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锦绣阁昨日新来一批料子,卫妈妈一早便赶了过去。好不容易抢下一批,便听谷雨急匆匆跑来传信,说端王登门。耗掉半条老命赶回家,忐忑又激动地由着端王亲自写下婚书。到交换信物时,她从屋里捧出一把刀。
刀上裹布解开,露出里面寒光闪闪的刀刃,刀柄镶嵌一颗硕大的红宝石,阳光下宝石闪烁着鲜血的色泽,让人不禁联想到宝刀在战场上时的。
抚摸着刀鞘,卫妈妈满面怀念:“这刀还是阿嫤祖父随侯爷在西北时所用,后来传给了阿嫤爹。说来也是缘分,那日去驿站,我想着你救了阿嫤,本想将刀送与你。当日没送成,今日还是送了出去。这刀出自西北,兜兜转转又回了西北,卫家的人终究要去西北走一遭。”
晏衡双手接过来,郑重道:“娘,我一定会好生待阿嫤。”
听到他改口,卫妈妈热泪盈眶连连点头:“好,好孩子。”
收下刀,晏衡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帕子磨得有些透明,打开帕子,中间放着一只通体莹白温润的玉镯。
“这镯子是外祖母传给我娘,娘临终时留给我的。”
不提卫嫤惊讶于玉镯成色,看清玉镯样式,一直淡笑的端王眼睛突然眯起来。保媒前他已知晏衡生母乃韦氏,但却从未将此韦氏与那一家联系起来。不过若晏衡是那位的外孙,有如此智谋也说得过去。
☆、第21章 恩威并施
端王见大媒已成,左右叫上晏衡与楚琏,连带阿昀也没落下,吆喝着四个男人一块去广源楼喝酒。
“阿昀还小,容易被酒精烧坏脑子,跟着吃些东西就好。”
端王一副落拓不羁状,饶有兴趣地盯着阿嫤直瞧。偏偏他生得好又通身贵气,即便眼神稍有些放肆,也丝毫不招人反感。
当然晏衡不能以常理论,牵着阿昀他往前走一步,隔开端王视线抱拳道:“时辰不早,再晚了就赶上宵禁。”
端王若有所思地笑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王不看便是。宵禁怕甚,到时本王给你们开条子。”
卫嫤赶紧低下头,待几人走远,下人关上院门,她沉着脸朝谷雨招手。
“你可知罪?”
谷雨扑通一下跪下来:“姑娘,谷雨不是有意。昨日姑娘命我前去米铺送账册,走到铺子里便听个采买的婆子嚼舌根,说姑娘闹得世子跟夫人不和,最后下场如何如何,他们还说了很多更难听的。我一时气不过,便拿晏公子之事回了嘴,我也不知道世子会找来。”
“然后随口炫耀阿衡送的聘礼如何贵重?”
“没有。”
“哦,真没有?”
卫嫤语调放缓,尾音加重,言语间施加压力。跪在她脚下的谷雨只觉似乎有千钧力量排山倒海向她压来,一个哆嗦她嘴比脑子反应快。
“奴婢没告诉他们,只告诉了楚三。原先姑娘在侯府当差,楚三常来四合院这边送些东西,一来二去我们也算相熟。我想着他与姑娘也算相熟,这等喜事告诉他也无妨,便随口说了一嘴。”
卫嫤看向卫妈妈,见她摇头,便知楚三不是吴氏的人。总算事情没有闹到不可收拾,不过谷雨果然如她初次相面时所料,眉间长是非痣、鼻翼肥大,这丫鬟性子不平和,且极易在男女之事上犯糊涂。
凛神她沉声道:“第一日上街我便叮嘱过,不可乱攀侯府关系。你可知今日之事,若传到有心人耳中,便可告晏小旗私吞战利品。到时若论罪,他自是首恶,但私藏战利品的我们也逃不过连坐之刑。”
谷雨愣住了,楚三乃侯府内院管事之子,生得唇红齿白,又极会说话,她对他有几分好感,想着也不是外人,便将秘密告知。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多嘴,竟有可能害了所有人。
跪在地上,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姑娘,我真的不是有意。卫妈妈将我从牙行中赎买出来,府里主子仁慈活并不重,吃穿用度比我在家时简直好太多。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份大恩,从没想过要害妈妈和姑娘。”
卫嫤低头看着脚边颤抖的身躯,谷雨鼻子一抽一抽,平日那么伶俐个丫鬟,现在连说句话都一顿一顿,可见吓得不轻。
长叹一声,她弯腰将她扶起来,抽帕子给她擦擦眼泪鼻涕,柔声道:
“看你,本来挺漂亮个丫头,哭得眼都肿了。下次说话前先过过脑子,想想什么事能对外人说,什么事得烂到自己肚子里。家里最近事多,我本打算过两天再买几个丫鬟,到时你便是大丫鬟,关键时刻要心里有数稳得住,现在这样怎么能行。”
她差点给府里招来灭顶之灾,姑娘非但不计前嫌,还提拔她。想到这,谷雨更想哭了。
“呜呜呜姑娘我对不起你,万一楚三多嘴说给别人可如何是好。”
卫妈妈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也知道谷雨嘴有些不严,可她那股机灵劲却是百里挑一。这次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见阿嫤恩威并施,三两下收拾得她服服帖帖,且给她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她心下赞赏。既然阿嫤都搭好了台子,这出戏她就得唱下去。
无奈地看着阿嫤,卫妈妈叹息“依娘看,这等多嘴多舌的丫鬟,就该打顿板子发卖出去。”
谷雨忙跪下,连声告饶。
卫嫤闻弦歌而知雅意,抱住卫妈妈胳膊撒娇:“娘,女儿用惯了谷雨,念她触犯,您就饶她一次。”
卫妈妈宠溺地点点她头:“看你拧巴得跟个猴似得,哪有半分要嫁人的大姑娘样。既然你喜欢,那便先留下她看看。至于楚三那,还得我拉下老脸去求老太君约束一二。”
刚才谷雨虽感激,私心里总存着几分侥幸。这些年姑娘在侯府,府里就她一个丫鬟。名义上是丫鬟,实际上她管着内宅开支,也算半个主子。她知晓姑娘才是正经主子,但多年习惯不是一朝一夕间能改。本以为卫妈妈不会太过计较,但直到刚才她才明白,谁才是卫妈妈捧在手心那个。卫妈妈往日虽宽和,可一旦惹到姑娘,那就是揭了她逆鳞。
“就算嫁人,阿嫤也要把娘带着,一辈子孝敬您。”
卫嫤嘴跟抹了蜜似得,哄得卫妈妈眉开眼笑后,她又吩咐:“谷雨先起来吧,下去梳洗休息下,明日陪我去铺子一趟。”
“是。”
谷雨恭敬地退回下人房,看着房中干净的被褥、再摸摸首饰匣中那对赤金镯子。没有永远也干不完的活,也没有生下来见是女孩便活活溺死的爹娘。比起以前,如今她过得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舒服久了她竟差点忘了本分,还好姑娘仁慈。瞅着镜中自己,听说这些年爹娘连生三个儿子,家里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这会她若是被赶回家,绝对会被搜刮一空卖去做皮肉生意。
想到身上衣裳与自己被幼时同样破烂的晏昀,谷雨大致了解,姑娘未来婆家绝对不算和乐。此事现在不宜声张,不过姑娘对她好她都记着,日后若那边敢磋磨姑娘,她谷雨也不是吃素的。忆起幼时费尽心思摆脱被卖去青楼时的泼辣劲,她握紧拳头,日后谁要欺负姑娘,先过她谷雨这一关再说。
卫嫤丝毫不知,她不过牛刀小试,便收服个如此厉害的心腹。现在她正忙着准备婚礼所需之物,大到租赁临时婚房,小到喜堂内摆放的龙凤蜡烛,都得她一样样经手。这些好歹还有个章程,最麻烦的是宴请宾客。卫家只他们母女二人,连带家中下人和米铺管事,满打满算也凑不齐两桌。
想到最后,她干脆托腮等晏衡回来,问问他晏家能不能多来点人。
宵禁一过晏衡便满身酒气回来了,怀中抱着睡熟的小家伙。待他放下小家伙来井边梳洗,卫嫤也站过来。
“你喝醉了?”
晏衡摇头:“王爷与世子把酒言欢,我只陪着用了几杯。”
听他声音还算清楚,卫嫤便问道:“晏家大抵来多少人?咱们在京城办亲事本就有违常理,晏家若有不愿,也是人之常情。我便想着,最好能问清楚每个人习惯,衣食住行上尽量周到些。他们舒坦了,也能少几分不满。”
晏衡稍有些晕,只听阿嫤关切地看着他,在他耳边柔柔的说着什么。好半晌反应过来,他心里跟喝了蜜般。晕乎乎甜呼呼,他傻乎乎笑出声。
“阿嫤真好,你这么好,他们怎么能挑你不是。是我委屈了阿嫤,给不了你侯府富贵。”
见他眼中歉意几乎化为实质,卫嫤不由心软。世子那番话,他还是往心里去了。
“不怪你,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
“恩,我会更努力。”
说完他欺身过来,双臂牢牢将她箍在怀中,在她额间落下轻柔一吻。酒气夹杂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股麻意从脚底窜起,卫嫤愣在原地。
晏衡也被唇间凉意惊醒,柔软的触感袭来,他酒劲全醒了。双臂僵硬,他局促道:“晏家人不会过来,酒席宾客之事有我,你只需安心出嫁便好。”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晏家世袭军户,不能擅离原籍。夜深了,你早些回房歇息。”
“可是。”
“你不必担心他们。”
谁担心这个,卫嫤暗恼,绣鞋狠狠踩他脚上:“呆阿衡,你胳膊倒是松开。”
待她身影消失在门后,晏衡食指摩挲着唇,心下暗恼,刚才酒劲上头竟说那些丧气话。对不住阿嫤本就是他的错,他努力上进给她好日子就是,这般博同情勾得她心软实在不好。
☆、第22章 及笄吉日
两人的喜事定在七月初七,那日恰逢乞巧节,也是卫嫤十五岁生辰,更是端王命钦天监合八字后择出的良辰吉日。
从定亲到成亲,只有短短一个月。卫嫤本已做好忙成陀螺的心理准备,但定亲第二日一早,他便交给她一张宴客名单。贵客如端王、镇北侯世子,平辈的一众军中袍泽、卫家米铺掌柜与伙计,该请的人一个都没落下。
卫嫤最为头疼的宾客问题迎刃而解,她执笔写请帖。小家伙跟在她旁边认真看着,遇到相熟之人便八一八。随着一封封请帖写完,她也逐渐了解了晏衡的生活。
西北军驻扎之地开有互市,常有南北商人往来。晏衡生性豁达,交友不拘出身、阶层,只看品性,平日见人有难他也多伸手帮一把。就这样他渐渐结识了许多友人,她见过的陈伯安、钱掌柜皆是如此相识。
了解得越多,她对晏衡越发敬佩,写起请帖时一笔一划也格外郑重。等写完后再打算忙其它事时,晏衡已经张罗好酒席、住处、喜堂,甚至连喜婆都请好了的公卿世家专用那位。短短几日,他已将一切打理的不能再妥帖。惊喜过后她才明白,原来定亲那晚晏衡酒醉后说那句“酒席宾客之事有我”,并非被世子刺激后的死鸭子嘴硬,他有实力、也在用心对她好。
心下甜蜜,她悠闲的每日练练拳、教教书,无所事事时涂脂抹米分,对着镜子花痴下自己美貌。悠闲惬意的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若不是七月初试嫁衣,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正待嫁。
昨日的一场秋雨冲走秋老虎的暑气,七月初七一早,天蒙蒙亮,卫嫤便被外面细碎的走动声吵醒。右眼皮直跳,胸口一阵发闷,她总觉得好像要有不好的事发生。想到今日及笄、成亲双礼合在一块办,人多事杂极易出纰漏,她起身来到院中。
四合院中张灯结彩,一片红彤彤的喜庆之色。谷雨居中,指挥着丫鬟小厮搬桌椅摆放茶点,见她出门忙迎上来。
“姑娘怎么穿这么薄就出来,万一受了凉可如何是好。”
卫嫤摁着越跳越快的右眼皮,摇摇头:“春捂秋冻,秋天凉点没事。今天这么多事,你可忙得过来?”
谷雨拍拍胸脯:“要是就我一个人,就算多长只手也忙不过来。但现在这么多人,干这点活绰绰有余。姑娘,世子送来的人干活可真利索。”
顺着谷雨目光,卫嫤看向那几个忙碌的丫鬟。其中一人抱着过头顶的一叠靠垫,脚下生风,举止间却丝毫不显慌乱。其余几人也是如此,干起活来干净利落。
这几人还是世子送来的,先前他承诺在侯府为她办及笄礼,送她风光出嫁。但定亲后没几日吴氏突然胎气不稳,吴家请来太医看过后,说是得小心静养。吴家势大,为此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及笄当日老太君会亲自来四合院给她做正宾。
卫嫤倒是无所谓,她本就没想借侯府的势。再者侯府有正经姑娘,她这前丫鬟、现世子私下认的义妹又算老几。吴氏实在是想太多,就算她没那么“娇弱”、“动胎气”,她也会寻个由头婉拒世子好意。现在她横插一手,反倒给她送来几个得力丫鬟。卫妈妈说过,这些丫鬟是牙行精心挑出来调教好,专门卖进富贵人家的。他们这种小门小户,就算捧双倍价钱人家也不卖。
“咱们地方小,再布置也就那样,姑娘若是能在侯府出嫁该有多好。都怪那世子夫人,姑娘碍着她了么?还好今日老太君过来,有她老人家在,外人定不敢乱嚼舌根。”
见自家小姐看着几人面露怔忡,谷雨愤愤不平。世子夫人连她家姑娘这么好的人都看不顺眼,那她得有多小心眼。
卫嫤无奈,她有些矫枉过正了。这大半个月来,谷雨遵从着两个凡是:凡是自家姑娘做得都是对的,即便不对那也是别人的错。
“谷雨,我本就没想在侯府出嫁。侯府太过富贵,我们家充其量算个小富,硬攀附只会被人看笑话。”
刚想多提点谷雨两句,她看到楚三在门外徘徊。见她看过去他赶紧低头,神色间带着几分心虚。
“只怕今日,老太君也来不了了。”
心下叹息,她命谷雨将人请进来。
走到她跟前,楚三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声音中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红……姑娘,威远侯府来报喜,说是年初嫁过去的二少夫人查出有孕,极为思念家人,想请老太君过府探望。”
卫妈妈刚穿戴好,踏出房门便得知此事。经恼之下她口不择言:“我倒不知,娴姐儿几时与老太君这般亲近。”
“娘!”
卫嫤忙打断卫妈妈,心下叹息,这不侯府正经姑娘果然不乐意了。她也不是百忍成钢的脾气,但凡事得分情况。不过是个不知所谓的侯府庶女,这会他们过了,侯府总不会帮着外人欺负自家姑娘。可一旦他们退一步,被摆一道的老太君总不会咽下这口气。
想明白了,她命谷雨取一玉观音挂饰,面色柔和地交给楚三:“我娘心直口快,二少夫人有喜乃是威远侯府与镇北侯府两府的大喜事,合该过府探望。常言道男带观音女带佛,我们小门小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这块玉烦请你交予老太君,全当给姑娘添个彩头。”
见她面面俱到,本就不好意思的楚三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向前一步,他看看左右低声说道:“妈妈也知道,娴姐儿出嫁前与世子夫人处得极好,今日之事老太君也无奈。您莫慌,世子一早得知此事,已经去寻别家长辈。他让我告知妈妈,定不会耽误姑娘大事。”
卫妈妈长舒一口气,进屋拿出一本书,用红布包好递过去,笑盈盈道:“这书是世子幼年启蒙时所用,听闻世子夫人需要静养,想必能用得上。”
楚三有些云里雾里,卫妈妈可不是什么面团样的和气人。怎么今日被打了脸,她还送世子旧物来帮夫人。楚三虽一头雾水,但见她神色颇为坚决,也只能收下。
待楚三走后,同样疑惑的卫嫤问道:“娘送那本书是何意?”
卫妈妈看向西边,眼神肃杀:“那书的确是世子启蒙所用,后来世子拿来教你识字。虽然书中大多注解都是世子所做,但也有三成出自你手。”
卫嫤心中小人跪着给卫妈妈唱征服,什么叫手段,什么叫阳谋。古人也兴胎教,怀孕又诸多忌讳,但启蒙读物绝不在此列。迫于吴家压力,世子肯定要多陪吴氏,到时他大多要念书打发时间。一本满是童年回忆的胎教圣物,世子读着高兴,吴氏听着心塞。想出这法子的卫妈妈,绝对够凶悍。
为吴氏点一排蜡,一直在跳的右眼皮也终于安静下来。刚才事情没发生时她心慌,这会知道后她反倒踏实。莫说有世子去找别家,就算找不来,卫妈妈给她挽发加冠反而更好。毕竟这世上还有谁比卫妈妈更希望她一生喜乐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