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冷静许多,谢琰便带着她又去了浴房。他早已经将浴池填了土石,因而只能看见一抔新土。李遐玉跪地叩首,行了稽首大礼之后,又默默地祈祷了许久,这才离开。眼下长泽县城并不安稳,她也无法为阿娘举办丧礼,只能暂时将她留在这方土地之中,改日再为她迁葬了。
两人举着火,在正房、厢房里搜寻多时,好不容易寻了些用得上的物事,装了几个包袱,回到厨房。经过菜窖时,李遐玉瞥了一眼。里头依稀倒卧的尸首并未让她有任何动容,仿佛见到尸体已经是再寻常不过之事。谢琰亦是眼不见为净,只合上了门便罢了。
天边渐渐亮了起来。与那一夜的恐惧绝望相较,整座长泽县城仿佛多了些许生气,隐约能听见细碎的人声。谢琰侧耳静听,低声问:“李娘子有何打算?”
李遐玉沉默了许久,才道:“我要去顺化府军营,找我阿爷。”
“……令尊恐怕已经凶多吉少。”谢琰直率地道,“且不说薛延陀人很可能还在附近游荡劫掠,并未走远。我仍依稀记得,顺化府军营很是靠近昭武九姓胡人、六胡州粟特人聚居之处,离突厥降部所在的顺州、化州亦不远,很是危险。你带着玉郎只身前去,也只是有去无回而已。李娘子不如再斟酌一二罢。”
“便是阿爷已经战死,我与玉郎也须得为他收敛遗体。”李遐玉有些固执地回道。她心里其实很清楚,李信已经不可能生还,她此去顺化府军营也未必能寻得着他的遗体。但寻不着与不去寻却是两回事。
“寻着遗体之后呢?”谢琰又问。
李遐玉道:“祖父在灵州任河间府折冲都尉。我与阿弟会去灵州投奔祖父、祖母,替阿爷阿娘尽孝。”其实,他们离开河间府来到长泽县城也不过是这两年之事。阿爷李信是独子,本应世袭祖父折冲都尉之职,他却不愿受此荫护,转而去了夏州顺化府任校尉。他原本打算将妻儿都留在灵州弘静县侍奉父母,但因孙氏与阿家柴氏难以相处,后来便以照顾阿郎为借口带着儿女迁了过来。故而,她其实是在灵州长大的,对于弘静县比长泽县还更熟悉些。
谢琰到底对这些边镇县城并不了解,又问:“弘静县离长泽县多远?在长城之内或是之外?”
“附近便是贺兰山,并未修筑长城。”李遐玉回道。至于距离,她亦有些不确定:“此去弘静县,约莫五六百里?当初阿娘带着我们来长泽县,绕过了胡人聚居之处,牛车行了十日方到。”
谢琰道:“牛车行十日,恐怕凭着双足行走,至少须得二十几日。毕竟,你们人小力孤,不可能一直不眠不休。而且,就算绕过胡人聚居之处,此时动荡不安,仍然十分危险。倒不如先入关,从宁朔县往灵州而去,总能安稳一些。”
李遐玉垂下眼:“最安稳之法,莫过于就在此等着。祖父若得知长泽县被薛延陀人攻破,定会派遣部曲前来找寻我们。”
“确实如此。”谢琰道,“离开长泽县城,反倒处处危险。而且,令祖父遣部曲前来,反而方便去顺化府军营找寻令尊之遗体。”
李遐玉不得不承认,他所言确实很有道理。倘若因一时冲动而冒险,让自己与阿弟陷入险境之中,反倒是对不住阿娘临终前的托付。“罢了,就在此等着罢。待天亮之后,再去寻些粮食,也好熬过这些日子。不知……谢郎君又有何打算?”
“我也有些担心叔父的安危。不过,他武艺高强,应当无事。所以,我反倒是有些不放心你们姊弟二人。待令祖父派人来接走你们,我才能放心去找叔父。”谢琰道。
李遐玉望着眼前这个少年郎,目光柔和了几分:“谢郎君高义。若是祖父遣人前来,不如让他们也帮着你找寻令叔父,总比你独自一人更快些。而且,你若不能与叔父团聚,我与玉郎也不可能安心离开。”若是没有谢琰在,她与阿弟大概早已经受不住这番打击了罢。
“我到底仍是看着年幼了些,所以你们都不放心。”谢琰微微弯起嘴角,“罢了,便是我说独自一人亦无妨,你也不会信。到时候再说罢。”
两人说定之后,心中都觉得安稳了几分。李遐玉便又道:“我和玉郎身上还有些钱财,待会儿倒是可去南市的粮行中看一看。倘若粮行已经被抢光,也总该有些人家藏了粮食罢。”
谢琰略作沉吟:“如今城内纷乱,还是不露财为好。我们外出之时,也尽量找些仆婢的衣物穿着,才不引人瞩目。否则,有人趁乱将咱们掳去卖了,也不无可能。”他一路自故乡行来,对于世情比李遐玉清楚多了,也知道战乱之后才更应该提防旁人。纵然昔日是同城之人,甚至熟识之人,今日为了能活命的粮食或者钱财,便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
李遐玉咬了咬唇:“那玉郎应该跟着我们,将他一人留在这里也不妥。”更何况,这宅院里到处都是尸首,他年纪幼小,恐怕会吓着。
谢琰颔首:“我们一起去便是。”
☆、第五章 破城之内
天色已然大亮,却依旧显得略有些昏暗。飘飞的风雪零零星星地从空中落下,再度渐渐覆盖长泽县城。然而,与昔日的繁华热闹、人流如织相比,如今这座县城已经几成废墟。北城门附近的里坊皆已经燃成了灰烬,眼下仍在断断续续地冒出阵阵青烟。其余里坊也有不少宅院因抵抗的缘故,被薛延陀人纵火烧毁。街道上四处是倒卧的尸首,被白雪浅浅地盖住,遮掩了狰狞的伤口与冻结的血流。远远隐约传来无知稚童的悲泣,时而有人踉踉跄跄地在废墟中穿行,而后爆发出悲怆的哭喊声。
长泽县到底不过是区区一地而已。薛延陀人为了过冬而劫掠,不知攻破了多少大唐边塞城镇,使得多少大唐子民家破人亡。这次兵祸造成的结果,比天灾更加惨烈,也愈发令人恐惧,愈发令人充满了憎恨。
谢琰、李遐玉与李遐龄缓缓地沿着街道往南市行去。他们三人罩着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发髻凌乱,脸上满是脏污,看上去就像流浪的乞儿,并未引起路上那些脸色惊惶、步伐匆忙的行人的注意。举目望去,长泽县城早已不复旧日模样。若非确定足下的街道确实是那条贯穿县城南北的中轴大道,李遐玉甚至生出了一种置身他处的错觉。
随处可见的尸首与痛苦呻吟的伤者,令年幼的李遐龄再也不敢抬眼多看,忍不住紧紧地握住身边阿姊的手。李遐玉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低声宽慰道:“玉郎莫怕,有阿姊在呢。”
李遐龄用力地摇摇首:“阿姊,我不怕……我不怕……”阿姊是小娘子都不惧怕,他可是小郎君,怎么可能觉得害怕呢?想到此,他抬起首,迅速地看了周围一眼,然后努力地移开注意力,专注地看向谢琰的衣角:“谢家阿兄在怀里放了什么?鼓鼓囊囊的。”
临出门的时候,为了以防万一,李遐玉和谢琰再度仔细地挑选了一些应该随身携带的物品。钱财自不必说,李遐玉分成了四份,每人里衣中都足足缝了十几金,剩下些散碎制钱由她收了起来。另外,谢琰从仆婢住的房里找出几个已经冻得僵硬如石的蒸饼,也每人怀里揣上了两个。
谢琰微笑着瞥了他一眼:“家去之后再给你瞧瞧。”
李遐龄不过是随口一问,也并不强求他回答,便点点头。李遐玉也随意地瞧了一眼,从那物事隐约的轮廓,便看出那必定是一柄西域短刀。看长短大小,应该并非杀害孙氏的那柄弯刀,而是他自己所有之物。如今城内纷乱,再如何小心谨慎亦不过分,带着刀出行也是应当的。
徒步走了半个多时辰之后,他们终于来到南市。按照大唐的规矩,天下城郭中所有的“市”,皆只在午后开放做生意。此时尚是上午,按理说,坊门本应该紧紧关闭才是,他们也早便做好了等两个时辰的打算。但是,眼前的南市不但坊门大开,且里头还有些正在搜取物品的人。
不问而取,谓之盗。谢琰与李遐玉都皱起眉。他们自然不愿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但粮食关系到三人的生计,却不得不搜寻。略作犹豫之后,他们也走进了南市,一家一家行店看过去。所有行店的凄惨景象无不触目惊心,铺面中通常只见尸首,不见任何货物。尤其是金银首饰行、粮行里,更是早已一扫而空。便是布行鞋帽行等店铺,亦是空空如也。
李遐玉、谢琰在麸行、米行、粳米行、谷麦行、米面行等几处粮行里都转了转,皆一无所获。他们又去了酒肆、食肆,挨家挨户查看,最后在一家偏僻的小酒肆厨房中寻得了一小袋粳米,还有些散落在地上的粗面。
将粳米与粗面都收起来后,李遐玉暗暗记下了这家酒肆的名字,打算日后再过来偿还这家主人的恩情。毕竟,这些粮食若是省着些吃,大概也能让他们坚持十来天了。只要再去寻些粮食,配上家中散落的菘菜、萝卜,应该便能使他们熬到灵州祖父遣人过来的时候。
谢琰细心地将粳米分成了几小袋,分别塞进三人的怀里,只提着粗面袋子往外走。果然,就在他们踏出酒肆的时候,几个尖嘴猴腮的男子忽然蹿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之人打量着他们,恶狠狠道:“哪里来的乞儿!竟敢闯入老子的店中偷盗!还不赶紧将你们偷的东西都交出来!不然,老子便是将你们就地打死,也是占足了道理!”
“你说这家小酒肆是你家的?那你姓什么?可认得旌旗上酒肆的名字?”谢琰挡在李家姊弟身前,冷冷地问道。方才他就瞧见这几人在各类行店中穿梭,显然也正在搜寻值钱之物,并不是什么店主掌柜。此时拦住他们,无非是瞧见他们寻着了粮食,便想抢过去而已。
那男子自然不识字,也说不出酒肆的名字,恼羞成怒,举拳便冲了过来。其他几人嘻嘻笑着在旁边看热闹,挤眉弄眼地嘲讽这三个小乞儿不识抬举。
“畜生之辈,要抢便抢,找什么借口?!”谢琰放下粗面袋子,一闪一避,再利落地转身飞踢,就将那男子狠狠地踹了出去。围观的几人大惊失色,想不到这年幼的乞儿竟然像是习过武,脸上不禁多了些惧意。
“不过是个小乞儿!你们怕什么?!给老子围上去!狠狠地打!!”被踢飞的男子一边抱着腹部哀嚎,一边咬牙切齿,“将他们打个半死,然后卖给粟特人,咱们每个人都能赚上好几金!!”
听得买卖乞儿能赚几金,这群人互相瞧了瞧,瞬间便满面皆是贪婪之色。他们往日就是走街串巷的无赖儿,仗着有几分力气横行乡里,靠着敲诈勒索过活。如今官衙武侯、差役几乎都死光了,他们喜出望外,觉得正是四处搜刮钱财的好时候,也好供得日后挥霍度日。不过,县城中的大户、商行几乎都已经被薛延陀人抢空了,他们找了大半日也没能寻得多少好东西,一时难免失落。如今这个主意却让他们很是心动,将城中那些孤儿都卖与粟特人做奴隶,钱财岂不是滚滚而来?
于是,几人纷纷扑了上去,与谢琰打成一团。
李遐玉牵着李遐龄,躲在酒肆内焦急地看着谢琰与那些男子搏斗。一方只是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另一方却是好几个青壮男子。便是他武艺再高强,没有拔出那柄西域短刀,一时也分不出胜负。
李遐玉知道,谢琰并不认为这些人罪可致死,所以才不忍心杀人。但是若不能尽快分出胜负,以他疲累了这几日所剩余的体力,极有可能会落败。她想了想,带着李遐龄回到酒肆的厨房里,找到了一柄沉重的柴刀,又让李遐龄拿着菜刀护身,这才又奔了出去。
“玉郎,你躲在柜台后头,若是阿姊没有唤你,绝不许出来。”
“阿姊……”
“听话。”
说罢,李遐玉便提着柴刀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出其不意地袭向那群无赖儿。只是,她毕竟从未伤过人,柴刀又沉重,狠狠地一刀砍下去,却并未击中。那躲开的无赖儿反而一拳就把她打开了。
李遐玉只觉得脸上一片火辣辣,耳中嗡鸣不止。她捂着迅速青肿起来的脸颊,心中又羞又辱又怒。连家中长辈们都不曾责打过她,这群市井无赖居然胆敢动手?!而且,她自幼习骑射,如今居然沦落到被街边无赖儿打伤的地步,简直是给祖父祖母和阿爷丢脸!!心中激愤之下,她咬牙再度爬了起来,转身去酒肆中拿了李遐龄的菜刀,又冲了过去。
“李……”谢琰见她受伤,心中大觉惭愧。他一时不忍,换来的却可能是三人都受重伤,被这些无赖卖作胡人奴婢的下场。既然这群人毫无悲悯之心,他又何必心存善念?思及此,他拔出怀中的西域短刀,痛下了杀手。
那些无赖儿想不到他居然身怀利器,想要逃走时却已经迟了。谢琰干脆利落地杀了几人,又挑断了剩下几人的一手一脚筋脉,留下一地的尸首与重伤者。
李遐玉眼睁睁地看着他杀人,紧握着菜刀,脸色丝毫不变。若是她的武艺更高些,同样不会妇人之仁留下这些无赖儿的性命。倒是李遐龄,无声无息地从柜台后钻出来,远远看着那些躺倒一地的人,小脸顿时惨白无比。
“咱们回去罢。”谢琰沉声道,“剩下的时日都不必再出来了。十几天后,想来附近也该派来军队收复县城。到了那时候,规矩秩序都会渐渐恢复,咱们也可用钱财去换取粮食度日。”
李遐玉摇摇首:“这些人在此处流连许久,想必已经收集了不少粮食。为了以防万一,咱们多拿些粮食家去,剩下的便留待其他人来取用便是。”
谢琰略作思索,点头道:“你说得是。说不得还会出什么意外,准备充足些也好。”
这群无赖儿大概已经驱逐了不少寻常百姓,南市内发生了这么一场血肉横飞的斗殴,竟然也丝毫未曾引起旁人的注意。谢琰、李遐玉带着李遐龄往方才无赖儿们出没的地方寻去,很快就找着了不少粮食。他们只取了一袋粟米、一小袋粗面,便匆匆离开了。
回李家宅院的路上,他们好心地告知几个行人南市内有些粮食。那些行人面露感激之色,急急忙忙地奔过去。两人的心情这才好了不少,李遐龄的神色也略微好转了些,看了看谢琰,又瞧了瞧自家阿姊,低声道:“我也想学武艺。”
“当真想学?”李遐玉问,“可不许叫苦叫累。”李遐龄有些先天不足,幼时孱弱得天天喝苦药汤,好不容易才养成了如今这般健健康康的模样。孙氏生怕他吃苦受累损坏身子,便不许他习武。而且,他自己对习武其实也并不感兴趣。
“我……也想保护阿姊。”李遐龄道,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家阿姊青肿的脸颊。
李遐玉微微笑起来,却免不了扯疼了受伤的脸,只能捂着半边脸颊道:“那便让祖父教你罢。阿爷的武艺,也是祖父教的。”
“谢家阿兄能教我么?”李遐龄又问。
谢琰看了李遐玉一眼,笑道:“你阿姊答应了,我就教。”
“阿姊,谢家阿兄武艺高强,他也能教我。如此就不必浪费这一个月的时间了。”
这几日经历了太多事,三人皆是既痛苦不堪又惊惶疲惫,难得如此轻松。谢琰眼角眉梢皆是笑意,李遐玉也勾起了嘴角。因看着李遐龄焦急央求的模样甚觉有趣,她故作思考了半晌,这才颔首道:“好罢。不过,你既然认了谢郎君为先生,咱们可得给他一些束修才好。”
“家里没有肉了,过些日子再给如何?”李遐龄又央道,“谢家阿兄,束修绝不会少的!”
谢琰有些绷不住想笑了,正要答应,便听见熟悉的大地震动声传来。三人大惊,赶紧往宅院里跑去。
谢琰道:“也许是大唐的骑兵!”
李遐玉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回道:“这个时候来,已经迟了。”她的阿爷阿娘,再也不可能复生。她的家,亦再不可能恢复过去那般模样了。
然而,未等他们到达宅院里,已经饱受摧残的长泽县城中,就再度响起了惊惶的吼声:“薛延陀人又来了!!快躲起来!!快跑啊!!”
“快跑!!薛延陀人来了!”
☆、第六章 离开长泽
时隔两日,薛延陀人竟然再度来犯。只是,这一回,再也没有厚重的城门挡住薛延陀人的铁蹄;这一回,再也没有慨然赴死的勇士抵抗薛延陀人的弩箭。马蹄声很快由远及近,伴随着胡语笑骂,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径直闯入了长泽县城中。
已经来不及回李家了!谢琰提起李遐龄,与李遐玉钻进旁边的废墟中,躲在半塌的房梁底下。废墟比完整的宅院或许还更安全些,毕竟薛延陀人闯入城中只为了劫掠,断不可能进入废墟细细搜寻。不过,三个孩子都仍然有些紧张,紧紧依偎在一起,睁大乌黑的眼眸,盯着外头不断打马而过的胡人身影。
“不是溃兵。”李遐玉几乎是自言自语道,透着掩不住的失落。夏州自古以来便是汉家边疆重镇,昔年汉武帝设朔方郡,视其为长安正北之门户。十六国时,赫连勃勃建胡夏国,筑统万城,便是如今夏州州府治所之地。前朝、本朝与突厥连年征战时,夏州、灵州等皆为军事要冲,至今亦是大唐北疆重地。如今长泽县城被薛延陀人劫掠,大唐雄师居然毫无动静?任凭这些北狄猖狂?难不成,夏州州府的情势竟然那般危急?以至于无法分兵来救长泽县?
“不是薛延陀人。”谢琰紧接着低声道,仔细观察这群人的装扮。他曾在城门上杀过几个薛延陀人,清清楚楚地记得其人的说话语调与配饰,几乎能够断定这些人绝非上回攻城的敌人。
李遐玉微微一怔,蹙眉道:“另一个部落?”薛延陀人乃铁勒诸部之一,由薛部与陀部合并而成,不同部落或许话音、配饰皆不相同。但这更令人费解——为何这个部落会在此时再度进入长泽县城劫掠?如今的长泽县城如同废墟,贵重金银器物、粮食、牛羊马匹皆已经被抢光了。他们难不成不知道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再来一次又有何用?眼下城内恐怕什么像样之物都寻不出来。
“不……”谢琰略作思索,隐晦地提醒道,“我曾听闻,铁勒诸部与突厥风俗相类。”在突厥强盛之时,铁勒诸部都依附突厥而生,供其驱策。待突厥势弱,薛延陀部这才顺势崛起。大唐与薛延陀人为共驱突厥,曾短暂交好,迫使东突厥投降大唐,西突厥远走西域。而后,薛延陀人势大,遂成为了大唐边患。
李遐玉惊讶之极:“突厥降部冒充薛延陀人来劫掠?他们怎么敢?!”东突厥降大唐之后,余部安置在灵州、夏州以北、阴山以南放牧。后来,今上以阴山南北乃突厥故地,且牧场更丰饶为由,命阿史那思摩(李思摩)率部众前往。从此,东突厥降部便成为薛延陀人的心腹之患,互相劫掠,彼此损耗。突厥降部也成为横亘在大唐与薛延陀之间的缓冲,致使夏州十年无战事。然而,谁会想到,这群已经降唐十年的突厥人,居然胆敢做出趁火打劫之事?
“若是危及部落生计,又有何不敢?”谢琰道,“此次暴风雪或许比我们所想的更严重,影响了游牧诸部,他们亦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既然胆敢冒充薛延陀人之名,恐怕他们已经豁出去了,长泽县城接下来都不可能安稳。若是突厥人走后,再来一群马贼……”他们三人毕竟势单力孤,一旦被这些人发现,不但连仅剩的粮食都保不住,安危也堪忧。
“我们……我们不能留下来了?”李遐龄听得懵懵懂懂,却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谢琰与李遐玉都沉默下来。长泽县城确实不安全,不可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待上一个月。但,一旦出了县城,何处又是安全之地呢?往东去夏州州府?恐怕那里正是激战的战场。往南去宁朔县?长城关隘在这种紧要关头会让没有过所的他们通过么?往西去往灵州投奔祖父祖母?四处游荡的薛延陀人、突厥降部、马贼实在太危险了。
一瞬间,李遐玉竟生出“天下之大,无处可去”的悲凉之感。
废墟外,隐约再度传来悲泣痛哭之声,又有不知几座宅院被点燃了,冲天的火光与黑烟令侥幸躲过一劫的长泽县百姓们不禁心生绝望。日复一日的劫掠,薛延陀人来了又走了,突厥人来了又走了,也许还会有马贼趁火打劫——饱受摧残的长泽县城迟早会沦为一座只余尸首废墟的空城。
直到天色暗了,零散的马蹄声才从长泽县城四处汇集起来,往北城门处离开。
透过藏身之处的空隙,谢琰、李遐玉、李遐龄沉默地看着这群突厥人捆着数十幼童离去。或许是实在寻不着什么财物粮食了,他们只剩下掳人的选择。又或许,掳人本来就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昔年突厥人俘虏汉人作为奴隶鞭挞,如今他们大概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也不敢掠走可能认破他们身份的青壮男女。不过,这些幼童的下场,恐怕也并不会太好。无论男女,他们最有可能的便是被突厥人拿来与粟特人交换粮食,成为粟特人的货物,被带到西域或者更远之地贩卖。
“谢郎君,长泽县城被攻破,这群孩童好不容易才能活下来,却只能沦为奴隶?区别只在于,买卖他们的是同为大唐人的无赖儿,还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突厥人,或者尚未出现却仍在伺机抢夺的马贼?”李遐玉沉声问。物伤其类,她只要想到自己也险些沦为这群孩童中的一人,便觉得不寒而栗。
谢琰垂下双眸:“如今我们无能为力,连自保都只能勉强为之。他日,他日……”
“他日必将报仇雪耻。”李遐玉接过话,“谢郎君,咱们往西走,去灵州罢。长泽县城,已经待不得了。”与其躲在废墟里,日夜担心被人出卖,被人当作奴隶贩卖,倒不如出去搏一搏得好。毕竟,外头天地阔达,或许同样危机重重,却总有他们能躲避之处。
“好。我们且回去好生准备,连夜就走。”谢琰道。
三人钻出废墟,手牵着手往李家宅院而去。尽管他们年纪尚幼,尽管他们几日几夜间便经历了许多人从未品尝过的苦痛与悲伤,但他们仍然充满了勇气与希冀。然而,在瞧见已被烧得精光的李家宅院之后,他们却免不了呆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