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六少洗三开大宴,沈四娘醉游拂柳园
南京城西,八府塘,沈家三爷的宅邸。今天是沈三爷次子洗三的日子。
单听地名就知道这里河塘湖泊甚多,所以南京本地有句歇后语,叫做“八府塘的鬼——跑不远”。不过这里名为“八府”,其实并非有八个豪门府邸,而是南直隶地区的八府巡按衙门在此地——但大明吏制上根本就没有八府巡按这一职位,人们口中的八府巡按听起来各种高大上,其实只是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从七品的官而已,八府巡按只在小说、戏曲中存在,作为普通群众心目中清廉正直如海瑞、有权有势、爱民如子的大臣形象。后世有部周姓喜剧大师很经典的电影《九品芝麻官》里,主角包龙星就是被皇上封了八府巡按,风风光光回老家为小寡妇伸冤,只是在这部电影里非常不靠谱的称八府巡按是一品大员,实在令人汗颜,我读书少编剧不要瞎忽悠哟。
整个南直隶地区一共有三名监察御史,衙门和南京普通富户民宅一样大小,而且一副年久失修、夜晚上演倩女幽魂的落魄样。可一旦民间有冤情,监察御史就是受害人心中伸张正义的“八府巡按”,就像怀春少女心中“潘驴邓小闲”般完美,可见现实和理想距离哪怕是孙悟空翻了十个筋斗云都赶不上的。
沈三爷的宅邸就在监察御史衙门旁边,比城南善和坊乌衣巷祖屋要豪奢许多,家里一个姨娘的院子都比整个“八府巡按”衙门还大。与两个哥哥自幼饱读圣贤书不同,沈家最小的孩子沈三爷自幼“恨读”圣贤书,一见四书五经就立刻像是被念了紧箍咒的孙悟空附体,沈老太太打折的板子加起来虽然绕不了地球一圈,但也足足可以烧开一锅茶水了,都拗不过他的性子。
沈三爷文不成武不就,但在算盘账本铺面里找到了自我价值,最终走了祖宗们从商的路子。两个哥哥原配继室都是书香门第小姐,只有沈三爷娶的是扬州盐商之女何氏。
何氏的父亲不像沈家祖宗以卖油郎白手起家,何家世代从商,自元朝就是江南巨贾,太【祖爷朱元璋定都南京时,将贫穷的原住民迁到外地,召各行工匠以及江南富人几十万人迁移到南京居住,何家相应号召举族定居南京,如今时过境迁,族人散居五湖四海,大多还是以从商为业,何氏的父亲在扬州做了盐商,银子赚的海里去了,花钱捐了员外郎,因此人称何大员外。
何大员外膝下本有一儿一女,长子未成年就得了急病走了,只有何氏这一枚掌上明珠,出嫁时是真正的十里红妆,第一抬嫁妆在扬州港上了船,最后一抬嫁妆还没有出门呢。何大员外担心女儿思恋家乡,还特地在八府塘以不容拒绝的价格买下与新房相邻的几座大宅子,推翻重建成和家里扬州园林极其相似的大园子当做嫁妆,好在八府塘最不缺的就是池塘水源,两年修整下来,园内垒石环山,通渠引水,曲水回廊,高楼台榭,各色花草四季飘香,每季皆有不同的景致,处处精致,一步一景,扑面而来各种被士大夫所不齿的俗套匠气。
大明盐务两淮占大头,两淮盐运司设在扬州,这里盐商聚集,豪富奢侈,盐商附庸风雅是出了名的,就是对这种奢靡浮华的审美趋势若骛,互相攀比的谁家园子大、花的银子多,生生的把太湖石炒成了天价。其实那些士大夫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真真手里有银子,他们比盐商还舍得花钱建园子,有大臣告老归乡后修花园,房舍楼阁皆用徽墨漆之,徽墨的价格几乎等值于黄金,且每年都要修缮重漆,这种低调的浮华更烧钱。
园子湖畔处有一千年古柳,粗壮的根系如巨蟒般盘旋在岸边,柳条茂盛繁密如华盖,这个园林便取名为拂柳山庄,沈今竹的堂哥沈二少爷沈义然时常借此园请客做东,他来往都是文人墨客,酒至半酣处诗意大发,将拂柳山庄当做蓬莱仙境般夸赞,诗句流传在外,此园在八府塘最有盛名,即使在整个南京城,拂柳山庄也算小有名气了。
熊孩子沈今竹观礼堂弟的洗三礼,初看红彤彤、软绵绵的小婴儿确实觉得好玩,待产婆解开襁褓,将孩子抱到浴盆里擦洗时,小婴儿惊醒大哭,顿时魔音穿耳,有绕梁三日不绝的架势,沈今竹宁可听三日夏日蝉鸣,也不想多待一刻,正打算乘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小婴儿身上,借机偷跑出去,却被二姑姑沈佩兰看破了心思,牵着手摁在跟前的绣墩上坐着,动弹不得。
洗三礼完毕,沈三爷宣布开宴,照例是暴发户风格,道道都是珍馐美味,各色海陆奇珍在桌上“玉体横陈”,色香味俱全挑逗你的舌头,要是觉得不好吃,那不关菜的事,肯定是你的味蕾没有打开嘛。
还有家里养的戏班子轮番粉墨登场弹唱折子戏助兴,只闻得一阵清冷淡雅的梅香起,女旦寻香而来,唱到“溯温疑自焙衣笼,似冷还疑水殿风。一缕近从何许发?绦环宽处带围中。”
宴席和唱曲都不是沈今竹所爱,菜上到一半就觉得索然无味,遂找时机尿遁了,还顺了一壶茶水,一盘从传教士那里传来的方子做的白软香甜西洋点心,用柳条篮子装着,自顾自的游起园子来,见下人跟着自己,又板着小脸不悦道:“拂柳山庄我玩过好多次,总不会迷了路,你们跟着我作甚?还不快去服侍祖母、二姑姑、我侄儿侄女他们去。”
沈大少奶奶王氏昨日和管嬷嬷从庙里回来就病倒了,昨夜还高烧说胡话,今天断然不能来观礼,沈二少爷沈义然在国子监读书,沈老太太和二姑太太沈佩兰带着熊孩子沈今竹、小大小姐沈芳菊、双胞胎沈礼敏、沈礼讷几个晚辈过来。
下人们都知熊孩子禀性和沈老太太护短的习惯,若逆了她的心意,闹将起来,熊孩子不过是不痛不痒训几句,倒大霉的肯定是自己,都不敢拦了,也不敢在此时告诉老太太,怕败了宴会的兴致,只得瞧瞧说给女主人沈三夫人何氏听了。
何氏是典型的扬州美女,人到中年,腰肢依旧柔软纤细,肌肤光洁如玉,婀娜多姿宛若少女,今日洗三的沈六少虽是沈三爷的侍妾筱姨娘所生,但礼法上何氏才是母亲,一般主母遇到妾侍添丁,表面上举案齐眉,内心到底意难平,可这何氏笑容灿烂,从骨子里透出欢喜来,实属罕见,三房早就分出来单过,沈三夫人难得有机会在婆婆面前尽孝道,今日便亲自举着公筷站着给沈老太太布菜斟酒。
下人给何氏使了个颜色,何氏会意,告了退去外面廊下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下人将沈今竹执意独自游园的事说了,何氏听的柳眉微蹙,“四娘对园子的路是熟悉,不过园里池塘溪水太多了,她又是个顽皮的,万一落水,你们远远的看着也不顶用。”
想了想,何氏招来大女儿沈桂竹交代道:“你四妹妹逛园子去了,又不许下人跟着,你去寻她,装着偶遇的样子陪她四处逛逛,说些姐妹间的体己话,待中午困乏了,引她到你的院子吃点心歇个午觉。”
沈桂竹比沈今竹年长两岁,已经开始留头,十岁的小姑娘到了爱美的年龄,嫌刚长出来的头发散乱且短,梳不成髻,干脆用淡粉色小珍珠串成的缨络盖住额头,稚气中带着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少女之美,相貌愈发像母亲何氏。
沈家年龄相仿的几个女孩子,大房的沈芳菊是晚辈,三房的沈秀竹是的庶出,木头人似的不爱说笑,所以沈今竹和沈桂竹最为要好,经常一起玩耍。
沈桂竹小大人似的说道:“我若是逛院子去了,留着您一人招呼客人恐怕忙不过来罢?四妹妹水性好着呢,兄弟们都比不过她,不用担心。”
“今日宴席上都是至亲,即使出了小纰漏不算失礼。再说了,你去找四娘玩耍,这里还有你妹妹弟弟帮忙呢。”何氏笑道:“你把四娘妥妥当当招呼好,就是立大功了,过几日娘给你一副东珠缨络戴如何?”
东珠贵重,有一颗在首饰上做点缀已经很难得了,穿成缨络实在有些暴殄天物,沈桂竹忙推辞道:“小米珠做的就很好,东珠留给您做件珍珠衫吧。”
何氏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知道你孝顺,你外公这月送了一匣子过来,缨络珍珠衫头面首饰都得了,这东珠不能久放,时间长了也成鱼眼珠,咱们娘俩都使得。”
若不是怕族人非议,何大员外都恨不得把所有家产都给独女,一匣子东珠对他而言不算什么的。
沈桂竹去园子寻沈今竹,何氏回到宴席上,继续给婆婆布菜,沈老太太说道:“我已经吃的七分饱了,待会有合意的菜自己夹几筷子就成,你坐下吃饭吧。”
何氏在二姑太太沈佩兰的下首坐了,沈老太太目光一扫角落孙辈们坐的席面,问道:“怎地不见了四丫头?”
何氏站起说道:“今竹和桂竹姐妹两个久别重逢,一起逛园子去了。”
沈老太太点头笑道:“这也难怪,我在她们这个年纪时也不耐烦吃席看戏。”
此时大风骤起,从西边卷来阵阵乌云,有遮天蔽日之势,驱除了夏日的燥热,戏台上两个女旦合唱道:“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
且说沈今竹提着柳条篮子逛园子,这拂柳山庄打小就熟悉,只是在京城过了一年,今日重游故地,有些久别重逢的欢喜。当然了,大人们看的是园子的景致,小孩子眼中的乐趣截然不同,就像后世母亲抱着孩子逛商场,母亲眼睛追逐的是时尚,而孩子只想着去淘气堡挖沙子,对于孩子们而言,一切没有淘气堡的商场都是耍流氓。
所以沈今竹的参观路线是这样的:松林中的松鼠窝还在,想来冬天过来掏一掏肯定有惊喜;河边黑天鹅两口子也添丁加口了,喂两只小天鹅吃些西洋点心,哎呀,怎么像是吃坏肚子了,快跑;拂去竹林秋千架的落叶,坐在上面像鸟儿般飞向天际。
玩的累了,沈今竹就窝在千年古柳根系旁边吃点心喝茶水,没有杯子,她提着锡壶对着壶嘴往里灌,才刚入喉,便觉得不对劲,打开壶盖闻闻,方知拿错了,里头装的是梅子酒,不是茶水,不过这梅子酒酸甜可口,也能解渴,沈今竹咕噜噜喝了大半壶,见湖边一簇簇莲蓬嫩绿诱人,沈今竹将锡壶和点心盘子搁在柳根处,提着篮子、脱了鞋袜下水打算摘几个尝尝,走到莲蓬处时,突然凉风骤起,驱走了暑热,也催发了梅子酒的酒劲,毕竟是个孩子,又是第一次沾酒,一壶梅子酒也足够令她醉倒了。
迷离醉眼,也瞧出要变天下大雨了,沈今竹匆匆摘了两个莲蓬搁在柳条篮里,往岸边走去,一来是在淤泥中行走不方便,二来是酒醉腿脚有些不听使唤,一个踉跄,差点化身焦仲卿举首赴清池了。沈今竹如风中柳条般歪歪斜斜着竭力保持平衡,手里的柳条篮子再也拿不住了,落在水面上。
拂柳山庄的小主人沈桂竹来寻四妹妹,两人年龄相仿,从小玩到现在,沈桂竹年长两岁,慢慢褪去了稚气,却也深知沈今竹通常会去的几个老地方,在松鼠窝、天鹅巢,秋千架都发现了她来过的踪迹,尤其是秋千架,或许是荡秋千时玩的太疯了,腰间金七事遗落在草丛中,金晃晃的耀眼呢,沈桂竹捡起金七事,吹了吹上面的浮灰,这时竹林蓦地沙沙做响,沈桂竹汗毛直竖,出了竹林,已经开始变天了,一只扁舟弯在湖畔处,两个船娘正将一篓子紫菱搬在岸边,沈桂竹问是否见过四娘,船娘忙指着古柳处说道:“瞧见一位穿湘妃色衣裙的小姐在古柳树根底下坐着,应是四小姐。”
沈桂竹忙向船娘要了雨伞,径直朝着古柳走去,当她到了地点,却寻觅不到沈今竹身影,一声炸雷响过,只见得树根处有酒壶点心,湖畔有一双鞋袜,以及一个柳条篮子并两个莲蓬在水里浮沉。
作者有话要说: 南京没有拂柳山庄,此文架空,o(n_n)o~,此等山庄,最适合演一场游园惊梦的好戏了。
继续打滚要花,舟当妈妈的感悟之一:原来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真的!
那我先哭会%gt_lt%%gt_lt%%gt_lt%%gt_lt%%gt_lt%
图为小美女沈桂竹头上的珍珠缨络,其实古代缨络小巧精致,并不像电视剧中那么夸张的有些张牙舞爪,搞得像带了个鸡冠一样。
这是明朝唐伯虎的《李瑞瑞》图,但这两个女人都不是李瑞瑞,尾毛,咳咳,因为图里的李瑞瑞没有戴珍珠缨络。。。。。。。。舟这是在买椟还珠么。
☆、迷津渡惊梦约不约,中山府不容去不去 (一)
风狂雨急,乌云遮天,仿佛刚才得意洋洋的日头只是个幻觉,宴席上觥筹正酣,丫鬟们关上门窗,点亮一盏盏料丝宫灯,隔开风雨和暗黑,这料丝宫灯是将玛瑙、紫英石等原料融化抽出玻璃丝,再合围成各种纹饰的方形灯笼,产于镇江府丹阳县,风靡江南,这种薄如蝉翼的灯笼不惧风雨,照明效果极佳,也颇有美感,沈三爷这个土豪如串糖葫芦般挂满了四壁,如同点亮了一个小太阳,强势逼退外头的乌云风雨。
此时台上换了新戏《南柯记》,小生唱到“秋到空庭槐一树,叶叶秋声似诉流年去,便有龙泉君莫舞。”
沈三爷给沈老太太舀了一碗软糯的莲子羹,笑道:“母亲,您看这外头雨下的,今天就别回乌衣巷了,你在这里和侄儿侄女们耍几日如何?八府塘比乌衣巷凉快呢。”
沈老太太喝着莲子羹笑而不语,沈三爷又腆着脸朝着沈佩兰讨好的笑道:“二姐姐,你帮我说几句好话,把母亲留下来。”
三个兄弟,和这个最小的弟弟最为亲近。沈佩兰佯怒道:“你又没请我,我啰嗦什么。”
沈三爷也玩笑道:“我的好二姐,难得你这尊真菩萨大驾光临,我求之不得呢。就怕你夏天在莫愁湖中山王别院住惯了,看不上我的小小拂柳山庄。”
沈佩兰噗呲一笑,道:“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正经这拂柳山庄是弟妹的呢,咱们沈家也没有霸占儿媳嫁妆的习惯”
沈韵竹今日没来八府塘,沈佩兰姐弟两个的玩笑话也没谁在意,两人聊了些家常,一女管事面有难色,过来请沈三爷示下,沈三爷心知有异,便告了退。
沈老太太只觉得心里莫名慌张起来,和女儿低声说道:“你弟妹和你三弟先后出去,不会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沈佩兰回想片刻,安慰道:“您别胡思乱想了,那孩子今日洗三时瞧着身体康健,又有善小儿科的大夫跟着,不会有事的。”
沈家早已分家,沈老太太又不是那种喜欢插手儿孙私事的人,可思来想去,心绪有些乱起来,干脆将注意力放在戏台上,她是历经人间风雨的人,渐渐将那唱词听了进去。
且说沈三爷出了宴会大厅,立刻有婆子给他穿上雨披,撑着伞,去了隔间的小花厅,见大女儿沈桂竹衣服湿了大半,神色慌张,头上的珍珠缨络也歪斜了,妻子何氏正在安抚女儿,见他来了,说道:“乖女儿,把你四妹妹失踪的事情前前后后讲给你父亲听。”
沈桂竹理了理思维,细细说了,何氏最后添了几句道:“我已经派人在湖边去搜了,几只家里的猎犬嗅了今竹丢的金七事还有鞋袜等物,也在四处寻找,可是这大风大雨的冲淡了气味,猎犬的鼻子也不灵了。”
又是这个熊孩子!沈三爷心里打了个炸雷,想起她以前种种劣迹,明知前景不妙,当着妻女的面,他强作镇定道:“今竹水性极好,我亲眼看见她在海里都能自如戏水,可能是雨大风急,她来不及穿鞋袜,慌张避雨去了。叫他们别单在湖边找,园子里能遮风避雨的亭台楼阁也搜了搜,八成就找到了。”
何氏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听丈夫这么一说,忙吩咐下去,命人送沈桂竹回闺房换衣梳洗,自己和沈三爷亲自到拂柳山庄寻找沈今竹踪影。
可惜天不遂人愿,夏天的雨来的快去了也快,过了半个时辰,风停雨止,艳阳重开笑颜,依旧没有沈今竹的消息,宴会已经结束,沈老太太心里惦记着家里刚和离的沈韵竹,还有孙媳妇王氏的病,欲带着一行人告辞回乌衣巷,却等不来儿子和儿媳妇,问到四丫头在那时,仆从们面色发白,支支吾吾。宴会上那股莫名的慌乱卷土重来,沈老太太面色如铁,连番逼问之下,仆从们扛不住压力说出实情,沈老太太身体一滞,深吸一口气道:“芳菊带着你的弟弟们留在这,我们去园子里找你的四姑姑。”
刚下过大雨,拂柳山庄道路湿滑,沈老太太也不让人扶,健步如飞走在花园小径上,时不时看见下人们散在各处寻找,还叫着“四小姐!你在那里?老太太寻你回家!”
沈佩兰紧跟其后,无论她说什么,沈老太太只是不答,在一凉亭处碰见闻讯赶来迎接的沈三爷夫妇,沈三爷跪地道:“儿子无能,惊动了母亲。”
“起来说话!跪着就能找到四丫头了?”沈老太太厉声道:“把外院的小厮家丁也叫进来找,她一个活碰乱跳的小孩子家,还能插着翅膀飞了不成?!”
沈三爷应声吩咐下去,到了掌灯时间,拂柳山庄一树一草都翻了个遍,连沈今竹一根头发都没找到,何氏此时内心是崩溃的,一直站在古柳树根下静默不语的沈三爷说道:“召集所有会水的下去,生要见人,死要——”
何氏朝着沈三爷使了个眼色,沈三爷轻叹一声,将话噎了回去。
沈今竹负手站在一写着古篆“迷津”二字的渡口处,仰首挺胸,双脚成八字形,姿势和神态都活像她父亲沈二爷,曾经屡次被继母朱氏斥责不雅,本着凡是继母支持的就反对,凡是继母厌恶的必支持的两个“凡是”原则,沈今竹本来无意而为之的动作在一遍遍刻意强化后渐渐成了习惯,醉眼迷离时,这个不雅的站姿恰好让她很稳当站在岸边。
“奇怪,明明在拂柳山庄游玩的,怎么不知不觉从三叔家里走出来了?城西有桃叶渡,但没听说过迷津渡,这个渡口怎么如此冷清呢,半天都不见一个人?”沈今竹自言自语道,“想打听回乌衣巷也不行。”
沈今竹走了回头路,打算沿路回拂柳山庄,走到腿软,居然又回到名为迷津的渡口处,只不过这次有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守着一叶扁舟在岸边。
老翁笑道:“方才风大浪急,比以前我们约的时间晚来半刻,还望小友原谅。”
沈今竹心中警铃大作,忙摆手道:“不约不约,老人家,我们没约过,你看错人了。”
“若不坐我的船,恐怕你从八岁走到八十岁,都走不出这迷津之地。”老翁一招手,沈今竹身不由己的踏上船板,船桨轻摇,船速倒是飞快,渡口飘着迷津二字的旗帜很快看不见了。
别是拐小孩子的花子罢?反正我是会水的,沈今竹欲跳船自救,被那老翁挥着船桨阻止了,“你看这下面是什么?看清了再跳不迟。”
沈今竹定睛一瞧,吓得立刻将身体瑟缩回去,老翁笑道:“看见什么了?”
沈今竹惊道:“城如棋盘,房如棋子,人如蝼蚁,我们在天上!”
老翁再一挥手,问道:“你再看看。”
沈今竹慢慢探出头去,看了许久,方悻悻道:“城被破,房被焚,人不如狗畜。”
老翁道:“山河破碎,富贵温柔乡变黄泉路,你再入红尘,看人间百态,品喜怒哀乐,兴许能助金陵渡过劫难。”
沈今竹诧异道:“我一小小孩童,如何做的了这等大事?即便我长大了,也不过是个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的小女子。老神仙,你定是和我一样喝酒喝多了罢?托梦都找错人了。”
“兴衰荣辱,岂会只有你一个变数?痴儿尚不能顿悟,这红尘果然最迷人性情,我送你一首诗,或许能明白了。”老翁且吟且歌道:“朱雀桥边定三生,今萍峨嵋御红尘 。旧时王谢堂前燕,风雨涅槃上青云。”
飘飘摇摇,小船落在水面上,依稀可见江南贡院崭新华丽的牌坊屹立在前方,岸上车水马龙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竟在不知不觉中行驶在秦淮河上了。
“连诗都背错了,果然喝醉了,可别弄翻了船,我还要回家呢,祖母找不到我,定会着急的。”沈今竹接过老翁的船桨荡起来,“我家就住在前面不远的善和坊乌衣巷,在秦淮河朱雀桥边下船就能到了,这首诗我三岁的侄儿都会背。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入夜,拂柳山庄。精致的料丝灯照在湖面上,映出盈盈波光,自是此时没有人有心情看风景,沈老太太面色灰败,静坐在岸边,摸着金七事和一对濡湿的女童鞋袜,看着湖里船只如梭,船娘挥动着胳膊,撒下一圈圈细网。
“母亲,入夜多蚊虫,我们回去等吧,三弟在这守着呢。”沈佩兰劝道。
沈老太太喃喃道:“再等等,今竹淘气,定是藏在某个地方了,她最不经蚊虫叮咬,很快就出来了。那天晚上不就是躲在凉亭上面吃点心嘛,蚊子一咬,她就藏不出自己跳下来。”
沈佩兰和沈三爷相视一眼:母亲怕是有些魔怔了。沈桂竹伏在何氏怀里哽咽道:“都是我的错,若我腿脚麻利一点,早点找到四妹妹,她就不会——”
“找到了!找到了!”两个小丫鬟从碎石小径处边跑边叫道,“四小姐找到了!”
沈桂竹悲喜交加,大声问道:“四妹妹在何处?”
丫鬟喘着粗气道:“在——在筱姨娘的琴房里,喝醉了,如今还罗汉榻上睡着,叫不醒。”
原来天色大变时,沈今竹酒劲发作,在水中本来就行走不稳,视线开始模糊,好容易跌跌撞撞上了岸,却已经过了古柳树,自然找不到鞋袜,她光着脚丫子,头昏脑涨寻遮风避雨之地,不知不觉走出了拂柳山庄,来到一院落处,此时电闪雷鸣,人都进了屋子避雨,没人注意到她,熊孩子从窗户里爬进一间屋子,倒在罗汉榻上呼呼大睡。
筱姨娘为沈三爷生了一双儿女,也颇得沈三夫人何氏看重,她居住的院子富丽堂皇,比一般富贵人家当家夫人的大院不差什么,沈老太太惦记着醉酒的孙女,也顾不得这里是姨娘居住之所,急冲冲直奔而来,沈佩兰等人差点赶不上老太太的脚步。
琴房里,大夫正在给沈今竹诊脉,沈今竹仰卧在罗汉榻上,盖着薄被,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散着淡淡的酒气。头戴绣着婴嬉图抹额,穿着青绢袄裙的筱姨娘先是跪拜诸人,而后说道:“妾担心四小姐醉酒伤身,自作主张把照看六少爷的大夫请来了。”
沈六少生的不算顺利,嫡母何氏请了擅小儿科的大夫留在家里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