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芷兰一身樱草底素面妆花褙子,容色清雅依旧,只是比往憔悴了不少,却多了分楚楚的风姿,看来最近的日子过的颇不如意,她扶着丫鬟的手,上下打量了几眼杜薇,蹙着眉道:“你竟还在?”
难怪方才没瞧见她上露台,原来是去林子里躲着了,想来是怕再遇见人被刁难。
杜薇福身行礼道:“让主子失望了,奴婢还活着呢。”
陈芷兰与她早就扯破了脸皮,连面上情都不顾,便只冷笑道:“人贱就是命硬,云韶府那种地方都活了下来,想来是得了男人滋润,这才活的有兴头。”
杜薇慢慢地道:“主子多心了,奴婢没有那份本事,不比主子佳人遗帕的手段。”
陈芷兰本已是积了一肚子邪火,闻言更是冷笑道:“好,果然是口舌伶俐了,跟你曾经的主子一样贫嘴贱舌讨人嫌!”
杜薇笑笑道:“大小姐还记得二小姐吗?”
陈芷兰一怔,她和陈汀兰虽是一母所出,但感情并不很好,但如今陈家败落,两人都是身不由己,她倒是思念的心绪多些,便下意识地追问道:“汀兰...她怎么了?”
杜薇没说出陈汀兰已死的事儿来,反而扬了下唇角,半笑不笑地道:“她没有您的福气,一个大家小姐,只能在教坊司那种腌臜地方呆着,您在宫里享福,亲姐妹却在教坊司遭罪,您于心何忍?”
陈芷兰尖声道:“你给我住口!汀兰她性子最是清高,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事!”她一扬手,对着丫鬟厉声道:“你们给我掌她的嘴!”
杜薇略退了几步,拿出牙牌来亮了下,淡淡道:“可惜了,奴婢如今是皇子府上的人,您罚不着了。”
陈芷兰如同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宫留玉的厉害她是见识过的,要不然陈家也不会就这么败了。
杜薇趁着她犹豫的功夫,用绦子把牌子缠了起来,转身走了。左右她也活不了很久了,趁她死之前刺她一下,给往日种种找点补也是好的。
她再也没看陈芷兰一眼,转身回了露台上,静静等着宫留玉回来。
祭天大典果然冗长,杜薇在不起眼的地方静坐了一个多时辰,才看见皇上领着头,身后是宗室外戚,文武百官,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慢慢地移了过来。
杜薇呆的地方偏僻,倒也不怕冲撞了,她就这么静静看着,宫留玉在这么些人里依旧是鹤立鸡群,玄色的冕服端庄肃穆,却掩不住他的玉骨风流,旁的人都跟他隔了段距离,仿佛不敢靠近一般,也让他在人群中更显眼了些。
她站在柱子后看着,没想到宫留玉在人堆儿里突然望了过来,轻飘飘一个眼波扔了过来,当真是眼如流风,一瞥倾城。
杜薇抬手捂了心口,低头不敢再看,她也是人,也好美人,可经不起这般绝艳的秀色。
杜薇见一行人都进去的差不多了,这才贴着墙角悄悄溜了进去,又哈着腰在殿柱后飞快地跑着,停到宫留玉身边伺候。
宫留玉看她一眼,有些懒散地道:“我这个当主子的跪天跪地忙个不停,你这个当下人的倒是躲了清闲,想想就让人心里不舒坦。”
她抬手把牙牌塞回宫留玉手里:“您是能者多劳,祭天是多荣耀的事儿,多少人求还求不来的福气。”
宫留玉皱眉笑着看了她一眼:“你今日倒是能说会道起来,嘴上抹了蜜?”
杜薇道:“都是肺腑之言。”
两人随意问答了几句,就见宫宴的膳食端了上来,因着宫重信佛又好节俭,所以宴会上摆的素食居多,为表向佛之心,宫里宴席向来不设座椅,只是用草木编织的蒲团代替,以表修身养性。
宫留善比宫留玉年长,位置在他上首,这时忽然转了头,一脸关切地温言道:“九弟在府里吃惯了山珍海味,这些素食怕是吃不惯吧,可莫要为着面子伤了肠胃,若是不合胃口,吩咐人重做一份就是了。”
这话暗暗指摘他行事奢靡,大事铺张,宫留玉饮了口素酒,懒洋洋地道:“六皇兄真是神通广大,连我府上往日的饮食都知道,莫不是每日蹲了我府门查看吃剩的泔水?”
宫留善淡淡笑道:“九弟莫要见怪,只是怕你被言官揪住错儿处弹劾罢了。”
宫留玉打着官腔道:“言官的本职就是督查百官宗室,上达天听,他们要说,难道孤还能封了他们的嘴不成?都是为父皇办事,互相体谅也就是了。”
两人正说着,一个仆从打扮的女子提起酒壶给宫留善斟酒,一缕细长的银线注入杯盏,那女子就躬身退下了。
一眼看去,那女子人淡如菊,雾鬓云鬟,虽无十分的艳态,倒有□□分的婉约,瞧着和杜薇很有几分相似,宫留善目光忍不住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直到见不到人了,这才缓缓地收回目光。
别说宫留善了,就是杜薇自己都觉着那女子和她的相貌有五六分的相似,忍不住也跟着看了几眼,只有宫留玉面色如常,捻着酒杯饮了口酒。
这时殿上已经上了歌舞,按照祭天的规矩,每年这时候都是要跳一曲《云门》的,年年如此,所有人看得都没了兴头,只是为了不扫兴,强做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一曲舞毕,正要跳下一支,这时顺妃突然插口道:“早就听说陈美人琵琶弹的犹如仙乐,堪称国手大家了,不如就让陈美人弹上一曲助兴?”
陈芷兰心知这其中绝无好事,便借故推脱了几句,没想到顺妃却沉了脸子,半真半假地笑道:“美人这般推脱,莫不是不给本宫面子?”
宫重也来了兴致,朗声笑道:“好,那就让陈美人弹上一曲。”
陈芷兰见推脱不过,只能命人取了凤颈琵琶来,调了弦正要起身,就听‘当啷’一声,一个光泽莹润的物件儿便滚了出来。
☆、第44章
众人都是怔了怔,连陈芷兰自己都未曾反应的过来,顺妃就讶然道:“这是什么?快呈上来看看。”
她话音儿还没落全,身后的宫女就急冲了过去,陈芷兰就是想拦都来不及,那宫女一把捞起来亮给众人看,顺妃就只略扫了一眼,就霍的站起来,高声道:“陈美人,你好大的胆子!”
那物件上系着同心方胜的绦子,在半空中晃荡着,光致致的玉上雕着精细的夔龙纹,分明是个男子才有的玉佩。这玉佩上面的绦子是极鲜亮的颜色和花样,宫重已经年近五十,平素又沉稳寡淡,自然不可能用这等花哨的物件,一看就知是哪个年轻的风流公子的配饰。
皇上的宫妃身上掉出这么个物件来,殿上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低垂了头装瞎子。
宫重一下子沉了脸,陈芷兰面色一白,慌忙跪下道:“皇上明鉴,这不是臣妾身上的,臣妾,臣妾也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
顺妃带着金刚石的戒指的手用力拍了下桌面,两者相击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她扬声道:“不是你还是旁的人不成,从你身上掉下来的,难道你还想推诿抵赖不成?!”
陈芷兰也不看她,只是不住地磕着头,像宫重哀求道:“皇上,请您相信臣妾啊,怎么能凭这么个小物件就断定了臣妾的罪,臣妾对您的心日月可表,这分明是有人陷害!
宫重没说话,脸色却阴沉的可以滴出水来,若是人少些也就罢了,如今文武百官,各个宗亲贵戚都在,陈芷兰来了这么一出,简直是当着众人的面打他的脸,他现在恼火的连说话的心思也无。
顺妃觑着他神色,见他并无帮陈芷兰开脱之意,心中稍定,转身对着陈芷兰疾言厉色道:“你自己行止不检,秽乱宫闱,竟还想攀诬旁的人!”
陈芷兰知道如今能定她生死的人不是顺妃,便只抬起眼哀戚地看着宫重,两眼泪流了出来,急急地哀声道:“皇上难道也不信臣妾吗?臣妾真的是冤枉的啊!臣妾素来是拘在宫里的,不大出门走动的,除了您,哪里可能见的别的男人,更别提拿到这等物件了。”
顺妃倒好似胸有成竹一般,不慌不忙地道:“如今冷不丁事现了,你自然是要抵赖的,不若就拿了你身边人拷问,再阖宫上下搜查,若是没事儿,你自可免了责罚,若是有事儿,哼哼...”
陈芷兰脸色一白,想想徐凊儿,若是让顺妃亲自搜宫拷问,她还有活路?她一抬头正要开口求饶,就见宫重已是蕴了满面的雷霆风霜,阴沉着脸道:“那就依着你的意思办吧。”
陈芷兰的心里透凉,绝望地抬眼看着宫重,却见他看也不看自己,只是转向顺妃道:“你如今兼着督查六宫之职,这事儿就交由你全权处理吧。”他转头看着瘫在地上的陈芷兰一眼,很快又嫌恶地扫了过去,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厌弃,声音冰冷缓慢:“陈美人内帏不修,行止不检,就先软禁在琼花院里,等查清楚了再行发落。”
琼花院自当初宠冠一时的琼嫔死了之后,常传出闹鬼的传闻,自那之后就再无人敢住了,渐渐地那院子也凋敝了下来,虽没人明着说,但已是阖宫上下公认了的冷宫。
顺妃面色得意,福身应了声是,眼角瞥了眼还想挣扎的陈芷兰一眼,一个眼风过去,几个力大的内侍便捂嘴的捂嘴,拽胳膊的拽胳膊,三两下就被人拖下了殿去。
交泰殿内此时一片寂静,人虽是带下去了,但这气氛却一片尴尬紧张,大过节的,当着群臣的面,后宫的宫嫔查出来背夫偷人,不光皇上面上无光,众臣也跟着难堪。
到底是皇上的家事,这时候能劝劝的也只有几位皇子了,底下做的一干人满怀希冀地看着首座的几位殿下,宫留玉轻笑了声,看了稳坐不动地宫留善一眼,缓缓站起身,已是换上一脸的拳拳恳切,他对着宫重行了个礼,温言道:“今日祭天摆宴多番劳累,父皇事必躬亲虽是好的,但到底身上系着天下万民,也得多为自己身子考虑,您圣躬安健,咱们做儿子臣子的也能有着落,不如今儿个就请您暂先歇息片刻,让端贵妃娘娘暂代东席,等赐福分祭的时候您再来住持中馈。”
一旁的端贵妃也见机极快地道:“是啊皇上,殿下他们几个年轻人过宴,必是嫌我们这些人烦扰的,您在这里他们也无端拘束了不是?不如您先歇歇,让他们趁着过节,好好地聚一聚。”说完就掩着嘴,半嗔半笑,神态自然,好似刚才哪番尴尬事从未发生过一般。
宫重面色微微和缓,温和地看了眼宫留玉,又对着端贵妃说了几句,交代了几句身体不适地托词,抬步转身去了。
端贵妃笑了笑,一脸温如春风地道:“本宫一向是不爱揽事的,左右不是正宴,你们好好乐呵乐呵吧。”
众人都躬身应是,杜薇忍不住看了眼端贵妃,瞧着她和宫留玉一唱一和,两人真都不是省油的灯。
宫留善这时候站起了身,抬手拍了拍,一个侍从双手捧着锦盒上来,他命人打开锦盒,璎珞宝光立刻从八彩锦盒里流泄了出来,他微微笑道:“空饮酒无趣得紧,不如咱们来拈阄射覆助兴,我这个做兄长的抢先添些彩头。”
射覆,射者,猜度也;覆者,遮盖隐藏也,射覆的玩法主要是制谜猜谜和用盆盂碗等把某物件事先隐藏遮盖起来,用相连字句隐寓事物,令人猜度,若射者猜不出或猜错以及覆者误判射者的猜度时,都要罚酒。
杜薇记得前世也有这么一段,只是不同的是,她前世是跟在宫留善的身后,这次却站在了宫留玉的后面。她记得宫留善上次拿出的是个玛瑙镇纸,今日掏出的却是一樽用黄金和极品火玉雕成的美人像,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吩咐人把盖子盖上,对着宫留玉笑道:“这尊美人像是我偶然从西域商人那里得来的,一直未曾见人,倒也算值得一博。我有个爱物在九弟那里,一直求而不得,便拿了它做彩头,就不知道九弟敢不敢赌一把了。”
众人或多或少都听过两人争美人的事儿,此时见宫留善又再次邀战,立刻都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瞠着两眼直直地看着。
其余几个皇子见宫留善牵头,知道重头戏不在自己这里,便只掏出了几个身上的几个小物件凑趣。
宫留玉两手搭在膝襕上,坐的稳如泰山,见众人都看来,这才不慌不忙地笑道:“皇兄说的是那樽南海观音像吗?既然皇兄有兴致,那我自当奉陪。”
宫留善见他装傻,淡淡一笑道:“我想要的,等比过之后再告诉九弟吧,只是到时候九弟可别舍不得啊。”他一副气定神闲的神态,倒好似成竹在胸了一般。
杜薇心跟着一提,只盼着他出的跟前世一样的题目。
宫人们见主子要行酒令,便见机极快地端了玉碗上来,又特地制了要用的阄扣在玉碗底下。
开始先由宫留善拈了个阄,上面写着‘梅花’二字,他沉吟片刻,慢慢地道:“百花唯有此花迟,上官婉儿初成妆。”
杜薇对诗词不大精通,但听了这话还是松了口气,看来这个倒是跟上一世一样。
这个题目倒是不难,宫留玉听了提示便随口答出:“梅花,梅花妆便是从上官婉儿开始兴盛的,百花中开的最迟的也是梅花。”
接着换宫留玉拈阄,他细白手指一夹,然后展开细读,上面写着‘易经’二字,这题目也简单,他随口出题道:“洁净精微。”
宫留善果然一口就答了出来:“子曰‘洁净精微,易教之’,说的可是易经?”
宫留玉颔首,把玉碗和阄纸递给下个人,剩下的题目渐难,众人也都把兴头渐渐放在了答题上,常有三五个人围着谜题揣摩,猜出的人得意大笑,猜不出的便垂头沮丧,瞧着倒也有趣。
宫留善看着远处,淡淡笑道:“九弟高才。”
宫留玉支着下巴,懒散笑道:“皇兄承让了。”
宫留善看了他一眼,轻轻吐出口气,声音低不可闻:“我既能杀你一次,也能杀你二次。”
宫留玉不知听没听见,仍旧漫不经心地笑看着他,他微仰了下巴,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毫不掩饰自己的蔑视和阴鸷:“打小你就是宫里出了名的祸星,小时候不招人待见,长大了却出来兴风作浪,你母妃出身低贱,又是不祥之人,你以为你凭甚和我争?”
他说着淡扫了杜薇一眼,若是京里人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这事儿传的人尽皆知,让他跌了个大脸,就算不为这个人,他失了的面子也得找回来不是?
宫留善倒并非是一时愤愤之语,赌斗这事儿不光要看天时地利,更要看人和,他一开口就拿出身激着宫留玉,为的就是先搅乱了他的心神,自己方好占个先机。
果然,宫留玉面色微微阴沉,支着下巴的手起了些青络。
这时礼官报唱,第二轮射覆开始了。
☆、第45章
杜薇担忧地看了宫留玉一眼,就见他面色已经沉寂了下来,从容笑道:“看来皇兄是觉着自己必胜无疑了?”
宫留善脸色也换了往日的温和,话里有话地笑道:“赌这种事情富贵在天,不到最后开出的那一刻,谁又知道呢?”
这时临时充了令官的女官已经走了过来,双手捧着玉碗,请宫留善拈阄,宫留善倒也不急着出手,只是冲着宫留玉道:“如今这宴也快到了尾处,正好诸位都玩的乏了,不如就由有我和九弟做个结尾,一局定输赢如何?”
今日的射覆之局皆是这两人起的头,宫留善提出以他来结尾,自然无人有异议,便齐齐点了点头。
他微微笑了笑,一挽袖子抬手拈阄,展开一看,其上果然是‘身毒国宝镜’,他慢慢地道:“此物可照妖魔,曾为汉宣帝所有。”
这身毒国宝镜乃是野史,并不曾记入正史,甚至连个文献也没留下,听没听过全凭运气了
宫留玉一怔,微蹙了眉头不言语,其余人皆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神态,左右倒霉的又不是他们,这两尊大神相斗,他们远观笑话即可,反正无论哪人输了与他们都无甚干系。
宫留善淡淡笑道:“既然是赌注,可不能无休止地想下去,且诸位的时间且都紧着呢,不如就立一炷香为限,香燃尽之前便得答出来。”
宫留玉略抿了唇不说话,等到令官点了香,宫留善淡笑道:“九弟答不出来只管开口便是了,不必为了小小的酒令伤了你我的兄弟情分。”旁边有跟他交好的官员,见宫留玉这次吃瘪,虽不敢大声助威,但眼底也不免露出得意之色。
周围几个等着坐收渔利的皇子也半真半假地起哄笑道:“是啊,九弟,答不出来就认了便是,何必赌一时意气?愿赌服输,都说九弟家宝物堆积如山,有什么输不起的。”
宫留善看着垂头不语的宫留玉,不急不慢地道:“九弟,香已经燃过一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