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仪当初与卫锦也有过一面之缘,便是那泼辣小姑娘甩鞭子抽人的时候,宋仪还记得自己的玉坠就是她给抽碎的。
一提起这样一个人,宋仪本能地不喜欢。
她想起自己其实很少厌恶谁,可这卫锦约莫是其中难得的一个,性子太骄纵,还没个轻重。记得她醒过来那时候,摆弄听人说,她是被卫锦给推下去的。
杨巧慧竟然与卫锦交好?
在宋仪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她看杨巧慧的目光,也就不那么自然了。
好在,宋仪的异样没人发现。
她只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的细节,渐渐从旁人口中知道了卫起与卫锦。宋仪一觉睡过去两年之后醒来,头一件遇到的事情便跟他们两个有关,只是对这二人的种种,竟还不很清楚。
嗣祁王卫起,地位虽不比皇帝亲子所封之亲王,可在俸禄待遇上却比亲王还要高上一些。其父乃是当朝天子的胞弟,只可惜身子骨不好,体弱多病,没能被立为太子便已经英年早逝。
由此一来,自然也有人戏言说当今皇上的皇位乃是卫起的父亲让来的。
不过皇上自个儿倒是不介意,大手一挥直接封了卫起一个嗣祁王,另封他妹妹卫锦为昭华郡主,地位也仅次于公主了。
只是卫起从小生下来,也是个命途多舛的。
这一位早年染上些古怪病疾,久不见好,有高僧断言需要避世修养,所以卫起年纪不大时候便已经入了寺庙,跟随着师父们修行。
说来也怪,一入寺庙,卫起就慢慢地好了起来,从此没病没灾。
不过身子好了,心性也被佛陀给磨平了。
从那以后,卫起竟似成了个修行的僧人,无欲无求,淡泊高远,且还不近女色,成日里叨咕的都是些佛学经义。
世人喜好之种种,非卫起喜好之种种。
这般一个清心寡欲之人,本该超脱世俗,可偏偏皇上惜才,照旧叫他辅政。好在这一位素性聪明,即便是处理政事也是颇有手段,并未完全拘泥于佛家经义,由此越发受皇帝倚重。
至于另一位昭华郡主卫锦,比之卫起可就差了不少。
卫锦从小就是皇宫里长大的,兴许是娇生惯养了,所以虽则眼界开阔一些,不同于寻常大家闺秀,可性子太骄纵,也没人敢管束,一直以来都叫人头疼不已。
不过最近似乎好多了。
许氏拉着杨巧慧的手,笑着道:“都说是女大十八变,原本郡主可带着几分男儿气,如今回了京城,便染上咱们京城姑娘那几分精致的脂粉气。现如今,调香弄粉,诗词歌赋,哪样比寻常姑娘差?都说人是会长大的……”
“祖母这话说得不错,前儿郡主还研究出个好玩的东西,叫珍珠粉,往脸上一抹,那漂亮的。”说到底,杨巧慧也是个小女孩儿的心性,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便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前儿郡主还给了我两盒,回头我孝敬给祖母。”
“我这一张老脸老皮,可不用浪费这些个好东西了,都是你们小姑娘的玩意儿……”
许氏这会儿看上去太慈和,半分没有此前讽刺宋仪时候的尖酸刻薄。
宋仪心里无言了半晌,终究还是觉得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去去的争斗毫无意义。
她陪着在这里枯坐了许久,只觉得嘴角都要僵硬掉了,众人才说要去用饭。
待用过午饭,便有人张罗着去看戏,杨府专程请了戏班子来,大家坐在下头一起听了戏,用了不少茶点,这才有散去的意思。
这一段时间,足够杨巧慧认识宋仪等人了。
不过她性格跟宋倩不对付,又根本不想跟宋仪这等庶出的说话,宋攸年纪太小,也没话说,因而杨巧慧只觉得无聊,暗地里不知打了多少个呵欠,更不知多看了宋仪那脸几眼。
眼看着他们要走了,杨巧慧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道:“回头可要好好跟郡主说说,这宋仪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不就是一个都不能从书院结业的卑贱丫头吗?长那么好看一张脸能当饭吃不成?真是……”
宋仪还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她只在出了杨府门的时候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小杨氏瞧见她这般情状,便是一笑,不过接下来却说了一句让宋仪心情有些沉重的话。
“方才席间听见的与郡主有关的事情,倒都不算是什么大事。听说后日乃是彭大人夫人的寿辰,倒是需要上心一二。”
彭大人夫人的寿辰?
宋仪抬眼望着小杨氏,已经隐约明白小杨氏的打算了。
只是他们与巡按御史府素无交情,连请帖也没一张,又要怎么去人家府上贺寿?
☆、第二十八章 幕僚
彭林原本是十三道监察御史之一,前一阵被点为巡按御史,这才巡察到山东去,由此引来一系列的纷争纷扰。如今彭林已经归京,这巡按御史的名头自然也就放下了。
不过饶是如此,他也还是大名鼎鼎的御史之一,更是深得皇帝信任。
这日,其妻生辰,自然也有不少的人关注。
平日里,彭林严于律己,不曾与朝中官员们有什么往来;可一到后院这些事情上,纵使彭林乃是一家之主,也无法插手太过。
小杨氏打的,正好是这方面的主意。
宋元启的事情便是彭林巡察的时候弄出来的,可以说此次事件还是彭林出力最大。虽然可能不大,可如果能说动彭林一二,宋元启这件事也就简单了。
更何况,这里头指不定还有个周兼……
等到寿宴当日,小杨氏果然带着人去了。
她没有请柬,可在出现在彭府门口时,却是坦然自若,自然地流出她当年那大家闺秀的风范来。
“这世间本无尴尬之事,庸人自扰之罢了。”
小杨氏见宋仪跟着自己,似乎有所思,便点了她一句。
“似这等贺人寿辰之事,只要我与彭夫人无仇,又是真心祝愿,便必定不会出事。换了我,遇到旁人没有请柬也来为我贺寿,我心里必定高兴的。”
这话虽是以己度人,可未必没有道理。
宋仪想着,孟姨娘常说,以善待人,终得善待,不过这一个“终”字,多少让她心有戚戚。
她点了点头,淡声道:“闻说彭大人乃是百炼钢,不过在彭夫人面前也化作了绕指柔,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见到就知道了。”
小杨氏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方才说话间,芙叶已经上前去递上了贺礼,并且送了自家的名帖。
前头那灰袍仆人低眼一看名帖,便一抬眉瞅了小杨氏一眼,问道:“夫人可有请帖?”
“初到京城,尚无请帖,不过彭夫人寿宴,我等真心祝贺而已。即便是夫人不见,也没什么大不了,心意到了即可。”以退为进的一番话罢了,小杨氏表现异常淡然。
仆人又看了小杨氏一眼,弯身低头道:“小的只是随口一问,夫人莫要往心上去,您这边请。”
他说话的同时,也给旁边的小厮打了个眼色,那边立刻有人跑去与夫人通报这件事。
寿宴正当时,来的都是朝中有诰命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自是一派热闹。
彭林被朝中大部分大臣,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可今日的彭夫人寿宴,却也有不少人来,毕竟现在谁不给彭林一个面子?
如今的彭夫人满面笑容,显然也是乐得合不拢嘴。
她正跟客人们闲聊,冷不防瞥见角落里有人过来说了两句话,心思便是一动,便叫了人过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接了外面消息的丫鬟走上来,附在彭夫人耳边道:“方才门外头来人说,有位宋夫人杨氏带了贺礼来,是原山东布政使司左参议宋元启的夫人……”
作为彭林的贤内助,彭夫人自然知道宋元启这个名字。
她皱了眉:“这一位来干什么?”
“小的也不知,不过宋夫人说她是真心来为夫人您贺寿,瞧着神情倒是坦然得很。”
“坦然?”彭夫人笑了一声,“那这倒是一个有趣儿的人。她若当自己真是来贺寿的,我也只当她是来贺寿的,回头她要求见老爷或者干点别的什么,我必不插手。来者是客,你们还不快把人请进来?”
丫鬟们听了彭夫人的话,连忙下去把小杨氏连带着宋仪宋倩等人请了进来。
彭夫人一眼扫过去,就瞧见了小杨氏,果真是坦然得很。
后头的两位姑娘也是天生丽质,不过走在右边一些的宋仪自然更打眼,看着倒都是光风霁月模样。都说是人以群分,那宋元启闻说也清誉不错,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差错,彭夫人心里也有自己的推算,只是到底不能对人说。
朝中之事,多多少少有那么些牵扯,更何况这一回还挺大?
她起了身,朝着小杨氏便笑了一声:“宋夫人。”
“夫人好,妾身这是不请自来,只想着没打扰到您。”
小杨氏见了个礼,周围的宾客们少不得多看她两眼。
因着宋元启并非京官,所以众人也不大认得小杨氏,只以为是寻常宾客。
当着众人的面,彭夫人也不戳破她的身份,只与接待寻常宾客一般,请小杨氏入了座。
小杨氏的来意,彭夫人无比清楚,她只是冷眼看着,并不主动提起。
一直等到宴会上的人渐渐散了,小杨氏才来到彭夫人面前:“此番来,一是为了给您贺寿,二是……”
“宋夫人的来意,我岂会不知?”彭夫人叹了口气,“宋大人如今还在狱中,原本官场之中,此等事不算是什么大事,也从未听闻宋大人依附于谁,参与了哪派党争。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等不过都是被殃及的池鱼……”
听着彭夫人这话,小杨氏心头猛地一凛:“夫人这话的意思是——”
还能有个什么意思?
宋元启应该也是无辜的罢了。
山东布政使司的左右参议,那周博有些古怪处,可宋元启真找不出太大的差错来。但是彭林不能徇私,但凡宋元启有一点两点的嫌疑,也都要先抓起来。不用怕麻烦,因为若有了漏网之鱼,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彭夫人看着小杨氏,道:“你是来求见老爷的,我只听闻宋元启是个清官,只为着他这一分的清誉,我今日不曾将你拒之门外。不过,我也不会为你牵线搭桥,老爷愿意见你是你的运气,不见,你也这样回去吧。”
宋仪这时候站在外头,也能听见个一二,心下只觉得这彭夫人乃是个一团和气的人,寻常人若见了小杨氏,奚落还来不及,哪里会这样和颜悦色相待?
就是小杨氏自己也是心下感动,道:“便是今日之事不成,妾身也铭感五内,必不敢忘彭夫人今日之恩。”
“哪里有什么恩德?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对彭夫人而言,此事着实太简单,她一抬手,便招来丫鬟,道,“老爷现还在后头书阁里喝茶,你瞧着去通传一声,看看老爷怎么说。”
彭林是个爱书之人,所以在花园临湖假山后面,特意建了一座书阁,里面放着他所有的藏书。
小厮来的时候,门扉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几缕浅淡的烟气,还有人细细的说话声。
“老爷,夫人着小的来传,说是前面宋元启的夫人求见,问您见还是不见?”
宋元启的夫人?
坐在屋里的彭林一下怔住,接着看了自己对面一眼。
书阁之中,书香墨韵,四面挂着文人书画。
当中一张茶桌上摆着茶盘香盏,相对坐着二人。一人便是彭林;另一边却是位年纪不大的公子,满身书卷气,脸上青涩似也被近日以来种种大变而洗刷干净,转而变得沉静而内敛,像是沉入深水的湖石,抹黑又润泽的一片。
那一双眼眸也是乌黑的,窗外头斜斜落进来的一片余晖,撒在他盘着的腿边,只照亮了他半张脸,显得明灭不定,可平白带出一种暗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