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杰捂住脸,终于痛哭流涕,“梅朵……她就是在医院里死的。我送她去治病,村子里的人都劝我送她去治病,因为我治不了她,医生才可以。可是我送她去了,她却死在了那里,就连最后……就连最后的时间,我都不在她旁边……”
孙廷雅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缘由,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彭杰抬头看她,眼睛里是疯狂的光,“我不能送次仁去。他也会死的。我做过梦,他死了,像他妈妈那样死了!梅朵会怪我的……如果我没有照顾好次仁,梅朵一定会怪我的!那样,我才再也没脸见她了……”
孙廷雅犹豫一瞬,还是走上前去。在他对面跪下,她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不会的。次仁不会死的。”
彭杰摇头,重复那句说过无数次的话,“我不相信你……你不会懂的,对你那样重要的人,就这么没了。这辈子也失去全部盼头,什么都没意义了……你不会懂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孙廷雅忽然发怒。
彭杰看着她,孙廷雅眼睛不知何时也红了,泪光隐隐。
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说得那么艰难,“我懂。我真的懂。眼睁睁看着重要的人死去,人生也因此彻底改变,我真的明白这是什么感受……彭杰,你相信我。我想帮你,想帮你和梅朵的儿子,我说的全部是真心话!我用我的生命起誓,不会害你!”
也许是她表情太郑重,又或者是她眼中的痛楚太真切,彭杰居然怔住了,神情第一次出现明显的松动。
“爸爸……”
细微虚弱的声音忽然响起,孙廷雅悚然一惊,扭头便看到次仁站在不远处,乌黑大眼定定看着他们。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只是孩子脸上的表情是那么脆弱,让孙廷雅忍不住走到他身边。
她在他面前弯下腰,“次仁,怎么了?”
次仁没有回答她,而是看着彭杰,轻轻道:“爸爸,妈妈走了,我陪着你不行吗?不管我怎么听话,怎么努力,都不行吗?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要我……”
彭杰呆呆望着他,次仁却抬头看向孙廷雅,看着看着,他两眼发红、唇角微弯,神情中竟出现浓浓的依恋。
就是这个表情刺激了彭杰,他忽然朝前爬去,想将他抱入怀中。他的神情太迫切也太狂热,次仁被吓到,仓皇地往后躲。
“次仁……”
他原本就站在高台边缘,这么一退立刻一脚踩空,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孙廷雅挨得近,见状本能地一扑,接住他的身子!
“孙廷雅!”
沈沣只来得及抓住她衣服的一角,下一秒布料就从掌心滑出,他眼睁睁看她抱着次仁,一起滚下了高台!
沈沣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几步跳下去,风雪拂了他一脸,他却全然不管。睁大眼睛在四周搜寻,终于看到一处草丛里,躺着两个人。
他连忙走过去,抱起她迭声道:“孙廷雅?孙廷雅你怎么样?孙廷雅?喂!”
孙廷雅怀里还抱着次仁,费尽地睁开眼。沈沣见状刚松了口气,却发现漆黑夜色里,女人面色煞白、气息紊乱,看起来非常不对劲。
“你怎么了?”他道。
“我心脏……”
“心脏怎么了?”
孙廷雅抓住他的手,用最后的力气道:“我心脏跳得很快,应该是……犯病了……”
第19章
沈沣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孙廷雅左手捏着个东西,费劲地想要抬起来。沈沣一看瓶子就清醒了,连忙接过打开,将里面的速效救心丸喂到了她嘴里。
旁边彭杰也连滚带爬地下来了,颤抖着声音道:“次仁?次仁他怎么了?”
沈沣没理他,直接将次仁从孙廷雅怀里抱开,然后把她负到背上,像来时那样将她背了起来。
往前走了两步,他忽然顿住,回头对彭杰道:“如果次仁这次出了什么事,你记住,是你害死他的。你当着梅朵的面,害死了你们的儿子。”
彭杰脸色瞬间煞白如鬼。
沈沣再不分神,快步往回走。孙廷雅还残存一点意识,知道用手勾住他脖子,沈沣怕她晕过去,一边走一边道:“别怕,我现在就带你回村子,然后开车去医院……你放心,很快的,之前次仁都赶上了,你也不会有事……”
“沈沣……”她有气无力道。
他一愣,“怎么?”
“闭嘴……省着点力气,不然我担心你……走不回去……”
这样危急万分的时候,他居然被她弄笑了。手将她箍得更紧,他说:“你不害怕吗?”
明明生死攸关,你就一点都不怕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道:“比这更危险的情况,我都经历过了……炮弹炸成重伤,汽车撞到身上,还有,朋友死在面前……都经历过了……”
她的声音如同梦呓,“如果真的死了,其实……也没什么……”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重的往事,语气里竟带着股万念俱灰。他听得发寒,忍不住道:“别胡说,你不会死的!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当鳏夫!”
她没有回答,沈沣一愣,才发觉脖子处原本交握的手正缓缓松开。
来不及反应,她已经从背上滑下,他想接住她,可这个位置根本没办法,反而把自己弄得摔在地。他翻身坐起来,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抱她,将人揽入怀中时才发现,他的手居然在发抖。
“孙廷雅?孙廷雅!”
没有反应,她晕过去了。沈沣看看前方漫漫风雪,再看看她惨白的面色,深深地吸了口气。
伸手在两个衣兜摸了摸,没有,再去摸她的。左边只有包女士烟,右边……他神情一顿,抽出来一看,居然是他那条hermès的手帕!
她说过要洗干净还给他,可后面发生太多事,两个人都忘记了。
沈沣本来是无所谓的,此刻却无比庆幸有这么条手帕。伏低身子,他将她两只手腕交叠,费尽地将它们绑到一起。
打了两个死结,确定不会松开后,他将她手臂抬高从头顶穿下,这样他背着她往前走时,就不会再往下滑了。
雪天茫茫,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背上的人越来越重,他的脚步也越来越迟缓。
也许是高原反应,又或者是脱力,他觉得眼前开始发花,恍惚间又看到了婚礼那天。他赛跑赛得体力不继,她趴在他背上,在耳边加油道:“坚持住!今天可是咱们俩结婚,输了就太丢人了!”
“坚持住……”他喃喃道,说给自己听,也说给背上的人听。
坚持住,孙廷雅。
如果你死了,我还要千里扶灵回北京。
你也不希望人生最后看到的,居然是我这张记不住的脸吧?
。
乔珊今晚没回招待所。
她心里有事儿,索性留在医院陪甄莉值班。医院里还留了些孩子,两个女人先陪她们做了会儿游戏,等孩子们都睡了,就聚到休息室里一边嗑瓜子儿一边聊天,操心远在贡曲的沈沣孙廷雅能不能圆满完成任务。半夜时她困了,就近找了个病房睡下,没想到刚过两个小时,就被手机吵醒。
电话那端,李主任声音焦急,“乔小姐吗?快出来!贡曲村的村民打来电话,沈先生和kelly小姐出事了!”
她瞬间清醒,胡乱套上衣服就冲了出去,李主任在楼下大厅等她,甄莉和赵凯也在旁边。乔珊冲过去道:“怎么了怎么了?他们出什么事了!”
李主任说:“我也不知道!电话里没说清楚,只说他们马上就到,让我们准备好抢救……”
抢救。
乔珊双腿发软,扶住甄莉的胳膊才站稳。甄莉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人对视一瞬,乔珊提步就往门口走。
“哎,乔小姐,你干什么?”赵凯道。
乔珊头也不回,“这里等太慢了,我去门口接他们!”
她心急如焚,满脑子都是孙廷雅是替她去接次仁的,如果出了什么事,那就是她害的!她害了她的朋友!
这念头逼得她几乎发疯,刚走到外面就看到一辆熟悉的suv停下来,矮胖的格桑打开车门,粗着嗓子喊:“快来人啊!这边有病人!快点来人啊!”
医生们早已严阵以待,听到声音就推着病床冲过来。后面车门打开,沈沣率先下来,然后转过身子,将面色惨白的女人抱了出来。
“廷雅!”
乔珊只看了一眼就倒吸口冷气。孙廷雅躺在男人怀中,长发凌乱、意识全无,如果不是还有隐约的白气呼出,她几乎要怀疑她已经死了!
沈沣将孙廷雅放上病床,医生们立刻推她进去,沈沣似乎想跟上,然而刚走两步就一个踉跄,被开车的小伙子扶住了。
那是格桑的儿子扎西,他关切道:“沈先生,您别乱动。您也需要检查一下……”
沈沣没有回答他,却道:“李主任,你上去交代一声,孙小姐有心脏病史,他们一家心脏都比较弱,这是遗传。你去告诉主治医生。”
李主任虽然也担心他,但顶头上司都这么吩咐了,而且看他情况也不严重,便点点头和格桑一起离开了。
这家医院虽然小,好在必要的仪器都有,只是几乎从来没用过,所以由“天使的心”团队的医生全权负责。他们上到二楼时,孙廷雅已经进了手术室,乔珊站在外面,见他们过来,急道:“到底怎么回事?”
格桑连忙解释,“是这样的,沈先生和孙小姐今晚本来住我家,但我半夜醒来,看到门开着,人却不见了。我担心出事儿,就跟扎西一起出去找,刚走到村口就看到他们了!沈先生背着孙小姐,孙小姐当时已经晕了,沈先生也累得不行……我们就赶紧送他们过来了!”
乔珊不知道他们大晚上出去干嘛,只是觉得那个画面想想就让人害怕,廷雅身体向来不好,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正忐忑不安,手术室的门却开了。主刀的陈副主任走出来,他眉头微蹙,声音因为隔着口罩,显得有些含糊,“孙小姐是急性心梗,必须马上动手术。谁是家属,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个字!”
众人一愣,都看向乔珊,她连忙道:“我是她经纪人,我签可以吗?”
“经纪人?”陈副主任诧异,“这我不知道。按规定,必须是法律承认的亲属才行……”
这里明显找不到法律承认的亲属,李主任急道:“不然你就先做了吧,都是熟人,再拖下去就来不及了!”
乔珊和格桑都附和地点头,陈副主任却拒绝了,“不行,不签字不能动手术。我担不起这个责任。李主任,如果您不害怕,那就您来做吧。”
李主任现在连白大褂都没穿,要做手术还要进行各种消毒,就更耽误时间了。可陈副主任态度坚决,李主任知道他的顾虑,自己勉强不了他。
想了想,他咬牙道:“好,我做就我做!甄医生,你来当我的助手!”
甄莉:“啊?好、好的!”
正准备离开,却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等一下。”
众人回头,沈沣面色还有些苍白,和扎西一起走过来,朝陈副主任伸出手。陈副主任一愣,迟疑地把笔和手术同意书递过去,沈沣接过后第一个动作便是低头签字。
陈副主任一惊,下意识阻止,“沈先生?您要给孙小姐签字吗?这不行的!你们什么关系,怎么可以……”
“我是她丈夫。”
陈副主任愣住,周围的人也愣住,现场一片寂静。大家都满脸错愕看着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沈沣仿若未觉,签好后将同意书递还过去。他的动作惊醒了众人,甄莉磕磕巴巴道:“丈、丈夫?沈先生您……您说什么?”
陈副主任眉头紧蹙,为难道:“沈先生,我知道您担心孙小姐,但伪造婚姻关系是违法……”
“我说了我是她丈夫!”沈沣忽然发怒,将笔往地上一摔,“如果你需要,回北京后我可以提供结婚证书给你,但现在,马上进去做手术!如果不能让我太太平安出来,你就不用在东辰待下去了。”
陈副主任脸色铁青,深吸口气就想进去,沈沣却又拦住了他。他闭了闭眼,脸上一阵疲惫,“抱歉,我失态了,您别放在心上……手术,就拜托您了。”
陈副主任盯着他,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进了手术室。沈沣沉默地站在那里,没人敢上前搭话,最后还是乔珊迟疑道:“你真的……真的是廷雅的……”
“真的。”
沈沣望着红色的手术灯,嗓音沙哑,却透着股坚定,“我真的是她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