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乾见高展明虚心认错,松了一口气,堆起笑道:“哪里的话。明儿是聪明孩子,一点就通。”他希望高展明在宗学中念书,除却不希望高展明插手家中的事之外,更是不希望姐姐和外甥彻底失去高家这个靠山。唐雪这里纵是有财可谋,却到底有限。如果高展明当真能够靠着高家入朝为官,自己作为高展明的舅舅,日后能图谋的利益更为可观。
高展明转向唐雪道:“娘,只是孩儿在学中当真受了不少委屈,学中的子弟都骂我是独孤贫,看不起我,孩儿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娘和舅舅能否指点孩儿一二?”
唐雪不知所措地将目光投向唐乾,唐乾道:“明儿,不是舅舅说你,你的性子的确孤僻了些。若是咱家大富大贵,那些势利眼的小人自然会如蜂蝶一般扑上来,可如今咱家家业不如人,就只能先把面子搁一搁。他们不理你,你就主动凑上去,你好歹也是高家嫡系,正经出生,谁能不卖你这个面子?”
高展明连连点头:“舅舅批评的极是。对了,前日学中子弟告诉我,端午时我们众子弟要摆酒席聚会。那些人惯来铺张奢靡,我亦知家中的难处,因此我想辞了这事,可经方才舅舅一番教导,或许我不该拂了他们的面子?”
唐乾听了高展明这话,心知他是要钱了。然而方才那些话自己已经说出口,因此只好故作大方道:“正是。你若是担心钱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舅舅虽不富裕,手里到底还有些余钱,你需要多少,只管跟舅舅要,舅舅改明就去替你置办两件新衣服,让你风风光光地去。”
高展明道:“那好,我听舅舅的,我去便是。”
唐乾笑道:“乖孩子。”
高展明道:“舅舅家也有老小要看顾,明儿不能叫舅舅破费。我这就去找刘大,问问他公中还有多少余钱。不知舅舅明日可有空再来一趟,关于酒宴的事,我还有些要请教舅舅。”
唐乾忙道:“好,好。我明日午时有空,你想想有什么是舅舅能帮得上的,明日一并告诉舅舅,舅舅去替你操办。”
高展明笑道:“那就多谢舅舅。”
唐乾道:“客气什么,我是你亲舅舅,你的事,除了我还有谁会放在心上。”
高展明起身道:“那明儿便先告辞了,这就去找刘大。刘大对高家的规矩,倒比明儿还清楚几分,怕是端午的宴席,明儿还有些事情要差使他。因此近日怕会时常招他过去,府上的事……”
唐雪忙道:“府上没什么要紧的事,你的事最要紧,你尽管用他便是。”
高展明点点头,便推门出去了。
现在到端午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想来自己的糊涂母亲和精明舅舅暂时不会再打立刻换掉刘大的主意了。通过方才的一番谈话,他心里已确定唐乾身上的猫腻不小,而他之所以不立刻拆穿唐乾,而是与他虚与委蛇,则是因为他手中的底牌还不够,而唐雪则一心信任依赖唐乾,唐乾目前的根基很深,若是贸然出手,怕会打草惊蛇。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挖出唐乾的真面目,在自己软弱的母亲面前狠狠把她的好弟弟打出原型,彻底摧毁唐雪对唐乾的信任!
高展明一大清早就从宗学出来,闹腾了这许久,已经是午时了。他出了唐雪的院子,立刻去找刘大,刘大正心急地等着他。
一见高展明,刘大忙迎了上来,连珠炮似的问道:“爷,怎么样了,舅爷可曾为难你?他肯不肯交出账本?夫人呢?夫人是怎么说的?”
高展明摆了摆手,道:“你别急,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我有件事要托你办,把我们家的田地铺子所在的地址全部抄给我,包括那些已被盘出去的。”
刘大一愣,问道:“爷什么时候要?”
高展明道:“现在立刻就去!我时间不多,学里只给了我三天假,我今天下午就要出府,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去办这事够不够?”
刘大立刻道:“够!奴才现在就去办!”
高展明道:“我做的事,跟你说的话,让越少人知道越好,你只能找几个可以信任的帮我办事,我怕风声传出去,反而打草惊蛇了。”
刘大听了这话,不禁一愣。高展明这么说,也就是说高展明是全然信任他的了!他立刻挺直了胸膛,拍着胸脯道:“爷您只管放心!有什么事,您一句话,赴汤蹈火奴才也一定替您办成了!”
高展明笑道:“废话就不要说了,快些去吧,越早弄出来越好。再给我弄点银票,面额要大,再拿几锭沉的金银来。还有,差人给我备马,要府上最好的马,没有的话就让人去安国公府借。”
刘大二话不说,立刻跑着走了。
高展明回到自己房里,吩咐引鹤:“你去帮我找件像样的衣服来,料子要又好又贵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爷,但也不能太夸张,是上街时候穿的,不能穿着像去赴宴。你自己也换身干净体面的衣服来。”
引鹤领了命,也立刻就去了。
刘大的办事效率果然不差,只过了半个时辰,他就亲自把所有府外的营生抄成一张单子给高展明送来了,同时还带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三五锭银子。
引鹤已经替高展明换好了衣服,高展明匆匆将单子浏览一番,问道:“马备好了?”
刘大道:“备好了,是去年太后赐的白蹄乌,又漂亮,跑得又快。”
高展明将那张单子收进怀里,带着引鹤就要出门,刘大问道:“爷,要不要多带几个人?”
高展明道:“你找几个身手好的,可以信任的人,暗中保护我就行,不必露面。”
刘大道:“奴才这就去办!”
不一会儿,刘大就找了几个武仆来。
高展明带着引鹤出门,白蹄乌已在府外等着了,马鞍上铺了厚厚的垫子,想是刘大知道高展明下身的伤还没有痊愈,唯恐他骑马不便,特意准备的。高展明因刘大的细心,对他又添了几分好感,由引鹤扶着上马,意气奋发地出府去了。
高展明此番出行,主要是考察他们家所有外业营生的规模,弄清大致的收益情况。刘大拿来的账本上虽然有收益的钱数,但是因为没有细账,所以生意的规模和经营的主业他都弄不清楚。唐乾既然大权独揽,还不肯把细账交出来,说明报上来的帐一定有问题,恐怕他私吞了不少。
高展明过去在民间的时候,家里也是行商的,他读书之余还要帮忙看顾家中的生意,因此对经济一事十分了解。唐乾报上来的收益,年入过千两的铺子都寥寥无几,这是绝对有问题的。就说香料生意,自从圣上削减关税之后,西域香料在民间开始流行,买入的成本也大大降低,高展明在吴郡做香料买卖这两年赚的利润比前些年翻了一番,而听刘大说,三四年前兴隆香铺一年的进账还有一千多两,怎么到了这两年,不增反减了?高家在京城,按说生意的规模不可能比刘家小,而且京中富豪大户极多,香料的需求亦是极大的,高家与这些名门贵族又都有牵扯,生意上更该照顾才是,一年的进账却只有八百两,怕是唐乾打这桩买卖的主意已经很久了,先是把收入“压低”,再忽悠唐雪“卖”了这桩生意!
还有田地的租金也大有问题。高家是有记录田地的亩数和每年收取的租金的,京郊田地的租金竟然比吴郡郊区的田地租金还要低?简直是拿人当傻子哄了!
——可惜,当家主母唐雪当真是个傻子,还真的被小人哄了去。只是如今的高展明已不是原先那个不知世事的高家公子爷了。谁拿他当傻子,他就一定会叫那人付出代价的!
第七章 暗访
高展明用了几个时辰的时间,按照刘大所给的单子上写的地址,跑了不少铺子。
他过去在吴郡没少和官僚、富商的子弟打交道,又在宗学里呆了几天,那些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是个什么做派他早已烂熟于心,模仿起来亦是惟妙惟肖。他本就生得细皮嫩肉,又穿着打扮十分富贵,因此他一进店里,那些掌柜伙计就拿他当成贵客,对他有问必答。
高展明装作是来买货的,进店铺以后先逛一圈,暗暗把店铺的规模和店中出售的货物都记在心上,再装作看不上眼的模样,问那些在他身旁殷勤伺候着的掌柜店里还有些什么藏货。掌柜们不疑有他,纷纷把店里最好的货物拿出来供他赏看。他又装作不喜欢,贬低那些宝贝,掌柜们往往为了证明自己的货物,就会说出这些宝贝卖的如何畅销,这一个月已卖了多少件,又或是京中哪户富贵人家前些天才从他们这里订了货。
高展明套够了话,不买东西也就走了。那些掌柜伙计不敢给他脸色,还殷勤地将他送出店门。
就这样,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高展明已把他们家主要的几家外业都摸清楚了。他本来就是经商的,对于物价十分清楚,再结合每家店铺的地段和客流,心里对于这些铺子的盈亏数字就能估计出个大概来。虽不精确,但至少能有个大致的范围。
正如他所料,公中账簿上记载的收入和他约莫估计出的盈余简直是天差地别。即便扣除佣工和掌柜的分成,他们家的外业收入应该也是笔庞大的数字。毕竟高家的身份放在那里,高元青是高家嫡子,去世前身份异常高贵,分得的家业也十分可观,别说他只留下了唐雪和高展明一对孤儿寡母,便是他留下十几个姬妾和孩子,他的家产也足以能够养活这些人过一辈子才是,若不是小人从中作梗,他们家又怎会落败到如此境地?
高展明游荡了几个时辰,到黄昏之时,终于来到了那间兴隆香铺外。
引鹤牵着马停下,道:“爷,就是这里了。”
高展明在外面扫了眼店铺,又抬头望了眼铺子的招牌。香铺开了三扇门迎客,可见铺子的规模之大。上面一块硕大的招牌,兴隆香铺四个字是鎏金的,异常富丽堂皇。店铺虽然四个月前易了主,却没有改名字,想是为了留住过去的客人。
高展明方才在城中转悠的时候,也见过其他香铺。另有一家恒源香铺的规模亦是极大的,装点似乎比这兴隆香铺还更奢靡些,不过除此之外,也就没有别的可以与之竞争者了。
就冲着这一点,高展明就能肯定,兴隆香铺绝对不是什么经营不善而不得不盘出去的生意!
高展明从马上跳下来,理了理衣袍,掏出两颗金锭子在手里把玩,纨绔之气尽显:“爷进去看看!”
引鹤将马牵到一旁等着,高展明器宇轩昂地踏进了兴隆香铺的大门。
在高展明方才视察过的几家商铺里,兴隆香铺可说是铺面最大的一家了。一进屋,一股混杂的浓郁的香气涌进鼻腔中。七八个架子上陈列着各色各样的香料,可谓琳琅满目。然而高展明进屋第一件事却不是打量这些香料,而是寻找着店铺掌柜的身影。——铺子里只有五六个伙计,掌柜并不在堂里。
高展明只好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打量起这些香料来。
高展明虽是这些铺子的主家,不过他毕竟是高家人,身份高贵,从前是不屑于与这些商贾往来的,所有外业都是唐乾经办的,他们就只需等着唐乾将银子送上来便是。所以铺子里的伙计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只将他当成普通的富贵公子伺候。
这家香铺里的香料品种十分齐全,并按昂贵程度分架排列。
高展明只是看,并不说话,他每走到一个架子前,店铺的伙计便殷勤地向他介绍起这些香料的种类:“客官,您想要原香还是配置好的香料?我们这里什么都有,原香有丁香、沉香、栈香、檀香、麝香等,调配的香料有梅妃香、百合香、开元香……”
高展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里什么都有?”
那伙计面有得色:“当然。咱兴隆香铺可是京中最有名的香铺。不管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认准咱兴隆香铺的名号呢!”他余光瞥见高展明腰间佩戴了一个香囊,忙道,“哟,客官,您的香囊不就是在咱家铺子里买的吗!”
高展明低头看了眼自己腰侧的香囊,故作不明所以:“这都是奴才买的,我不清楚。你说兴隆香铺是京中最有名的?那恒源香铺呢?我们家似乎有不少香是从那家进的。”
那伙计听见恒源香铺的名字,脸上不由得一僵,但旋即又赔起笑来:“客官,我们兴隆香铺是几十年的老店,那恒源香铺只开了几年,轻浮得很,不过是声势上造了些噱头罢了。无论是声誉还是货源,他们又怎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高展明嗤笑一声,道:“我这些时日总觉头脑昏昏沉沉的,因此出来逛逛,想买几味醒神的香料。若是你们这里的香好,我们府上的香从此便从你家进了。”
那伙计眼睛一亮,忙将高展明引到一处柜子前,取了一个香囊递给他,殷勤道:“客官,你闻闻这个。这是水沉香,用檀香、龙脑、麝香和马牙硝经过上好的清茶浸泡后制成的,香气虽淡,提神醒脑的功用可是一流的!”
高展明凑到鼻下嗅了嗅,果然神清气爽。他不动声色,故作不屑,道:“当真有这么神?我闻着怎么没什么感觉,你可不要拿些俗物来坑爷,爷是个识货的人!”
那伙计急了,压低了声音道:“爷,您可别看不起,这水沉香来头大着呢!你看朝上那些大官,每日清早天不亮就要入宫面圣,人还没从睡梦里清醒,岂不要误事?所以那些大官们就从我们这里进了些水沉香,每天上朝前拿香把自己熏一熏,马上就清醒了,到了朝上还能妙语如珠地给皇上献策呢!”
高展明不禁挑眉:“当真?这么说京中的官员都从你们这里买香?”
那伙计笑得讳莫如深。
高展明心中默默盘算。香料生意里,民间百姓买的散香的利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种生意,最好的客源就是那些达官贵人。这些贵人们府宅极大,每年少说要烧掉千百斤香料,利润极是可观。因此这伙计才如此巴结着自己。
高展明又挑了几味香,都作出不满意的样子,问那伙计:“你们这里除了架子上的,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
伙计问道:“爷想要什么?”
高展明倨傲道:“这些平头百姓都可以挑选的东西,爷我看不上!”这话就是说要见识他们的藏货了。
那伙计打量高展明浑身贵气,犹豫片刻,陪笑道:“爷,您跟我到这边来。”
那伙计将高展明引入内室,道:“爷,稍等片刻。”
不一会儿,那伙计便捧着一个盒子回来了。他当着高展明的面取下盒盖子,之间盒子中有几个隔室,每个格室里装有不同的香料,但分量极少,可见香料之贵重。高展明曾做过香料的生意,因此不需那伙计介绍,他也将这些香料认了出来:上好的番红花、龙涎香、白木香……全是些比金子更贵重的香料!
高展明故作不识货的样子,问道:“这些香很好?”
伙计道:“都是最好的!”
高展明随手就要捻一些香料,那伙计十分紧张地护着香料盒子:“客官,你凑过来闻闻就是了,别用手碰,损一点都是大价钱啊!”
高展明嗤了一声,问他:“瞧你这德行,多少银子,也值得你放在心上!你这些香卖的可好?”
那伙计赔笑道:“爷,这些香比金子还贵,可没多少人消受的起啊。这些宝贝只有几家人从咱们这买,那都是鼎鼎厉害的人!”
高展明不服气地问道:“有多厉害?”
那伙计故作神秘地四周张望,见无人偷听,才竖起一个大拇指,压低了声音道:“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安国公!他府上所有的香可都是从咱们这里进的!”
高展明掏了掏耳朵,仿佛对安国公这个大名不甚在意,问道:“安国公有什么了不起!他每年从你这里买多少龙涎香?多少番红花?”
那伙计警惕地打量着他:“爷问这个做什么?”
高展明道:“他买多少,我也买多少!”
那伙计情不自禁笑出了声,似乎是在耻笑高展明的不自量力。但他也不敢明着说,只道:“爷说笑了,您想要多少,就买多少。”
高展明勃然大怒:“怎么,你看不起我?你觉得我买不起?!”
那伙计忙道:“爷说哪里的话!小人万万不敢有这个意思啊。”
高展明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这狗奴才,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的爷!去,去把你们铺子里的账簿拿来,我倒要看看姓高的到底从你们这里买了多少香!给我看账本,狗日的别想唬你的爷!”
那伙计想不到高展明进了里间会突然发作,身边一个帮手也没有,真真是欲哭无泪。他怎可能将账本拿出来给高展明看,又不敢得罪这位主子,只能好声好气地哄他,没想到高展明半点道理也不讲,他不把账本交出来,就吵闹不休。
两人僵持不下,高展明骂道:“狗奴才,爷不想听你吠,去把你们掌柜的给爷叫过来!”
伙计道:“爷,我们掌柜的今日不在店里,您有什么就跟我说。只是这账本小的实在无权拿出来给您看啊!”
高展明听了这话,猛地发作,用力将桌上的香料盒扫到地上,名贵的香料立刻洒了一地!
那伙计吓傻了,大叫一声,扑到地上心疼地想拾起那些名贵的香料。高展明将他推开,用力在香料上擦了几脚,把那些宝贝踩得稀巴烂。
那伙计终于大怒:“你!你这忘八!你究竟想干什么?”
高展明趾高气昂地指着自己道:“你可知道爷是谁?爷是礼部尚书韩海的亲侄儿!你这狗奴才敢怠慢爷,我让你们这家破香铺在京城里再也开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