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泛开泪光的眼眸缓缓抬起,清明的利光如火骤亮,黑眸中熊熊燃烧。
他静静地望着她,粲然而笑。
徐秦穿过重重回廊,脚下踩在台阶,忽地停下脚步。他看着不远端着托盘的神情哀凉的双宁,拱手却步:“可是郭将军有什么吩咐?”
“姐……姐说,你快些回凉州,不要被人抓住。”双宁细细鼻子,小小的眉头紧蹙着,垂下头。
徐秦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托盘,朱红的漆木上蜿蜒容静,正躺着一截乌黑的秀发。
他怔了怔,怅笑一声仰起头,朗声应道:“将军的决意,末将收到了。神武军三千人的血海深仇,终于等到这一日。”
双宁呆呆地望着他大步走远,消失在夜色拐角。一直绷着的弦不可抑止地松开,整个人跌坐在地。伸手抚摸托盘中的长发,忍不住低声抽噎:“姐姐……”
倏忽,她呼吸一窒:“公子……”
*
“哟,是赵大夫!”掌柜擒着烛台,喜出外望地快步走来,“赵大夫居然回来了!”
“当家的,你傻啦,赵大夫可是圣上亲口御封的太医。”老板娘推了下掌柜,热情地冲赵寻雪道,“亏赵大夫还记得我们常丰客栈,快,进屋坐。”
他抬起眼,望了一眼门梁的匾额。低叹一声,笑道:“这里,都没变啊……”他朝前走几步,侧首道,“掌柜,我想去看看那间客房。”
“就是那间您往常义诊用的客房?好嘞,里面摆设我们都没动过,就等着……”
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店内,周遭灯火人声隔绝身外。深邃的眸光仿佛穿过岁月流光,望见一个阴冷的清晨,那个纤瘦有力身姿背对门口,将手中襁褓放于床榻。随后毫不犹豫地脱下外袍,露出遍布血迹的中衣。
而那个蓝袍青年则沉默地跪在她身后,一点一点清理着她的伤口。
“赵寻雪,你是在威胁我?还是在向我求饶?”
“赵寻雪,我杀了很多人,为了给我父亲报仇。可是我没有去找你,你知道吗?”
“我原谅得了你,可我原谅不了我自己,你懂吗?”
这是独属他的过往,早已如云烟不复存在。他闭上眼,听那声声诘问米分碎心间固墙。
马车颠簸作响,恍惚似在带他走出漫长的年月。雨过阴霾,夜色浓郁。他搀着药童的手趔趄下车,皂靴踩进了水洼,蕴湿一片。
他推开药童,一个人缓慢移步走向阁楼。
房内没有点灯,只有自身后倾泻的阴谧月光,柔和地罩在当中那人的身上。她撑着头,静静地阖眸靠着桌案浅憩。
乌黑的发丝尽束,在头顶用皮革挽成一个髻。身上的黑色硬甲,深暗中透着生辉光亮,威严沉沉。红色披风蜿蜒在地,一派冷峻孤勇。而那张莹白削瘦的脸就那样衬在血雨腥风的军甲中。没入半颊的阴影,依旧清秀如画。
他安静地望着她,这是他深藏心间的郭临,却又不是。熟悉却陌生的神色,宛如镜花水月,是在他不曾接触的地方,而真实存在的她。可他,早已错过。
他忍不住抬手,越过尘埃去抚摸。眼睫划过掌心,她徐徐睁开眼。
“寻雪,”她望着他,“你来了。”
他默然垂眼,须臾轻笑一声踉跄转身。手掌却被紧紧握住,她在身后道:“你早就预料到今日了,不是吗?”
郭临站起身,缓步朝他靠近:“我昏迷七日,你本有无数机会带我出城。自沧州而行的一路,你躲开了禄亲王所有追兵……聪明如你,又有世子帮忙,怎会如此轻易地被羽林军找到?甚至……若你一心禁锢我,只消不必医好我的腿,我便走不了。”她低叹一声,张开双臂轻轻环住他,“这些事情,我从来不曾细想,只一次一次在心底将你恨过。可寻雪,今日我力战刺客,行动缓涉却不艰难……我便知道,是你放了我。”
他闭目拧眉,宽厚的大掌颤抖着按上她的手。嗓音喑哑不稳:“阿临,是我输了,输给了陈聿修。”
她摇了摇头。这些时日,她太累了,累到不愿去理清所有思绪。僵愕混沌地走一步算一步,可一旦开始回想,他自她醒来说的话,走上勤政殿时深深的凝望,疯狂在族谱刻下她名字……哪一处不是告别?
“寻雪,如若重来,无欲峰上,我依然会救你。”
他猛然回身,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阿临,记住你的承诺。”他轻声道,臂弯紧若桎梏,“在我老死之前,你会赶来亲手了结我。”
她潸然而笑,声音穿过相识的年华光阴,缓缓沉淀:“好。”
清晨的光曦不算刺眼,街道的寒气透不过甲胄,只能细密地盖在脸上。
她其实有很多话没说,寻雪也一样。
街边拉开铺面的百姓抬头瞟了她一眼,忽而怔住,瞪大眼仔细望来。
无须说破,他清楚她要去保护什么,她亦清楚他为何放手。
驾着马车经过身边的行人惊愕中攥紧了缰绳,马匹扬蹄嘶鸣。
“郭,郭将军……”
她回过头,冲他们一笑。仰首看向前方威严的朱雀门,她将手中的头盔举起,庄重戴上。
从来没有分别,也从来没有成全。
她直视着脸色惨白的守卫,撩摆单膝跪下,朗声喝道:“神武军骠骑将军郭临,回朝觐见!”
☆、第167章 利剑重出
“鬼,鬼啊……”正对郭临的守卫吓得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郭临俯视他一眼,偏头看向强自镇定的守卫长。弯唇冷笑:“如何,连你也觉得……本将是鬼吗?”
守卫长瞪眼望着她,不自主地倒退几步。她转眸一笑,抬脚朝前走去。
暗长的宫门将将走过,一列的羽林军缓缓行来。当先一人怒目挺.枪:“什么人,胆敢直闯宫门!”
郭临目不斜视,虎步生风,铁靴踏在青石地面,一声一声响在光曦渐起的宫墙内。羽林军们一时怔然,无声地看着她从眼前走过,好一会儿那名军将才后知后觉地扬鞭:“……拦下他!”
呼啦一下四周围上了一圈人,郭临停下脚步,良久才眯眼拱手,慢条斯理道:“本将乃是神武骠骑将军郭临,尔等还不速速让开!”
“郭,郭临?!”羽林军将杵枪站立,须臾捧腹,呛声大笑,“哈哈,居然冒充死人……”
郭临转过头,静静地盯着他,没有说话。羽林军将的笑声戛然止住,他咽了咽口水,突然跨步上前,长.枪横举,直直地对准郭临:“若是郭将军,定能接下末将一枪。”
“呵……”一截轻笑溢出唇角,“有意思。”
话音未落,电光火石间,军将只觉得眼前罩来了一道风。他想也不想回枪抵挡,胸口却陡然中了一脚,被踹得踉跄倒退。
围着的羽林军见状,纷纷大叫着冲了上来。郭临欺身而上,一把挟住军将的脖颈,另一只手握住他手中的长.枪,就势轮圈,劈散包围的人群。
军将身不由己地被她带倒在地,虎口巨麻,双手不由自主地松开。郭临便顺势抽走长.枪,枪身倒转,横挑竖划,将挡在前方的羽林军一一击倒。惨呼声传来,军将挣扎着睁开眼,正好看到头顶上方,郭临那只握在枪尖红缨上、绷带包裹的右手,滴下一滴鲜红的血液。
四下一片寂然,羽林军呆呆地望着那截前突的长.枪钝尾,明知此刻再冲上去也不会送命,脚下却怎么也动不了分毫。
郭临冷冷地扫视一圈,忽地手腕翻转,□□凌空划过几道圈,“嗤”地一声插在了地上。军将战栗着侧眼,看那近在耳边的明晃晃的枪尖印出自己惊恐的神色。牙关哆嗦打颤,听着铁靴的脚步越走越远,死活吐不出一字去喝令部下。
太阳渐升渐高,罩在空旷的大殿广场上,烟笼一般温和的光晕。前方宽广的台阶光辉耀眼,而在那白玉石栏上靠着的那个绯紫官服身影,便如镶嵌的绛瑗,雍谧安和。
她朝他看了一眼,从容地走上台阶。刚经过身旁,右臂一紧,已被他拉住。
他执起她滴血的右手,取出袖中备好的白巾,动作轻柔包扎。“如若这样上殿,”他微微一笑,呵出的气息绕在耳边,“血腥气……便太过重了。”
崭新的结口系在手背,她捏了捏拳头,缓缓抬眼。四目相对,不必多余的言语,一切都已明白。她转过身,继续朝前走去。唇角微扬,划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狡然。
威严凝重的朝堂就在面前,上一次站在这里不过是几天前。而今,今是昨非。
郭临抬起头,深深凝望。隔着两道层列的大臣,大殿深处辉煌金碧的御座上,皇帝张臂正坐。眉目盖在一片晃悠的旒玉下,除了不动的唇角,看不出一丝情绪。
满堂震惊骇恐的抽气声中,她迈开脚,迈过门槛。光滑的地板,左腿轻微的瘸音尽显无遗,右手的绷带明晃晃地衬在鲜红的披风下。她就这样,坦然行到御座下。
一丈之遥的距离,只消微微仰头,旒玉便再也挡不住什么。她甚至一眼,就能清晰望见皇帝俯视而来的阴沉神色。
是死而复生的惊惶,是破坏朝堂的不悦,还是,失望……失望她没有如愿死去?
“骠骑将军郭临,拜见陛下。”郭临直直地盯着皇帝,朗声拱手,嘹亮的嗓音响彻大殿,“神武军三千军士不辱使命,凯旋而归!”
话音落地,整个殿中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才有人颤声道:“你……不是……郭临,死了两年的人怎么会活着?如果活着,为何两年……无声,无息……”
她侧头瞟过,见是刘老御史,便笑道:“刘大人有所不知,末将于青山殊死一战后落下悬崖,被路过的樵夫所救。因腿疾难愈,这才耽搁了两年方能回到京城。”
“不可能,明明朔方军已经找到了尸体……”刘老御史陡然吸气。
郭临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负手背后,朝他走去:“朔方军?尸体?呵呵……敢问刘大人,可有亲眼见到?京城郊外二十里的衣冠冢,可不是末将的坟茔。”
刘老御史张口哑然,他怎么会亲眼见到?他只知道朔州传回的消息,郭临的尸身战死得不成样,运下山后气候渐暖存放不了,只能就地火化。这样的认知,两年来所有人都当成常态,怎么会,怎么会突然……他求助般地望向御座。却见那旒玉之下沟壑纵横的双眸,是几乎沉到滴出血的阴森。刘老御史浑身一颤,飞快地收回目光。
“钦天监,钦天监!”一旁有人小声惊惶唤着,“他他他,为何要说三千军士……堂,堂上站着的不是一个人么?”
众臣一愣,纷纷瞪着郭临倒退一步。她哂然一笑,侧身朝向钦天监,摊开手臂:“钦天监如何,瞧出我是人是鬼了么?”
钦天监哆嗦半晌,朝御座瞟了一眼。终于壮起胆子迈前一步,朝她一指:“你既是人,方才怎可不向陛下跪拜,失仪殿前……乃是大罪。”
“呵呵……”郭临冷声嗤笑。回身盯住皇帝,突然抬手拔出腰间长剑,高举而起一把□□地面。在殿外无数羽林军举枪冲进时厉声而喝,“末将身上背着三千亡魂的血命,只怕这勤政殿,受不起末将一跪!”
“陛下!”她大喊一声,重新庄重抱拳,目光灼灼燃烧,“神武军三千弟兄,没有亡于突厥血战,没有力尽为国献躯,而是死在了……大齐内奸的手上!我郭临苟且存活,如今还朝,便是要为我神武,讨回公道!”
“杀我弟兄者,必当有如此剑!”她猛地拔起地上的剑。周遭众人只觉一道利风扑面,未曾看清动作,只听“铮铮”几声,几截断裂的剑身已经咣当落在了地上。
剑拔弩张的气氛,宛若战场争锋。利弦绷紧在身,胆小的已经连呼吸都不敢。郭临恣意地踢开断剑,噙着一丝冷笑,直直地盯住旒玉后面,那双浑浊的深眸。
“郭爱卿……”一片沉寂中,皇帝握拳清咳,云淡风轻地道,“甫一回宫,便来毁朕的勤政殿么?”
沙哑苍老的嗓音,隐隐威厉。郭临捏紧拳头,掌心未愈伤口的刺痛扎在脑间,她扬唇一笑:“末将不敢,只请陛下……准许末将缉拿陷害我神武军的内奸。”
“你你……”刘老御史瞪眼道,“你居然威胁圣上,大逆不道!”
“呵,”郭临嗤笑,“末将孤身一人,却如何威胁得了陛下?”
御座隔着两方对峙,四下安静,竟成了不回应不罢休的死局。徐公公战战兢兢地侧眼,望见桌案上的皇帝摊开的五指指尖微微发白,已是怒气满胸。心下一咯噔,暗叫不好……
“报——”脚步声快速接近,一羽林军扑跪在殿门,大喊道,“陛下,楚王醒了!”
“什么!”皇帝唰地站起,抬手吩咐道,“快,快带朕……”
徐公公刚刚扶上他的手臂,便感到腕上剧痛。他胆战心惊地抬头,望见皇帝死死地盯住前方的阴晦眼神。
“几时醒的?”
“回,回将军……就是刚刚……”
郭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她如此问完,便松开那羽林军的领口,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大步走出殿门。
鲜红的披风飞扬在身后,潇洒行远。“……简直岂有此理!”刘老御史怒喝道,“就算是位列凌烟阁的名将,也不该御前不敬,陛下——”他回身欲跪,却倒吸一口凉气,陡然收声。
群臣跟着回望过去,顿时连连惊得伏地跪下。徐公公挡住皇帝负手而走的背影,咽了咽喉咙,扬起拂尘:“……今日朝毕!”
“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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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荣打开门,惊呼出声:“阿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