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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走在去四叔家的路上,大奎一边走一边听了四婶进一步的说明以后,也就了解了四叔这次醉酒的去脉来龙。
    原来,四叔那位“云游四方”的儿子狗蛋,昨天“衣锦还乡”了。
    看上去,狗蛋这次不知在外面发了什么横财,反正一身簇新不算,手腕上还多了一块亮闪闪的手表。
    为了突出这一点,他特意把衣袖挽起一些,就是想让手表露在外面,以显摆给别人看。
    并且,守在人前时,狗蛋还时不时就会牛哄哄地来上一个抬腕看表的姿势,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
    至于他那手表是否真的在走字,到底准不准点——是不是聋子耳朵样子货,那也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另外,狗蛋这次回家来,手头花钱也显得挺阔绰;他在村里的小卖部买烟时,见一群孩子像看新郎官一般老是围着他不散,于是一个高兴之下,他便动作潇洒地将一张五元票甩在柜台上,颇有点气宇轩昂地冲售货员道:
    “来盒‘四条腿的’(指的是金鹿牌香烟),剩下的钱就甭找了,给孩子们买糖吃!”
    呵!这小动作牛逼的——简直了!阔佬级别的!
    要知道:在拿着毛二八分就可以去赶上一趟集的当时,这可不是一般人随意可以轻掷的“小钱”!
    狗蛋不仅如此;他这次回家来,真不知他真的是钱多到揣在兜里感觉刺挠发痒 ,还是他冷不丁想来个“孝感天地”——反正他头脑一发热,一向讨厌父亲喝酒的他,居然动起了孝心,破天荒买了两瓶酒,隆重地拿来送给了父亲!
    这,让他那嗜酒如命的父亲顿时可就心花怒放,高兴的白眼珠都不见了。鼻涕泡也要出来了!
    这不,似乎是决心以最大限度地努力,来对得起儿子的“孝心”——他父亲自从接过了他孝敬的那两瓶酒,几乎一直就是手不离瓶。
    过一会他就来抿上一口,连饭都省了吃!
    当到了晚上睡觉时,他父亲干脆就搂着剩下的那瓶酒躺在了床上,一副不见瓶底誓不休的热情与干劲!
    如此可就好戏来了——他父亲翻过去就来上一口,覆过来又是一口,搞得一晚上都没睡觉。
    哈哈,按东北人的话说:整得老激动了!
    等到了天亮时,再看他父亲:不光圆满达到了把酒喝光的目标,人也醉醺醺得不知自己姓啥了;他那两条腿也成了面条一般,一走路就像老娘们扭秧歌,一溜歪斜!
    人都这模样了,可他父亲偏偏还挣扎着起了身想去解手!
    当他父亲好不容易扶着墙根磨蹭到了茅房里边,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要小解,站着可不就解决问题了?可他父亲醉头醉脑的,偏偏“矫情”了起来,想要搞点“特殊化”——竟意欲学那老娘们的样子,非要坐在尿罐上解手不可!
    结果是:老娘们的那作派他父亲没学成,尿罐倒是让他父亲一屁股就给坐了个碎。弄得尿流遍地、馊气熏天不说,连他父亲自己也都被熏得爬出茅房来呕吐不止,随后就躺在了院里耍起了死狗······
    2
    一进四叔家门,迎面扑来的尿馊味与酒气的混合气息,熏得大奎不由得就想皱眉头。
    只见四叔闭目躺在院子当地上,嘴里还胡乱嘟囔着,似乎是骂着什么,呕吐物沾弄得上衣和脸上到处都有,不堪入目,令人恶心。
    并且,四叔那裤子还明显地湿了一块,一股尿馊味。不知那是四叔自己尿湿的,还是尿罐破碎后弄湿的。
    见此情形,大奎既然已经来了,也就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处理。
    他想先把四叔弄到屋里,然后给把衣服换下来,把脸上的脏污给擦干净。
    当大奎上前想抱起四叔时,醉眼不睁地四叔,显然不清楚是谁,只是想有所挣扎。嘴里还含混地乱骂着什么。
    但大奎不去理会这个。
    加之他毕竟不同于四婶那种老娘们家,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他倒是没费多大劲也就把并无多少挣扎能力的四叔抱到了屋里床上。
    大奎把四叔身上的脏衣服先给脱下来,将四婶找来的干净衣服给四叔换上。接着打了一盆清水,用手巾擦拭四叔那脏兮兮的脸上和手上······
    在做着这些时,大奎的脑子里起初也并没有多思想什么。
    对四叔这个人,大奎一向也不过就是理智地当个长辈尊敬着罢了,对之实在没有多少真情实意。更谈不上有什么好感。
    但是,大奎当给四叔擦拭着脸上的脏污时,眼前四叔那与他父亲有些相仿的脸庞,让他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眼前的这个很像自己父亲的人,虽然不是自己的父亲,但毕竟也是自己的血亲之人——这是父亲的弟弟,是跟自己的父亲从一个娘包里来的,是在一个娘的怀抱里吃奶长大的······
    就这样,大奎内心情感在不知不觉中的跳跃与变化,使得大奎在给四叔擦拭清理的过程当中,手里的动作,情不自禁地也就变化得用心与仔细起来······
    3
    从四叔家出来,大奎去了菜园上,心不在焉地转了一圈之后也就回了家。
    推门一进家,大奎一眼就见二嫚坐在院子树荫下,守着一个针线笸箩,但并没有在做什么,只是低着脸,似乎是在擦眼抹泪。
    而一当看见他进了门,二嫚便慌忙拿起笸箩里的一副鞋样加以掩饰······
    二嫚咋了?
    敢情就是在刚才,本村那位想给二奎转亲的媒婆“大花鞋”来过了······
    媒婆“大花鞋”,她这外号的得来跟她的丈夫有关。
    在早年间老社会的乡下,“土地”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就是“命根子”。
    而衡量一户人家的日子过得怎样,人们主要也就是看这个家庭是否拥有土地,和土地拥有的多少。
    只要你家里能有几亩地,那也就证明你的日子最起码还能过得去。
    这样一来,无形之中,家里其他方面不说,至少娶个媳妇也就比较容易些。
    并且,这样的人家,因为家境殷实,不免都会娶媳妇早,还往往出现男小女大的现象。
    媒婆大花鞋就是这种情况。
    当年,她十七八岁上被迎娶过门时,她的丈夫跟小小年龄就娶亲的桂芬爹“跳猴子”一个样——也是一个还只知道撒尿和泥的懵懂顽童。
    所不同的,是当年跳猴子能早早娶上媳妇,不是像她婆家那样,家里是个有那么几亩地的小二地主,而是“捡了个便宜”——媳妇是仅用一点少得可怜的粮食从一户逃荒的人家手里换来的!
    且说:她结婚那天,在与她拜过天地、入罢洞房之后,她的丈夫趁人不备偷偷溜走,照样又蹦蹦哒哒地跑出去玩耍了。
    当有人问她丈夫:没看见你媳妇长啥模样?她丈夫张嘴就来,回答人家说:
    “没看清脸面,就看见穿着一双大花鞋!”
    从此,她就有了一个“大花鞋”的外号。
    话说这大花鞋:有关想给二奎转亲的事情,她前些日子就跟大奎说过了。见这都是过去多日子了,大奎还没个回音,她不免就有点心急起来。
    这不,今天早饭后,她就想来找大奎讨句回话。不料却不凑巧,大奎不在家,只有二嫚在。
    她急切之下,也就禁不住询问起二嫚个人的意思来。
    本来,有关转亲的这码事,大奎一直还都瞒着家里所有人,只是自己一个人翻肠倒肚地暗暗作难。大花鞋的如此举动,这事自然也就瞒不住二嫚了······
    对二嫚来说,如今,二十二岁的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对于自己的婚姻有一天恐怕得走到转亲(或换亲)这一地步,她的思想和心理上并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她是个懂事明理的姑娘。面对家里和二哥的现实状况,她觉得要想让二哥能成上一个家,除了转、换亲之外,实在也难有别的选择。
    而从心情上讲,她也情愿自己来成全二哥,也好帮大哥和家里排忧解难。
    但她心里也明镜一般地清楚:转、换亲这些事情,纯粹是人们的被逼无奈之举,家庭各方面条件都能说的过去的人家,何必费此周折呢?走到这一步的人家,肯定都是家里有什么差强人意的方面。
    所以说,甭管经办这种事情的媒人在中间如何掩饰、圆美,这一点上是万万糊弄不了人的!
    换言之,在转、换亲这种事情上,作为女的这一头,受点委屈那是不言而喻的。
    话说回来,对转亲的事情,她虽则早就有所思想和心理上的准备,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但真正事到临头——知道了要转亲的事情,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心里难过、甚至落起了泪来。
    是一种不情愿?似乎不是;
    是一种自我悲哀?为自己感觉委屈吗?
    她一时也分辨不清,只是忍不住就是心里难过······
    4
    正自在院子里难过的二嫚,她一见大奎进来家门,便赶紧拿起笸箩里的一副鞋样掩饰自己,不敢拿眼去迎着大奎看去。
    紧接着,她装作想起拿什么似的,起身快步走进屋里,这才三把两把地赶紧把眼泪使劲擦干净——她不想让大哥看到她的眼泪······
    注意到二嫚似乎神情有些异样的快步进了屋去,大奎不免也是心里一怔,只是一时还不能断定二嫚这是怎么了。
    大奎在院门后放下锄头和草筐,走到二嫚刚刚坐着的地方,目光在地上的笸箩上停住呆了一下。
    之后,他伸手拿过一个板凳,在树荫下坐下,从衣兜里摸出烟荷包,闷着脸卷起烟来······
    当大奎察觉到好像有人走到了自己身后时,他的心里不由地一动,抬脸回头看时,便看到二嫚那显然还有些发红的眼睛!
    顿时,大奎的心里“咯噔”一下——似乎直觉到了什么,不禁开口疑问地道:
    “二嫚,你······”
    二嫚没有急于说话,她先是脸一低,右手掐捏着左手指,默然地走到大奎的面前站定,思忖一下,这才对大奎说道:
    “大哥······大花鞋刚才来过了,想问你转亲的那事情······”
    “·········”大奎心里哄一下就糟乱了起来,一下子没接上什么话,只是嘴唇嗫嚅着注视了二嫚两眼,之后一声哀叹下,沉重地低了头······
    二嫚看着大奎愧恧难过的样子,动情地:
    “大哥,这些天,我光看你好像有啥心事,你一直也不告诉我转亲的事······这事你该早跟我说。大哥,你的心意我能明白,大哥你就不要难为自己了。其实,我自己也早就想好了,我······我情愿给我二哥去转亲,你就放心吧。再说,我······我又不是什么金贵人,我也没有那些攀高结贵的想头,怎么着也好将就。反正······反正女人一辈子,也就是、也就是长大以后找个人家过日子呗。模样我不挑剔——那些当不了日子过,庄庄户户就行。就是家庭,孬点好点也没啥——穷没穷到底的,富也没有扎住根的,日子都是凭自己去过出来的——只要跟上的是个能安然过日子,别胡作非为的人家就成······”
    听着二嫚的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语,大奎心中热潮翻滚,不觉已是鼻酸欲泪——他理解二嫚这番话语背后的那些酸楚与无奈的痛苦。这也让他听罢二嫚的这番话语之下,禁不住抬起手掌一拍自己的脑袋,痛心自责地:
    “二妹,这都怪我这当大哥的无能,怪大哥······没本事啊!我······”
    二嫚赶忙打断大奎的话,安慰地道:
    “大哥,你快别说这话,千万别这么怪自己。这怎么能怪你呢?我到啥时候也都不会怪你的——真的大哥!说实在话,从咱爹娘没了,这些年来,为了咱这少爹没娘的一家人,你是怎么过来的,我心里也清楚着呢!看看那些跟你差不多年龄的,他们哪个像你这么吃苦受罪、操心费神?······你不知道,有时候,我自己心里就庆幸地寻思:家里要是没有大哥你,咱这个家,它还能像个家吗?”
    随着肺腑之言说出口来,不可抑制地热泪顺着二嫚的脸颊潸然而下······
    其实,与此同时,院子里的大奎和二嫚不知道的是:
    在院门外,本欲推门进家的二奎,恰巧听得院子里大奎和二嫚的上述一番言语,不觉间已是泪落扑簌,一时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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