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心里又何尝好受?她近来身子的确是好了些,可皇帝到她宫里只是略坐一坐,还心不在焉。她根本就说不上话。
现下皇帝还记挂着旧日的情分,但真等那群年轻妃嫔再生下皇嗣,她身上的恩宠又能剩下多少?不止是她,还有她的儿子。太子身上的隐形衣被剥落,年幼的皇子又渐渐长大。皇上的心思,越发难懂了。
——皇帝近来勤于政事,又不肯冷落后宫,很少有休息之时。偶尔停下来在御花园闲逛,面对一片花团锦簇,他却忽生凄凉之感。
一只乳燕掠过柳梢,皇帝心中一动,竟忆起不少少年事来。他与费氏初见时,也是这般时分。
美丽大方的费姑娘分花拂柳而来,只是一个微笑,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他按了按眉心,内心柔软而怅惘,好端端的怎么就想起费氏来了?他抬起头,看了看飘在蓝天中的白云,转头对身边的太监道:“准备一下,朕要出宫。”顿了一顿,他又补充道:“不必惊动旁人,只带几个侍卫就行。”
“皇上是要微服出行?”王公公惊道,“皇上,不可啊。白龙鱼服,只怕不妥。”
皇帝摆摆手:“怕什么?不过是去慈恩寺罢了。太后去得,太子去得。朕如何去不得?何况天子脚下,哪里会有危险了?”
他执意如此,王公公也不敢阻拦,只能尽量安排,明卫暗卫,确保万无一失。
慈恩寺是先皇后费氏仙逝后,太子姬央主持建造来纪念自己母亲的。寺建成之日,姬央又请了弘明法师担任住持。
自慈恩寺落成之后,皇帝也只来过一次,并不算熟悉。
皇帝一行由弘明法师亲自陪同,在寺中闲逛。他心情甚是复杂,这里香火鼎盛,却并不是因为先皇后费氏。
“朕听闻,东宫常到这里来?”
弘明法师答道:“不止是太子,景王殿下,英王妃,含山公主,也是这里的常客。”
皇帝笑笑,不置可否,许久后才道:“人人都说东宫谪仙,非凡尘之人,大师以为如何?”
弘明法师只宣了一声佛号,并不作答。
大殿、禅房、后院……皇帝信步所至,弘明法师只能跟着,还要时不时回答他的问题。——方外之人,也不能全然脱离红尘。
皇帝目光一转,忽然指着后院远处矮山上隐隐约约的木屋,问道:“那是什么?”
弘明法师神色一顿,静了片刻,才答道:“那是一间木屋。”
皇帝点了点头:“唔,木屋里住的是什么人?”不等弘明法师回答,他就又说道:“朕方才见小沙弥提了食盒,往后院来,后院没人,他是送往那里吧?那里住的是谁?”
弘明法师又是一阵沉默,继而答道:“木屋中的人,身体不适,出来不便……”
他并没有回答,皇帝却下意识以为那是一个得了重病的和尚,甚至还可能过了病气给别人。
皇帝觉得晦气,也没了在慈恩寺闲逛的心思。他初时心血来潮,想要到这里看看。可是真正到了慈恩寺,他却兴致缺缺。
时候也不早了,他是皇帝,不能常在宫外。他略理了理心情,跟弘明法师闲谈几句,就要踏上归程。
正欲告辞,一个小沙弥匆忙赶来,口中说道:“住持,主持,那个施主,想要见你……”见到皇帝气度不凡,他连忙将话头收回,恭恭敬敬站在一旁。
皇帝脚步一顿:“施主?”他摇了摇头:“原来不是和尚。”快步离去。
弘明法师在他身后,静默不语。
皇帝离开后,弘明法师才唤了小沙弥回来,询问木屋里那位施主的情况。
小沙弥口齿伶俐,说木屋里那位女施主身子已经大好了,气色也很好,她已经说了好几天了,她想见见主持。
弘明法师沉默了一会儿,宣了一声佛号:“老衲知道了。”
118
待寺中香客少些,弘明法师便经由后院的小门,去了矮山上的木屋。
这矮山就在慈恩寺外面,据说是属于慈恩寺。山不高,树木丛生,行走不易。慈恩寺的僧人很少到那里去。
弘明法师行了半个时辰,才堪堪到了木屋前。他站定,轻叩木门。
“谁?”木屋里传来女子警惕的声音。
弘明法师宣了一声佛号:“是老衲。”
少时,门被打开,一个纤瘦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眉目清秀,面色苍白,正是现在的罗碧玉——顾九九。
数月前,她带着一些衣物和细软,只身离开罗家,她那时心碎欲裂,浑浑噩噩,也不知要归往何处。
当时她病痛缠身,身体还未痊愈,躲在客栈思索了一夜,只想远离京城,到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可惜罗家、孙家、甚至是景王都在寻找她,她自忖拖着病体不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离开。
天下之大,竟难有她容身之处。
也是刹那间的灵光一闪,她想到了慈恩寺的弘明法师。那次在张氏墓前,弘明法师劝她重现开始新的生活。现下,她想忘掉过去了,他是不是可以帮她?
她辗转来到慈恩寺,向弘明法师求助。
弘明法师自然接纳收留了她,因为寺中尽是僧侣,又多有香客来往,她一个女眷,又要避开景王等人,的确不好安排。
弘明法师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了慈恩寺后面矮山上的小木屋。他每日派一个小沙弥给她送衣食汤药。等她身体康复了,景王他们寻找她的心思也淡了,再任她离去。
慈恩寺晨钟暮鼓,她每日待在小木屋,不去想往事,不去想将来,也不去想那些她爱过又伤过她的人们,只安心养病。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已是数月过去。顾九九今日烦给她送饭的小沙弥请了弘明法师过来,她有话说。
她现下身子养得差不多了,虽然仍还虚弱些,但是病气全消。她决定向弘明法师告辞,离开京城。
所幸她还有些钱财,她拿着它们,就在这异世做无根的浮萍吧。
听她将要说的话说完,弘明法师静了片刻,宣了一声佛号。
数年前,第一次见这位女施主时,他就感到了她与常人的不同。那时,明知道她来自异世,身份不明,但他仍然对她极为欣赏。因为这份欣赏,纵使她后来身上光彩不再,他也愿意相信这个姑娘有自己顿悟的一天。他愿意在她处于困境时,伸手拉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