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不服气,在我看来,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杨梅弯弯嘴,跟江水一样叫他“老刘”,说:“我已经26了。”
“是啊,我比你大两轮呢。”刘老板叹一口气,抬抬头,仿佛在回忆往昔,“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呢——啥都没有,只有脾气。”
杨梅道:“你现在什么都有了。”
“对,什么都有了,却没脾气了——不该有脾气的时候有脾气,能有脾气的时候又磨平了。”刘两眼精光,看着杨梅,“你现在这脾气啊,得收一收,别像我似的,完全倒了个个儿。”
杨梅笑了:“我哪有什么脾气。”
“不计后果的脾气嘛。”刘一针见血道,“你这么追过来,告诉江水没?”
“打电话了,他没接到。”
“对,凑巧被我接了。”刘说,“也幸好是我接的,他正有事,接你这电话,不会高兴的。”
杨梅问:“他在忙?”
“对,忙着呢。”
“忙什么?”
刘顿住,神色不明地看着杨梅。半晌,他说:“小姑娘好奇心这么重,我说吧,你就是这脾气,说话做事都任性,怎么高兴怎么来。”
盘子空了,杨梅又问老板要了一盘,还加了酒,是老板家自酿的黄酒。
刘喝黄酒,喝得双颊坨红,浑身冒热气儿。好长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交谈,刘忽然间开口,杨梅脑子有短暂的空白,反应过来,才知道他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
等弄清了事情后,再一抬头,刘已经打包了一条一口没动的烤鱼,步履悠悠地走在烟雨之中。
杨梅追上去,手心浸出冷汗,“你说的都是真的?”
刘回过半个头来,痴笑:“看你,我骗你一小姑娘做什么。”
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感觉后面没人跟着了,又停下来,回头看见杨梅站在他后方两步远的地方,两人之间有条狗,吐着舌头滴着哈喇子。
是烤鱼的香味吸引了狗。
刘拎了拎袋子,狗眼就随着袋子移来移去。
“想吃?”
狗欢快地摇尾巴。
刘阴沉沉地笑了笑,蹲下来,招呼狗过去,“怎么连你都知道,我这有肉吃?”
把袋子里发黑的烤鱼拎出来,丢在地上,狗一点也不矜持,呜呜吃起来。这狗长相丑陋,雨水让它的毛全贴在身体上,视觉上更瘦了。
这是一条穷途末路的流浪狗。
“好吃吗?”
狗没空回答。
“好吃,不然也不会一路跟过来了。对不对?”
后面这句话,是对杨梅说的。
杨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站起来,轻蔑地笑了笑,“狗这种东西好就好在,一块肥肉就能上钩,一块肥肉就跟着你跑。我不用它看门呢,好像浪费了,但实际上我已经有看门狗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梅冷冷问。
刘摇摇头,“你别多想,什么意思都没。”
晚上十点,杨梅终于见到了江水。
宾馆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只在过道留了一盏灯。地板铺着平整的地毯,就这样,江水还差点儿绊了一跤,可见喝的有多狠。
直接倒在杨梅肩上,酒气势不可挡地冲过来,一下子把她熏晕了。
“干嘛喝这么多?”杨梅皱着鼻子。
江水指头动了两下,大概是想抬手抱她,但最后没抱成,说话也不利索。
杨梅听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刚才说的是“老刘高兴,多喝几杯”。
她冷着脸,口气很不好:“他高兴你就喝成这样,他给你肉骨头了?”
江水抬头,眼神朦胧地看着她。
仿佛意识缺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杨梅冷笑一声,手松开,江水就软在床榻上,两眼睁着抬头看她,像条可怜巴巴的大狗。
“别装成么?我那么好糊弄?你第一天认识我?以为装醉我就不和你算账了?”她抱着胸,居高临下地直视他。
江水移开目光,极缓慢地晃了晃脑袋。忽地,像狼狗一样扑过去,把脸贴在杨梅软软的肚皮上。似讨好,似撒娇。
片刻后,他手从她衣服伸进去,揉啊摸啊,更似讨好,更似撒娇。
杨梅不为所动地站着,嘴紧紧抿着。
江水站起来,把她按到脖子边,伸舌去舔她的耳朵。
这是爱人间的小情趣,哪想到,却成为压垮杨梅的一根稻草——她很用力地推开江水,声音不大,但的确是在喊:“你真把自己当狗了?”
江水一僵,道:“你说什么?”
“我说,老刘把你当狗在养,你也把自己当狗了?”
沉闷的一声响,那是杨梅的手指被甩在墙壁上的声音——江水猛一起身,动作太突然,把杨梅推到一边去了。
他则取了柜子里的矿泉水来喝,喉头滚着,一瓶水很快见底。他特别渴,这时候他的肚子,仿佛能装下一片海洋。
“你怎么这么贱呢?”她说。
咕咚咕咚,他只晓得喝水了。
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他后悔了,如果不是那些酒,他现在怎么会这么渴?
“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此时此刻他的两只耳朵里,只剩下矿泉水入胃的声音——经过漫长的食道,一路跌跌撞撞,最终在胃里汇聚。接着,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海,那是杨梅梦境里的海,他亲眼看着自己沉下海去,看着自己死去。
背上被人撞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后,杨梅已经跑到他左手边,扬手一拍,就把他的矿泉水瓶子打到了地上。
水花砸在雪白的墙漆上,像什么东西炸开来一样。
什么东西呢?江水想到了,又忘记了。
杨梅被他沉默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这棵大树越长越歪,她恨不得拔了它重新再来。
拼命板过他僵硬的身躯,明明很生气,却悲伤地几乎要落泪:“江水?你怎么会这样?我问问你,到底是为什么?”
“想赚钱啊。”他轻轻说,就像花白的浪花落回海里一样无声无息。
“你赚钱的路子怎么都违法?上回非法赛车,这回,高利贷?!”
江水没吭声,自柜里再取出一瓶矿泉水,刚拧开瓶盖,又被她挥到了墙上。啪一声,水花爆炸。
她也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胸膛没有起伏,肩膀没有颤抖,脸上没有明显的愤怒和悲痛。只是浑身冰凉,好像泡在水里太久的那种冷。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溺水了,并且还在往下沉。摸不到岸,看不见光。
一片黑暗里,她在做最后挣扎。上次她怀孕,劝回了他,这次,她问他能不能再为了她放弃冒险。
上次他很犹豫,这次他不——
“杨梅,你知道我一个月能收回多少么。”
“我不用以命换钱,却还能过着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
“人没了钱不能活。”
“所以我说——不。”
他走了,留下杨梅一个人呆在宾馆里。他没有回头,但好像背后长眼睛了,偏偏就是知道杨梅的眼睛追随着他。
那是一双被雨湮没的眼睛。
一直到他钻进车厢里,那刺刺的目光才被隔断。
他紧咬牙齿,狠一狠心,驱车从宾馆离开。
红灯前,他猛然间想起来,那爆炸的水花像什么。
像他的心脏。
如果有一天,他的心脏死了,一定是像这样炸开,血液溅成一朵花。
他现在就很心痛,仿佛下一瞬间就要爆炸似的。
嘀铃铃,他的手机响起来。刘老板的那群朋友少牌搭子,给他打电话叫他救场。他没有犹豫就同意了。棋牌室很吵闹,互相说话都听不清。他想,在那里他会有安全感。
如果他的心脏真的爆炸了,在那里他也听不见那一刻的惨烈。
更何况,他已经回不去了。如果他是一条海鱼,他就必须往更深更黑的地方走。身后的阳光和沙滩,他再也踏不上去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有什么比昂贵的烟酒、成捆的钞票更让人觉得温暖的呢?
他还要用那些钱养活他日渐膨胀的自尊心。
☆、什么都没了的男人
工体夜店门口,杨梅在那里等待了十分钟之久。十分钟后,江水握着手机走出来,脚步有点急。
“什么事?”他说。
杨梅略带诧异地看着他的脸,觉得站在她眼前的男人特别陌生——昨夜至今不过十个小时,他现在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波澜不惊地和她讲话。
她现在已经这么不重要了?短时间内,就能让他忘记难过?可是她还很难过啊。
二十多年来,她自由洒脱,行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从始至今,她没想到过如今的自己会变得这么磨叽,此刻,站在北京飒飒的晚风里,她竟然要问出史上最矫情的选择题:“北京和我,你选一个。”
江水有短暂的愣神,但很快,他很给面子地给了一个几乎所有男士对于此类问题心中的标准答案:“你别闹了行不行?”
这时候,杨梅动一动脑子就会发现,原来她和江水之间的问题,实质上是在于对各类核心问题的认知偏差。
比如,杨梅正直,她认为飙车不可以,高利贷不可以,而江水野心勃勃,认为飙车没什么不可以,高利贷没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