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琯少年只做视而不见。
一顿火热的卤煮终于完全瓦解掉了我的忧伤,啃完最后的肘子已彻底不记得方才有过心口揪紧这一矫情状态。
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卤煮与肘子不可辜负。
众人静等我用完餐,虽然这一过程屡次有人实在不解,斗着胆子抬头望一眼我的吃相,止不住的疑惑就在脸上增添一分。
抚着肚子,又撑着了,我还是坚持把剩余的土豆片一并解决了,毕竟浪费是不好的。
晋阳侯在一旁伺候我吃完,很替我的肚子忧心忡忡,最后终于见我搁下筷子,忙不迭命人收碗筷,取了手绢给我擦脸擦嘴,再小心翼翼扶我落地:“陛下尝完民间吃食,时辰也不早了,我们回宫吧?”
我转头看看他,欲辨此言真伪。
回宫,对于一个什么也不记得的人来说,该如何应对?
再者,万一我真是个冒牌货,或者他们在哪个环节弄错了,产生了这个美丽的误会呢,该怎么办?
最后,我根本不信我是什么陛下,这也太荒谬了。姜冕说我是太子,我还能勉强配合他演一演,讨他开心,虽然不知道他这是一种什么病。眼下直接给我跳转到陛下层次,草民真的做不到。
礼部尚书大概巴不得我赶紧走人,以十分诚恳的忠良语气道:“国家机宜,少不得陛下回宫定夺。何况陛下身体素来欠佳,滞留民间恐生变故,还是早些回宫得好。”
其他诸人纷纷附和,全是一派贤良。
倒是苏琯面无悲喜,冷淡疏离,对我真真假假的执念已经藏去了很深的地方。
我见他们都是这种无不希望我走的神态,兴许真的没法转寰,姜冕在就好了,我可以紧抱大腿撒泼耍赖,才不要回什么宫。草民入宫,恐怕要折寿,何况我对人生充满着希冀,卤煮的味道各地都不尽相同,还没有尝全。
心念百转千回,我扶着桌缘站了站:“唔,回宫是自然,朕日理万机哪里有工夫微服出巡这么久。由皇叔送朕回宫,诸位爱卿不必挂心。对了,童尚书,恩科将近,你为今科主考,该不会因些个人私怨扼杀士子前途吧?朕觉得你就不是这样的人,主考多么神圣,定然有颗秉公为国遴选良才之圣贤心,不然怎会被授予主考一责呢。啊,说起来,这是谁定下的来着?”
礼部尚书顿时满头大汗:“陛下说得是,臣既为今科主考,自当摒弃私怨,秉公为国选俊才,绝不遗漏一名贤良。授臣主考一职的,不是陛下么?”
我恍然大悟:“啊,当然是朕,不过朕近来事务繁多,得了短期记忆障碍症,希望你们不要在意,时时提醒朕一些事情。”
诸人满头雾水,却又不得不承旨。
我笑容可掬对苏琯道:“喂,你不会不参加今科考试吧?童尚书心胸辽阔才识过人,定会慧眼识珠,听说你诗文很好呢。”
苏琯略有受宠若惊之态,躬身回道:“得陛下垂询,苏琯惶恐。陛下谬赞,苏琯惭愧。既寒窗苦读十余载,志在今科,苏琯定不负陛下隆恩。”
真是个可造之材,配合我进入状态完全不亚于我配合姜冕的那些荒谬戏份。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当众答应了,应该是不会退出。童尚书则是老脸尴尬,硬着头皮附和,违心地赞赏了苏琯几句。
以为话题结束的众人勉强松了一口气,准备恭送我走人。我在晋阳侯的扶持下,往外走了几步,又缓缓回身。
“童尚书,朕听说壬戌之乱中,你有名门生被贬去了偏远地方为县令,可有此事?”
谁也不防我会有此问话,扶着我的皇叔也不知我打的什么算盘,给我暗中紧了紧手臂。
童尚书一愣,因不知吉凶,便停顿了半晌才回应:“壬戌之乱时,陛下尚为东宫储君,老臣确实有名门生遭贬平阳县为令,他名施承宣。”
三字入耳,心口不免一阵发紧。
童尚书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陛下因何垂问?”
我痴缓了一下,垂下眼:“尚书的这位高足跟贵千金可是有过婚约?”
童尚书不知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脸上一片疑惑,也只得据实回禀:“陛下广闻,老臣因赏识这名门生的才学抱负,三年前确有将爱女许给施承宣。”
怀抱希冀的风灯一盏盏熄灭,化作心头的一记重锤。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我竟还想挣扎一下。
“三年过去,童尚书家的千金再未许其他人家?”怕惹人误会,以为我诋毁人家千金的节操,我又补充,“非朕质疑尚书礼仪人品,乃是听说平阳县贫瘠穷困,遭贬此地的官员多有去无回,志向怠灭,从而庸碌一生。贵婿远离京师,身入荒凉之地,尚书家纵然取消婚约,也不会遭人闲话,毕竟姑娘家青春耽搁不得。”
听我啰嗦解释完后,童尚书一句话消灭掉我最后扑腾的小火苗:“并没有。小女情坚,许此俊才,便再无二心。”
我遭到沉重打击,脸上神色尽显,奈何人家以为我是质疑那位千金的情坚。童尚书望我一眼,全力释疑:“承宣虽遭贬谪,老臣却未对他放弃希望,老臣这名门生性子刚烈,意志坚韧过人,贫瘠之地的锤炼于他未必是坏事。小女等得,老臣亦等得。”
我终于铩羽而归,无异于自取其辱。
性子刚烈,所以他在京中抱负受到打击,去平阳县赴任也想不通,誓死投湖明志。只是没想到投湖不成,反捞起了我。从此令他人生转折。
意志坚韧过人,所以他能够承受平阳县的穷困,依旧施展自己的为政方针,纵是困兽斗,也要至死方休。雄鹰折翅,也要待风起,彼时再翱翔。所以他珍惜返回京师的一切机遇。
这样积极的人生态度,百折不挠犹如青松翠竹,谁能指责他不对?简直就是个励志青年。
然而如果他没有在湖底遇到练龟息大法的我呢?他真的就会葬身鱼腹,从此世间再无施承宣?这时我方觉得不能这么想。从前我以为是我救了施承宣,挽回了他的求生意志,但经过这些时日的思考,再加上童尚书嘴里的佐证,我觉得自己太当自己是盘菜了。
兴许在施承宣的菜谱里,我这道菜根本就是可有可无。没有我这道,他可以尝其他道,可能还更加美味。遇到我这道,不过是一种命运的偶然。
他投湖,他的随从难道会坐视不管?即便湖底没有我,他照样可以生还。凭着他的坚韧意志,郁闷几天就会想通,想通活着才是改变一切的唯一希望。那时他便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这才是人生悟道的必然。
经过这番辩证思维,我成功地把自己弄得郁怀难遣。
“不知童尚书准备何时办喜事?”索性直面惨淡的人生,一击到底,置之死地而后生。
礼部尚书实在无从揣测上意,又不能欺君:“老臣预备待承宣返京后再筹划……”
他已经返京了啊,是不是就要成婚了?
眼里的泪瞬间翻涌。
再无法继续在这里呆下去,扭头我就跑出了隔间:“朕身体不适,要回宫吃药了……”
行动之迅速,令他们瞠目,反应过来后,有人贴心嘱咐:“陛下按时吃药啊……”
咚咚跑下楼,健步如飞,眼泪飞落一串,简直就是一路泪奔,直至楼外竹林间,抱住一根竹子哇哇地哭。
身后晋阳侯追来,我竟将他甩出一大截。待他追到竹林,从竹子中扒拉出泪人儿的我,很是震惊。他蹲在竹下,抚着我一脸的泪痕,眼里撼然:“元宝儿,你怎会哭了?”
“伤……心……”我哽咽。
“不。我的意思是——”他惊奇地凝视我,仿佛发现珍奇异兽,“你从小都不会哭,流不出眼泪,如今怎么会哭了?”
竟然还有人不会哭么,那得傻到什么地步,我哽咽着吐槽:“那也太奇葩了,是脑子被驴踢了么。”
“……”
我还是觉着伤心,想要回身扑住一根新竹子继续痛哭,毕竟方才那根已经被我打湿了。
晋阳侯将挑选竹子的我一把搂去怀里按住,拍拍我的背,哄婴儿一般:“终于会哭,会宣泄情绪,真是长大了呢。可为什么要抱住竹子哭呢,伤心难过,可以到皇叔怀里来哭一场。”
因为没有可拥抱的人,自然只能抱无情竹木。
这个皇叔我也不是很熟,但奈不过他自来熟,很坚持地把我圈在怀里,放任我哭泣。好像这眼泪多值钱似的。
成功染湿他一片衣襟,湿漉漉的,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见哭得差不多了,便收了泪。他看我情绪崩溃完了后恢复了理智,这才放开怀抱,允我出来。拿袖子给我擦拭脸颊,袖子打湿了,再拿手指揩去眼角挂着的泪滴。
“元宝儿在平阳县,是喜欢了施承宣?”一语洞悉。
我抽噎着,点了点头。
他摸摸我的头,跟摸遭弃的流浪小猫似的,缓缓顺毛:“这个施承宣,我倒要见一见。”
“可、可他要跟别人成婚……”我瞬间哽咽。
顺毛的手停顿了一下,继而手掌滑到脸上,捧了被泪水冲刷后的脸蛋,微微抬起:“元宝儿可知做皇帝最痛快的一点,是什么?”
不假思索:“有钱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对于这样的回答,他已经不甚在意了,已然宠辱不惊,柔声纠正我:“是有权任性,有权喜欢天下任何人。”
我惊讶地张了嘴,三观受到冲击,质朴三观摇摇欲坠:“可是喜欢别人的丈夫,这样不好。”
他拍拍流浪猫的毛头,嘴角嫣然:“你有权让任何人做你的丈夫,而不是让你喜欢的人去做别人的丈夫,明白么?”
“明白,就是强抢民夫,蓄为后宫?”我震惊。
晋阳侯比我更震惊:“后宫?”
“皇帝不是都有后宫么,难道不是?”我疑惑。
晋阳侯只好跳进自己挖的坑里,至死不悔:“倒、倒是也没错,可元宝儿是个女孩子,女帝蓄后宫,皇叔未曾听说过中土有此先例……”
“皇叔的意思是让我做头一个蓄后宫的女帝?”我领悟。
晋阳侯见坑越挖越大,好像不小心将我引去了某个不归路,不知是对是错,于是头一回,他俊雅的脸上显出了迷惘。
忽然间,皇叔有了沉重心事。
他要领我回宫,我对此居然也不再那么抗拒。私心的种子一旦播种萌芽,禾苗蔓延生长,势不可遏。
雇了一顶小轿,坐进去后,我拉着晋阳侯衣角,仰头恳求:“姜冕呢,我可以跟他一起么?”
他俯身在轿口,手撑在轿沿,发丝垂到我手上:“姜太傅自然是进宫等你去了,你回宫,当然可以跟他在一起。宫里,还有你母……你父皇,如今的太上皇。”
一步步走到这里,看来已没有了回头路:“那大理寺的施承宣呢,可以让他不要那么快见到童尚书么?”
晋阳侯温柔中带些惘然:“可以。”
我缩回轿中,不知是喜是悲,应该高兴也未必,伤心难过又似乎用不着,五味杂陈难辨滋味:“那走吧。”
他将这般的我看在眼里,目光沉浮,起身放下轿帘,吩咐起轿。
一顶不起眼的小轿,晃晃悠悠,抬去了骊宫。
一路未有关卡审查,盖因晋阳侯活鲜鲜的一张脸,身份尊崇不可方物,无人阻拦检验。这又是何等的功勋,何等无上的荣耀,仅仅皇叔身份绝做不到。我趴在轿子里,只觉身边人一个个无私无畏地对我好,我却完全不了解他们。
那个三年前的不会哭的没心没肺的痴儿太子元宝儿是何等受宠,三年后不知是否依然是元宝儿的我转接了他们的宠爱,只感人在云中,未踏实地。
心事越理越乱,搅成一团乱麻时,轿子落地,轿帘掀开。
“陛下回宫了。”
我腿脚发软钻出轿子,置身骊宫。宫墙九重檐,琉璃黄金瓦。
未有太监宫女蜂拥而来,地处偏径,一个宫人影儿都不见。晋阳侯牵了呆呆的我行动,走上九曲回廊,一步步踏得沉,心事颇重:“元宝儿看这里可曾熟悉?想不起来也不必惶恐,我们会帮你慢慢回忆。”
走在陌生的路径,环顾陌生的殿阁,贵重如同戏文里的描摹,却又比之生动。我当真有属于此地的记忆?我又当真能回想起来?
来到一处紧闭的殿前,两个天仙般的宫女见礼:“晋阳侯,太上皇和陛下久候多时。”
她们并未看见我,我如此衣装,任谁也会视而不见,何况我还躲在皇叔身后。而她们口中的陛下久候多时,是哪个意思?
宫女们打开殿门,晋阳侯领我步入。
脚下金丝红毯铺路,两列落地铜质宫灯,数重丝绸帷帐挂垂雕梁,几处香炉熏云袅绕,仿如天上。
我左右环顾,好奇地摸摸这个,瞅瞅那个,无论哪一个都很值钱的样子,任何一个放去平阳县都是镇县之宝。
走过这段红毯路,到达尽头,九重帷幕垂隔,是拒人千里的天堑,君臣难越。
晋阳侯目光微微波动,撩衣缓缓跪地:“陛下,元宝儿回来了。”
☆、第34章 陛下还朝日常零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