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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视线在他脸上溜了一圈,然后往下……往下……穿过微敞的交领,落在那拥雪的胸膛上。真高兴,平平的,果然是个男人。她咕地咽了口唾沫,尾鳍摇得更欢畅了,溅起一串涟漪。筏上的人脸色一变,忙掩胸唾弃了句色鱼,“你往哪里看!怪道说鲛人性淫,果不其然。”
    夷波觉得很冤枉,艰难地竖起一根手指,“就一眼。”而且性淫的是雕题鲛人,潮城鲛人一辈子只等一个人,是最忠贞不二的。如果不幸和伴侣分开,哪怕永远孤单,也绝不同别人将就,说她性淫,真冤枉她了。
    他却强势,“一眼也不许看!”
    她委屈地瘪嘴,因为消沉,身体也变重,要沉下去了。想起还没问清他的名字,重新浮了起来,先指指自己,“我……夷波。”
    他微侧了头,“化险为夷的夷,夷为平地的夷?”
    虽然他的解释那么偏激,夷波也不计较,含笑问:“你呢?”
    他哦了声,“我叫……”
    他叫什么她居然没有听清,阿螺的喊声从岸边传来,因为高兴变得又尖又利。她回了回头,眼梢白影一晃,再看竹筏上,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她有些懊恼,嗳了一声,扎个猛子潜到岸边,阿螺眉飞色舞地说:“找到了,胭脂盒物归原主,烛银也送出去了。”
    夷波暂时忘了刚才的可怕经历,能完成阿螺的心愿是件可喜的事情。她要阿螺说说经过,阿螺坐在湖石上口沫横飞,“其实很容易,我上岸后沿着青石路往街口去,一眼就看见糖坊两个字了。原来糖坊开了家胭脂铺,里面卖的全是胭脂和铅粉。我把盒子给她看,问是不是她的,她说是。我又把烛银放在她面前,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登褒的人,登褒死了,托我把这袋烛银交给糖坊。她起先愣了一下,后来就高兴哭了,还送了我一盒胭脂作为酬谢呢!你看好人有好报吧,我们做妖精的也要修德行,将来渡劫的时候功过相抵,对前途有助益。”
    妖精的脑子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她们简单直接,自己没有坏心思,以为别人也一样。夷波拍手夸赞阿螺聪明,阿螺掏出胭脂先给她抹上,然后自己也厚厚擦了一层。临水映照,面颊绯红,好像壁画上的仕女,两人相视一笑,有种心心相印的快乐。
    太阳要落山了,晚霞漫天,她们探出水面并肩看夕阳,觉得现世安稳,生命里处处充满惊喜。
    夷波这才想起来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阿螺,蘸了水在石面上描画:看见一个神仙,自己大意被人抓住,变成了一条泥鳅,神仙助她脱困。
    阿螺盯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线看了半天,“既然有这法术,为什么不直接救你?神仙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因为他们可以活很久,闲得无聊了愿意找点事做。两三个人有什么难对付的,偏要把你变成蚯蚓,这不是捉弄人吗!”
    夷波纠正她,“是泥鳅。”
    “差不多啦,这么漂亮的鲛人,为什么非要变成那么腌臜的东西?”气恼了一阵,阿螺又叹气,“反正是我不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幸亏碰上个神仙,有惊无险。要是真被人捉去炼油,那可怎么得了!你问明神仙的来历了吗?多结交这样的朋友有好处,说不定能打探到龙君的下落。”
    夷波怔了下,忽然感觉同什么失之交臂了。遗憾地摇摇头,心说要不是你忽然出现,几乎就要打探清了。她们在即翼泽待不了多久,既然事情办完了就得回去,能不能再有机会见那位神仙,说不准。不过希望肯定是有的,他答应送她一双腿,眉心轮生得那么彪悍的人,应该不会食言吧!
    ☆、第 7 章
    算了算,从离开哑海到现在,已经将近十来天了。毕竟没有得长老首肯,夷波时刻感到心虚,阿螺打算游玩两天,她不太赞成,害怕回去之后长老发怒。毕竟潮城是个庇护所,要是连根基都没了,南海之外处处有危险,一旦落了单,恐怕活不到再见龙君了。
    阿螺没办法,拗也拗不过她,两个人坐在月光下惆怅。阿螺说算了,“后天就回去。”
    “明天呢?”
    她说不着急,“总算跑了一趟即翼泽,带点东西回去吧!人界有个百试百灵的手段,犯了错,求人通融,不能空着两手。送点礼物给长老,说明咱们在外没有忘记他们,只要他们把东西收下,咱们就有救了。”
    夷波听后觉得主意不错,“可是钱呢?”
    这么一说顿时傻了眼,当初忘了给自己留一点,全送给糖坊了。
    阿螺兜起裙裾在底下接着,“你哭吧,我可以拿鲛珠到集市上换钱。”
    夷波犹豫起来,鲛珠一出手必定会惊动即翼泽的人,再加上今天那几个悻悻而归的渔人一宣扬,难保不掀起抓捕鲛人的狂潮,到时候就真的闯大祸了。
    她摇头说不行,鲛珠鲛绡一样都不能露白。阿螺想了半天,“那只有再去找糖坊,让她还我们一些烛银,反正那些银子本来就是我们的嘛!”
    她们不懂陆上的人情世故,钱到了人家手里,岂能再讨得回来!夷波却觉得是个好办法,反正那袋烛银有好多,分她们两块应该不难。两人合计一番,决定去找糖坊的住处。
    即翼泽的民居都是临水而建,屋子架空在湖面上,底下以木桩为基。阿螺的鼻子很灵,嗅过了胭脂的味道,就能顺着香气找到制作的作坊。两个人凫水沿着河流往前,内河环境不好,蛇虫遍地都是,忽然呱地一声,一只蛤蟆从高处蹦下来,吓了她们一大跳。
    阿螺笑了笑,“就在不远了,再坚持一下。”
    鲛人不能在污浊的水域生存,逗留久了简直是场灾难。夷波脖子和手肘发痒,忍住没说,渐渐河水里混杂了脂粉香,到一处水榭旁停住,窗户是半开的,一只手从窗下伸出来,呼呼一阵抖落,粉雾飞扬。
    “就是这里。”阿螺高高兴兴说,“你在下面藏好,我一个人上去。”
    夷波点点头,阿螺正要腾身,听见上面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这飞来的横财哪里那么容易消受?我看早早搬走,要是等人家回过神来,一切都晚了。明早我就去买条船,带上些要紧的东西即刻离开这里。”
    女人说:“怕什么,是她自己送来的,又不是我抢的。”
    男人一哂:“不是抢,却是骗。”
    女人窒了下,“是我叫她送上门来的吗?”想了想又退一步,“铺子怎么办?不要了?”
    “有这些烛银,十个铺子都开起来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女人难掩欢愉,“哎呀,世上哪有那样的傻子,铺子里卖出去的胭脂千千万,男子买了送给心爱的姑娘,姑娘拿粉盒送情郎,是司空见惯的事。竟凭盒子上的两个字就找来了,可见不是本地人。”
    水里两个人听得目瞪口呆,夷波当时听阿螺描述的“高兴得哭了”,就觉得其中有古怪,没想到事实竟是这样。
    阿螺感慨:“咱们聪明一世,居然被骗了。”
    夷波使劲点头,简直师可忍叔不可忍。
    阿螺噌地抽出了两把弯刀,“我把那对狗男女宰了,敢骗他螺奶奶!”
    夷波忙拦住她,修行中的人是不能杀生的,造下这么深的业障,将来渡劫的时候雷神卯足了劲劈你,那就完了。
    可是屋里一男一女那么得意,难道白白便宜了他们吗?阿螺让夷波别管,自己跳上了水榭,大脚一伸踢开门扉,横刀站在槛外往里指点,“要想活命就把烛银交出来,明明不认识登褒,却冒充遗孀骗钱,我要上官府告发你们,叫你们牢底坐穿。”
    夷波有点怕,潜在水里听他们吵起来,那两个人猖狂,反把阿螺骂了个狗血喷头。女人尖声高呼:“口说无凭,谁拿了你的烛银?你夜闯民宅必是强盗,再不走,我一嗓子喊来左邻右里,扭送你见官去!”
    阿螺气得跺脚,“竟反咬一口,好不要脸!”
    然后不知是不是使了什么法术,只听那两个人失声尖叫,阿螺从屋里出来,纵身一跃,跳进河里。临走挥刀砍断一排木桩,那水榭倾斜下来,轰地塌了半边。
    夷波很快背着她摇身游远了,阿螺拿回了钱袋还在生气,“难怪说人心险恶,今天总算明白了。我去要钱,他们仗着人多还想害我,我变成一只夜叉,吓死他们!”说着沉沉叹息,“唉,夷波,人间果然复杂,还是我们海族好,非黑即白,善恶分明。”
    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世上总有正邪之分,有坏人当然也有好人。夷波还是比较乐观的,既然钱拿回来了,胭脂盒的事又断了线索,那就吃吃喝喝,把钱花完算了。
    游出小河,顺明镜泊南下进英水,水到一处山脚拐了个漂亮的弯,那里河水澄明,月色皎洁,两个人决意留下稍做休息。
    阿螺的晚课还没做,忙打了座对月吐纳起来,夷波无所事事,懒散地歪在一处礁石上晒月亮。英水里多赤鱬,这种鱼长了一张人脸,聒噪又友善,夷波觉得彼此算近亲,和他们笑闹了半宿。
    仰头看看,这箕尾山又高又险,月色下黑黝黝遮住半边天。夷波百无聊赖有些犯困,朦胧之际忽然听见巨大的脚步声隆隆传来,每走一步都地动山摇,连水里都起了涟漪。
    赤鱬一哄而散,阿螺收功不及,一阵怪风已经到了跟前。就着月色看,来者个头奇壮,穿着皮裙,腰里别着狼牙棒。脸是青黑的,褶子横生,獠牙毕现,原来是山魈。
    阿螺一时失神,内丹腾在半空中,被那簸箕大的手顺势一挥,抓进了掌心里。这下子不得了,妖精没了内丹,就像人失了魂魄,很快就会现出原形的。慌忙讨要,人家不答应,因为母山魈爱美,任何亮闪闪的东西她们都喜欢。
    阿螺都快跪下了,“我们初来贵宝地,不小心触犯了老奶奶,请老奶奶见谅。这内丹是我的命,还求奶奶归还,明天我送些簪环首饰来,报答老奶奶的恩德。”
    山魈不为所动,不知是不是听不懂她的话,只顾举着内丹在月光下打量。
    阿螺急哭了,山魈不像人,不那么好对付。惹毛了她,把内丹捏碎来个玉石俱焚,那后悔就晚了。不敢触怒她,只能哀求,可人家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夷波看见这么丑的怪物都快吓死了,挨在一旁,鲛珠滚了满地。阿螺想拿鲛珠换内丹,无奈鲛珠不发光,人家一点都不稀罕。
    陷入死局,进退维谷,这时突见一道银光乍现,照亮了半边天幕。光的尽头有人施施然而来,一步一莲华,恍如神佛临世。水里和岸上的都惊呆了,夷波甚至看到他身后的圆光,灼灼的,比虹更绚烂。她高兴地扑腾了一下,“神仙来了!”
    也许是出场比较唬人,山魈也不那么嚣张了,两手紧紧抓住内丹背在身后,毕恭毕敬站好,态度虽然不错,但仍旧没有要归还的意思。
    阿螺虚弱地靠着夷波,“那就是你说的神仙?怎么那么眼熟……”
    夷波尾鳍乱摇,她之前也觉得眼熟,后来仔细看,似乎又不熟了。不管怎么样,来了个主持公道的人,阿螺的内丹说不定就能拿回来了。
    她指了指山魈,“她抢了内丹。”
    白衣人负手对山魈道:“万物有灵,各行其道。你乱了规矩,可是要惹杀身之祸的。”
    山魈抿唇不语,对于爱美的人来说,就算把命丢了,也不能放弃扮靓的法宝。
    他叹了口气,“山魈本性纯良,本座不忍心伤她性命,你们拿些姑娘用的东西,和她交换吧!”
    姑娘用的东西?她连鲛珠都看不上,还有什么能收买她?阿螺灰心丧气道:“我们实在没什么东西能孝敬她,她要是爱吃鱼,我们还能抓几条给她炖汤,别的……无能为力啊!”
    他微抬了眉,拿扇子指指,“腰上的是什么?”
    低头看,是糖坊的胭脂。阿螺之前怕把它浸湿,掐了个避水诀包裹它。后来去店主家大闹一场后仓惶逃窜,忘了把这代表屈辱的劳什子砸了。谁知山魈眉开眼笑,两手把内丹托了过去,“换吧换吧!”
    果然是姑娘家,对这些脂啊粉的没有抵抗力。阿螺心头大喜,忙摘下换回了内丹。这下总算能活命了,一口吞进肚里,四仰八叉瘫倒在了沙滩上。
    山魈是很讲义气的一族,常有客商经过,只要对他们以礼相待,再给些胭脂做为敬献,就能保证他们一夜高枕无忧。至于为什么那么喜欢胭脂,说不上来,大概就是羡慕胭脂鲜亮的颜色吧!苍黑的大脸上抹上一层红粉,自以为很好看,山魈以脸红为美。
    那母山魈呼朋引伴,给大家分擦,据说明天要进村找百姓说话,打扮漂亮了好见人。
    阿螺不太明白,“和人有什么好谈的?”
    母山魈说他们和箕尾山的村民一直相处得很融洽,人们春天播种庄稼,后面就不用看管了,浇水施肥全由山魈接手。等到了秋天庄稼成熟时再喊人来,收成五五平分,大家都得利,各自欢喜。
    这么说来也不错,常和人打交道,没有什么怨怼之心。可惜了她们,一片好意到即翼泽来,结果落得这样伤感的收场,真失败。
    夷波倒没放在心上,她只是盯住了那个神仙,上次被他跑掉,这次一定得问明白来历。她撑岸摇头晃脑,“你怎么来了?”
    他慢慢在沙地上踱步,湖水的幽光映照他的袍角,柔软荡漾,更添风致。
    他回眸一笑,“我算准你们有难,特来解救你们。”
    夷波对他更加敬仰了,已经忘了他把她变成泥鳅,踢她下水的小过结,一心全在他的花容月貌和慈悲心肠上。想表达感激,无奈词汇匮乏,只有对他微笑,“你叫什么?”
    那边和山魈聊得热火朝天的阿螺回过身来,从刚才起她就在回想,这个人似乎隐藏在记忆之中,可不知怎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身形,这脸庞,那么像一个人。然而和龙君相比,似乎又少了些什么,他身上没有水泽之气,即便口中念佛,佛也不在他心里。与其说是仙,倒不如说更像个堕仙,因为没有哪个神众的眉心轮会那么妖冶。别人朱砂一点代表智慧,他的火树银花代表什么?
    他笑靥加深,“当真认不出本座了?看来本座法力渐深,形也更趋完美了,你们认不出来很正常。”说罢倨傲地偏过身子,露出个完美的侧脸,朗声道:“本座是潮城龙君,南海之主,尔等区区水族,可以称我海主,也可以称我九川大神。”
    ☆、第 8 章
    其实单单一句九川大神已经是谦虚得不能再谦虚了,到后来这个称呼之前还加上很多特定的称谓,比如美得惨绝人寰,魅力横扫六合八荒等。
    但是乍一听他自报家门,把大家都惊呆了。山魈自不必说,她们是山里的精怪,两脚从没离开过泥土,又是龙又是海,实在让她们向往。她们聚在一起评头论足,“哦,原来龙就长得这模样”。夷波心里五味杂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龙君就在面前,这么迷人这么有型,回想以前那颗试图染指的心,突然感到无地自容起来,怏怏往下沉,一直沉到了水底。
    阿螺努力打捞她,“你日思夜想的人找到了,还不扑上去?”
    她哪有那个胆!以前不知人在何方,意淫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找到了,她心跳加速,上肢发麻,必须拉开一点距离,让她冷静一下。
    百年前他赠她龙鳞,昨天他又救了她一回,缘分这么深,真是天注定的。她哆嗦着两手抓住阿螺,“太激动了。”
    她是真的激动,连尖尖的耳廓都泛红了。阿螺不断怂恿她,“那就抱紧他的大腿,别又让他跑了。须知他是龙,来去一阵风,要是错过机会,以后再想找到就难了。”
    对、对,他已经失踪那么久了,再躲个百八十年,她也等不及了。
    她们在水底说话,九川大神临水往下看了一眼,“本座果然有沉鱼之貌啊!”正说着,夷波猛然窜了出来,一身翠色的鳞刚出水,在月下闪着碎星般的幽芒。
    她因为紧张,结巴得厉害,“我是……那尾……尾小鲛。”她指指鱼尾上的龙鳞,“看,你的鳞。”
    他抹抹脸上水珠,趋身看了眼,“这么暗,你没有好好看顾它?”
    夷波忙摆手,她爱惜这片鳞,比她自己的还要仔细百倍。银鱼的鱼膏最滋润,可惜每尾产量只有指甲大小,她为了保养这片鳞,把哑海附近的银鱼都抓光了,怎么能说她不尽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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