传出梦呓:“逸郎,逸郎。”
林士德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小药瓶,放在月桐鼻下,昏睡的月桐眉头竟然微蹙,渐渐地,悠悠转醒。
刘莫寒从怀中拿出锦帕,递给军臣:“殿下,这是萧逸之给公主的。”
军臣接过,看见锦帕上的老鼠与花猫,反转看到背面的血书,眉目一凛:“上面写着什么?”他会说一点汉语,却完全看不懂汉字。
“正面的绣图上的字是:笑一笑,悲不来;笑一笑,泪莫掉;笑一笑,少年帅,笑一笑,女儿妙。背面的字是:生之所愿,两心相依;心之所念,白首不离。不绝,不弃!”
军臣的手猛地一抖,眼中透出比初冬更重的寒意。
刘莫寒看向他:“这锦帕要给公主吗?”
月桐在转醒时又喃喃地轻唤了声:“逸郎。”
军臣凝视月桐片刻,他拿着锦帕的手紧了紧,再缓缓地松开,把锦帕还给刘莫寒,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给她!”
月桐睁开双眼,迷糊地看了看眼前的面孔,熟悉却又遥远。
“月桐。”林士德轻唤,怜惜地道:“你怎么那么爱和阎王爷斗。再这样下去,阎王爷怕是会亲自上来抓你了。”
月桐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林士德笑了笑:“怎么,不认识我了?”
月桐猛地捉住他的手腕,断断续续地道:“你,你被,捉了,为,什么?”
林士德笑叹:“我又不是美人,谁会捉我?我是特地来看你这傻丫头。看你,让多少人心疼。”
月桐颤抖地问:“逸郎,逸郎还活着吗?”
“他还活着,他会活下去。你也是,你要好好活下去。”
月桐泪水汹涌而下:“真的?你没骗我?”
“傻丫头,逸之,你哥哥和哲安都好好的活着。这么难得来世上走一回,他们又怎会轻易言死?你也一样,好好活下去。”
刘莫寒步上前,把锦帕放入月桐手中:“这是萧逸之给你的。”
月桐颤抖地打开,看了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不绝,不弃。不绝,不弃,逸郎,逸郎……”
军臣再也听不下去,转身离去。刘莫寒悄然跟上。一阵寒风吹来,为两人憔悴的脸庞添加一份冷意。
“你之前和我提过几次,抢她人容易,夺她心却很难。我一直以为没放在心上。现在,我得到她的人,她的心我却……表弟,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到她的心?”
“人心一向是世上最难求之物。你可以逼她下跪,可以逼她哀求,只是越是逼迫,她的心只会离得越远。汉人有一句话叫水滴石穿。公主此刻对殿下的心恐怕比盘石更硬。若殿下是真的在乎她的心,就一定要付出如水般的耐性与柔情。”
军臣想问什么,却又欲言又止,他犹豫了半晌,低声问道:“萧逸之到底做了什么,让月桐死心塌地?”
刘莫寒淡然道:“殿下若想与萧逸之所做之事相比,恐怕有先天不利。匈奴灭了月氏,萧逸之却为公主而相助昭武昊枫复建大月氏。”
军臣面容绷起。
“在长安,大汉太子曾逼迫萧逸之放弃迎娶公主。萧逸之情愿放弃鸣月庄五十年的基业也不妥协。”
军臣震撼地看向刘莫寒。
“无论萧逸之曾为公主做过什么,皆已过去。此时公主已在殿下身边,殿下的用心,假以时日,公主必然会明了。”
军臣漠然地站立片刻,眼中浮起决然:“萧逸之可以为她放弃鸣月庄,我却可以给她一个天下。”
在林士德的照料下,月桐的高烧渐退,慢慢可以开始喝些米汤,羊奶。为了不刺激月桐,林士德请军臣不要前来看望,至少不要在月桐醒时前来。胡耶听闻此言,怒目想要训斥时,军臣拦下了他,转身离帐。此后的日子,军臣真的只是在夜深月桐入睡后才前来,静静地坐在榻边凝视着她。她脸上的指印渐渐变淡消失,重现她碧玉无瑕的面容。军臣时而忍不住,俯身亲吻她的脸颊,轻柔得似浮云。
深秋渐渐变成了寒冬。月桐在榻上躺了足足一个月,而这个月里,王庭变天了。
月桐坐在榻上,桑苗喂她喝药。月桐问:“这几天外面怎么那么吵?”
“单于三日前去世了,殿下正式继位,所有王爷,贵族都来了王庭拜见新单于。”
月桐怔怔地呢喃:“老上死了?”她一直以为老上死时会是她人生最痛快的一天。此时,她一点爽快的感觉都没有,只有淡淡的,却无边的凄凉。
白雁按捺不住兴奋地道:“单于竟然没有册封呼衍妃为阏氏,而把阏氏之位悬空,所有人都在猜到底哪位妃子能坐上那个位置。”
桑苗笑道:“会不会就是公主?王庭中所有人都知道单于疼爱公主。”
月桐厌恶地皱眉:“他爱封谁都与我无关。对了,小茹呢?”
白雁道:“小茹的伤快全好了,明日应该就可以来服侍公主。”
月桐点点头,撑起身子下榻:“我也躺了好久,为我更衣,我想出去走走。”
走出庐帐,深秋时的黄绿相间的草原变成了白茫茫一片。天上白雪纷飞,地上白雪皑皑;恍惚间,竟让人不知天地之隔,不知身在何方。
“下雪了。”月桐感慨着,伸出双手接住缓缓飘落的雪花。一点点冰凉的雪花落于掌心,化成水滴。是什么,柔弱得握在掌心中,就化了?
月桐一步步走到帐外的院子中,捡起一根枯枝,在雪地上画起来。
桑苗仔细地看着:“公主在画猫追老鼠吗?”
月桐痴痴地看着地上带笑的小老鼠,喃喃自语:“逸郎!”
桑苗瞪时唬住了:“公主,你这样会惹怒单于的。每次单于在公主入睡后来看望,公主一叫唤逸郎,单于的脸色就很难看。”
月桐狐疑地问:“他什么时候来看过我?”
桑苗悠悠道:“林大夫说,不想公主见了单于会受到刺激,请单于不要在公主醒时前来。单于就每晚在公主入睡后才来看望,有时候在公主榻边一坐就是半个时辰。”
月桐真切地愣住了。
桑苗感叹道:“公主生病的这一个月来,单于夜夜前来,又命人送来各种名贵药材,食材。公主喝的不是普通的羊奶,而是母羊的初奶。羊初奶可是最珍贵最滋补的,平日里只有怀孕的受宠妃子才能喝。”
月桐怔怔无语。
桑苗道:“公主是不是还在埋怨单于那夜……奴婢看得出单于很后悔。”
“够了。”月桐蹙眉“你尽管去告诉你的单于,无论他做什么,我的心里只有我夫君萧逸之一人。我不怕他杀我,但他别想再□□我。”
桑苗惊唬住,忙四下张望:“好公主,奴婢求你了。公主与单于作对,单于舍不得惩罚公主,可对奴婢们不会手软。请公主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奴才吧!”
月桐的脸色微缓,随即又冷了下来:“跟着我,你们不会有好日子过。你们找机会换到别的妃子那去。我连自己也护不住,根本护不住你们。”说完,大步走出院子。但因为大病刚愈,急走几步竟头昏眼花,脚步摇晃起来。
桑苗和白雁急忙上前扶住她,桑苗哭丧着脸:“公主,你别闹了,身子才刚刚好转,别又伤着了。”
月桐仰望天空,苦苦一笑:“你们所有人都逼着我活,却又让我活得生不如死。老天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惩罚我。”
突然,在庐帐不远处的小山丘上,传来了阵阵哭声,月桐听到有人在说月氏语。月桐忙在两人的搀扶下走过去。
四个女人跪在一个看起来已死去的女子尸体旁哭泣着,用月氏语轻诉出死者的送行语。
月桐颤声用月氏语问:“你们是月氏人?”
四个女人抬头看见月桐,满脸疑惑。一个黑衣女人点点头。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月桐忙问。
“四年前,匈奴攻破月氏,我们被匈奴兵抓来当奴隶。”
月桐身子微颤:“她怎么死的?”
黑衣女人哭泣道:“我们负责打扫太后庐帐,她不小心打破了一个杯子,太后的侍女知道后就下令鞭笞五十。她回来后就吐血不止,死了。”
月桐心中抽痛:“就为了一个杯子?”
黑衣女人悲泣道:“我们是奴隶,什么匈奴人都可以下令鞭打我们。四年前被捉来到王庭的有五千人,如今还活下来的不到两千。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打死。”
月桐身子禁不住颤抖,急问:“那五千名被俘的月氏士兵呢?”
黑衣女人摇头泣叹:“他们分到不同的王爷营地中做苦力,到如今,能活下来的,恐怕也不多于两千人。”
月桐再也忍不住潸潸直下的泪水。
黑衣女人看见月桐的哭泣,怯声问:“夫人你是何人?为什么会说月氏语。”
月桐悲凄一笑:“我叫昭武月桐。”
四个女人脸色大变,惊呆了半晌才向月桐叩首:“公主万福,公主万福!”
月桐悲凄地看着死去的女人:“你们是要埋葬她吗?”
黑衣女人泪雨滂沱:“我们都不想死在匈奴。我们会把她火化,再在起风时,让风把她带回家乡。”
锥心之痛涌上心头,月桐遥望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何处是家乡?
她凄楚地道:“好!我们一起让她解脱。”
于是几人一起找来了木柴,把女人放在木柴上,点起火。
月桐看着熊熊烈火,心头越来越刺痛。四年了,原来月氏子民依旧在匈奴中受尽苦痛磨难,父王的头颅还在单于庐帐中被用来当成酒杯,而自己就被汉国送来这让军臣□□。月氏人的痛苦何时才能是个尽头?
不知何时涌起的寒意把她的身子笼得越来越冷,纵然站在烈火旁,她依旧冷得簌簌直抖。
“单于万安!”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跪拜声。
月桐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跪下的桑苗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裙摆,示意她行礼时,她才默默地转身。军臣一身貂皮衣袍,华贵冠帽立于她面前,威严冷傲。月桐觉得身子极冷,胸口却极热。一股热流从胸怀中向上涌来,冲到她的口腔,灼热腥甜。
月桐呆呆地望着军臣,不言语,不行礼,桑苗和白雁已吓得心蹦到喉咙底,她俩相视一眼,把心一横,猛地一拉月桐的裙摆,月桐的脚一软,跪下后,一口鲜血直喷而出,洒落在茫茫白雪上,像大地流下的血泪。
军臣双眸怒张,急步跨前搂住快要昏厥的月桐。月桐看着他,呢喃着:“求你,把我烧了!”说完昏倒在军臣怀中。
“月桐───,传林大夫!”军臣撕心地呼叫。把她抱起,直奔回庐帐。
☆、第89章 等
林士德为月桐把完脉后眉头深锁,沉声问:“又有什么事刺激了公主?不是说过不能再让公主受打击吗?”
桑苗哆嗦道:“本来公主还好好的。但看见那几个月氏女人,用月氏语和她们谈了几句后,就神色恍惚了。”
军臣脸色极为黯沉:“林大夫,月桐的病如何?”
林士德深叹道:“公主这段日子受的打击过多,再不想法子把心结给解开,恐怕会变成一辈子的病根。”
胡耶走入,向军臣行礼汇报:“那几个月氏女人是太后帐中的奴隶,昨日有一个女人打破了太后的杯子,被鞭笞五十后就死了。公主问了在王庭还有多少月氏人,那些女人说由四年前的近万人,到如今不足四千人。”
军臣眉目一紧,凝视月桐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深重道:“胡耶,传朕口谕,从今日起,严禁鞭笞月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