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重点头笑道:“兄友弟恭,长幼互敬,这才是正理。”他说着微顿了顿,转头看向宫留善:“老六,古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见若是想要治国平天下,还得先做好前两步才是。”
看来方才宴前发生的事儿他是知道了,宫留善心里一沉,对徐凝儿更起了恼恨心思,却忙忙地行礼道:“父皇说的是,都是儿臣昏聩无能,这才使得后宅不宁,还望父皇恕罪。”
虽然是亲生儿子,但这到底是家事,宫重也不便过问,只要他不闹的太难看,宫重倒也懒得深究,便只是点头:“你拿捏好分寸就是。”
宫留善绷着的身子这才一松,缓缓落了座。
宫重吩咐完毕,这才宣布开宴,宫留贤坐在仅次于宫重的位置,突然转头对着下首的宫留玉笑道:“如今皇上没依着九弟的意思处置瓦剌使节,九弟可不要再心怀怨恨了,若是心里还是不痛快,那为兄就敬你一杯,一杯水酒泯恩仇吧。”说着就举起手里的酒盏,对着宫留玉遥遥一敬。
宫留玉扬了下嘴角,也举起酒盏,一口饮了下去。
除夕宴说是隆重,摆的也尽够排场了,可对于殿里的贵人们却是年年都见的,早就没什么新鲜劲儿了,有那年老的,只怕都连着参加几十年除夕宴了,心里只盼着回家和老婆孩子好生聚一聚,偏偏这是正宴,无辜不得请假不得早退,就是心里再不耐也只能熬着。
终于熬到子时,宫重在最上首宣布出了元宵节便要携重臣游猎,周朝虽然尚文,但宫重坚持祖辈的武勇之力不能丢下,所以年年都要带着儿子大臣去京郊山里游猎,每次至少要去五六日。
底下一干人都躬身应了,这才携着家眷家仆缓缓地退出殿外,宫留玉身后带着杜薇,走出殿外时深深地吐纳了一口,在灯下打出轻轻一团白雾。
杜薇问道:“您倒似是有心事?”
宫留玉拉着她的手慢慢地往前走,一边嗤道:“你觉得今日除夕宴怎么样?”
杜薇犹豫着道:“这底下暗涌太多,奴婢一时也瞧不出来。”
宫留玉摸着她的手有些凉,便把人拉到近跟前,脱下自己的大氅裹住,一边道:“回回除夕宴都是这样,少不得明里暗里地斗一番,争的话题也都是那几个,听多了也无趣,所以我不爱来。”
杜薇笑笑道:“那年后您不是还有游猎要参加,只怕您会觉得更无趣。”
宫留玉摇头笑道:“这也未必,游猎这事儿只要你有一手好的弓箭功夫,倒还能真的猎到不少好东西。“说着就上下打量她几眼:“我给你猎只狐狸做围脖吧?”
杜薇带了些不信地看他一眼,不过还是福身谢道:”那就劳烦您了。“
......
除夕到元宵节这段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衙门放了年假,宫留玉也因此得了闲,常常在府里呆着,有事儿没事儿就叫杜薇来呆在一处,这时候都不爱让旁人来打断。就连杜薇自己都觉得对他越发亲近,兴不起躲避的念头,但她想起自己埋在心里的诸多隐秘,越感到亲近就却觉得不安。
好容易挨到了游猎那天,杜薇细心给他扣好罩甲,又戴上凤翅盔,长刀挎在腰间,掩住了平日的风流多情,却多了份铮铮的傲骨,一抬头瞧见凤翅盔底下的一双浓情的眼,正对着她凝眸流盼,让她不由得低低垂下头去,心里慌了一瞬。
宫留玉拢了拢盔上的红缨,对着镜子里的杜薇笑了笑道:“走吧。”
因着是狩猎,他今日倒也没有骑马,只是骑着青睢随着一干王公大臣,策马骑到山上的猎场。
其实皇上本来可以在京郊圈下地来作为猎场之用,每年在里面豢养些猎物便是,但他觉得一来在京郊圈地未免扰民,二来觉得豢养出的猎物都没野性,也跑不起来,所以便把游猎的地方改为了山里,既不惊动百姓,也可一次猎个痛快。
杜薇骑着马跟在宫留玉身后,发现这队伍看着浩浩荡荡,但其实仔细看了才发现是泾渭分明,每个主子带着底下的家人和一干侍从都跟别人保持着距离,她仔细瞧了瞧,发现跟来的正头主子并不多,倒是瓦剌使节跟来了,这次他们倒是学了个乖,走的位置离宫留玉远远地。
山里路远,一行人又多,虽是早上就骑马出发了,但一直走到中午才算到,因着要在猎场的时间长,所以主子们一下马,底下人就忙着支帐篷摆物件。
杜薇本来想跟着去看顾一二,就被宫留玉拉着嗔道:“走了一上午了,你倒也不嫌累得慌,腿都站不直了,还想着去管别人?”
杜薇抬眼看了看帐篷搭的进度,随口道:“到底是您要住的地方,奴婢总得仔细着些。”
宫留玉一笑,拉了她就要凑近,就听不远处的帐篷一阵喧闹,这时候什么都没规制好,见一边吵闹,人都呼啦啦围了上去。
那边宫留善的帐篷也在搭建,徐凝儿却站在帐篷前冷着脸斥道:“让你给我取个物件你便推三阻四的,你存的是什么心思,到底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琬茵,她垂着头低声道:“上次奴婢帮您收拾了件玉佩,后来那玉佩便再也寻不着了,如今奴婢怕您的东西再有个闪失,那可怎生是好?”
徐凝儿目光一厉,诘问道:“你这是在埋怨我了?!”反正除夕宴那晚已经撕破脸了,她也不怕别人说她心存刁难。
琬茵一下子跪到地上,神色还是平静地道:“奴婢不敢。”她低垂着脸,看不清神色,只是指甲向内折了折,借着这个动作掩着心里的狠厉。
徐凝儿见她一脸淡然,越发恼恨了起来,遥遥地一指就要命人掌嘴,这时候宫留善从皇上身边走了过来,面色不善地对徐凝儿道:“你还没闹够吗?”
上次她不识大体地在除夕宴上闹事,已经让他受了皇上的提点了,没想到她如今还是这般不知规矩。
四周已经站了许多指指点点的人,宫留善心中更是恚怒,生怕在传到皇上耳朵里,让皇上觉得他后宅不宁,没有治家之能。他深吸了口气,面色如罩了寒霜一般,对着徐凝儿道:“凝儿,你先跟我来,我有几件事儿要提点你。”
徐凝儿一怔,正要由着自己的性子反驳,就被身边的妈妈扯了下袖子,她抬头看见宫留善满面寒霜,心里也有些胆怯,便跟着宫留善进了帐篷。
宫留善这时突然转身,对着琬茵淡淡道:“你先起来吧。”
琬茵平静地站起身,好像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罚跪不曾存在过一般,她抬眼看了看徐凝儿转身离去的背影,眼底极快地划过一丝阴狠,抿了抿唇,转身去了。
杜薇和宫留玉方才都在边缘处瞧热闹,见此场景,她摇了摇头道:“当初她被徐三少爷调戏时...我还当她是个有能耐的,没想到还是斗不过正室,到底是身份所限。”
宫留玉含笑摇头道:“那可未必,这个叫琬茵的可不简单,并非易于之辈。”
杜薇正想问为什么,就听见旁边走出一个人来,对着宫留玉微笑道:“九殿下,听大殿下说下午便要开始狩猎,不知殿下可有兴趣比试一场?”
☆、第81章
来人正是帖木儿,他也学着汉人的打扮穿了一身罩甲凤翅盔,仪表倒也不俗,虽是面带笑容,但不难瞧出眼底的阴鸷
宫留玉嗤笑一声,竟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转头就带着杜薇走了。帖木儿来下战帖被人无视,面上的笑容僵了几分,等人完全走了,他才对着身边的侍从冷声问道:“你说他是不是已经决意要阻拦大周向我瓦剌出援手?”
侍从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看他对您的态度,只怕是要硬拦到底了,而且臣听说这位九殿下在五军都督府很有人脉,若是他执意阻拦,只怕周朝皇上也多半不会派兵,就是大皇子站在咱们这边,只怕也奈何不得他。”
帖木儿面色一阴:“叶赫这个蠢货,若不是她,我又何必如此为难?!”他深吸了口气,嘴边泛起一丝冷笑来,正了正腰间配着的弯刀:“算了,反正梁子是结下了,这个人总归对我们瓦剌好不到哪去,这次求援不容有失,既然如此,索性一次除个干净,省得他日后当了皇帝,对我们瓦剌更加不利。”
侍从一惊,问道:“您是打算...?”
帖木儿没说话,稍稍拔出了弯刀,寒铁一汪森森的映着他的脸,他面色森然,又把刀放了回去。
杜薇倒是回望了一眼,见他面色阴鸷,忍不住问道:“您就这般得罪人么?”
宫留玉道:“反正我是绝不会让朝廷出兵去帮瓦剌的,与他走那么近作甚?”
杜薇迟疑道:“是因着叶赫公主上次得罪您的事儿吗?”
宫留玉摇了摇头,手指在空中虚画了两个圈,淡淡道:“瓦剌和鞑靼是我朝宿敌,本来两个部族一直联手对外,如今好不容易生了嫌隙,我们不去添一把火就罢了,哪有帮着其中一方的道理,自然是由着两方消耗实力,到时候咱们才能坐收渔利。”
这想法倒和前世的杜薇不谋而合,忍不住点头赞叹道:“殿下高见。”
中午众人都乏了,皇上便放了众人歇息一阵,等到下午再打猎。好容易等到下午,众人都摩拳擦掌,着意要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跟在宫重身后兴致勃勃地进了林子。
一路上倒是见了不少野物,可惜见了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都被惊得四散逃开,让宫重彻底不耐起来,干脆驱散了众人,只留了几个皇子和瓦剌的使节继续往林子深处走。
杜薇是跟在宫留玉后面的,一路上只见枝叶横亘交错,遮天蔽日地连成一片,在冬日里,这座林子越发幽深冷清了起来,竟连偶尔的鸟鸣声也听不见了。
这时,茂密高大的树林间突然闪过一个白影,那白影速度极快,寻常目力的人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不过这群人里自然不乏目力好的,立时就有人惊叫起来:“是鹿,竟然是白鹿,天降祥瑞啊!”接着就立刻向宫重贺喜道:“皇上,天降白鹿,是大吉之兆啊!”
宫重最烦鬼神之说,听了这话不悦冷哼道:“什么祥瑞?难道我大周朝的国运,都系在这么一头畜生身上了?”
方才高呼祥瑞的那人立刻退了几步,面色讪讪地不敢吱声了。宫重环顾了一周,对着众人道:“谁来为我猎到这头畜生?”
这时候可不是争先的时候,众人都纷纷谦辞了几句,宫重听着不耐,回身一扫,就见自己的几个皇子嘴上虽谦辞,但面上忍不住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他微皱了眉,忽然看见宫留玉立在马上,显得身形越发修长,端的是良才美质,且神色从容,既不见足羞,也不见焦急渴慕,姿态磊落洒然。
宫重心里忍不住生了几分欢喜,对着宫留玉招手道:“老九,听说你这些年弓箭上颇有造诣,就由你来吧。”
这时瓦剌使节队伍里传来几声轻嗤,宫留玉身形修长却不粗壮,外在又是一副冰肌玉骨的好皮囊,瞧着就不像是能张弓射箭的,他们自然乐意瞧他出个大丑,甚至有人在底下窃窃议论,打赌宫留玉连弓都拉不开。
宫留玉恍若未闻,面色不变地拿起那口重达百斤的玄铁大弓,抬手对着箭身抚了又抚。
在一旁的帖木儿终是忍不住上前几步,对着宫留玉微笑道:“九殿下是大周的皇子,文弱些也是应当的,不比我们瓦剌人长年在马上骑射惯了,这头白鹿...不如就由臣代殿下射杀吧?”
他话音一落,底下一个瓦剌人也跟着七嘴八舌,明褒暗讽,帖木儿一边笑一边就要取那弓:“殿下还是交给臣吧,自己被弓弦割伤了手啊!”
宫留玉忽然轻笑了一声,抬手从背后抽出了雁翎箭搭在了弓上,然后把弓箭直直地对着帖木儿。
不理会帖木儿大变的脸色,他用力拉进了弓弦,张弓如满月,直直地就射了过去。
这一箭的力道准头都是极好,若是真让他射着了,那帖木儿只怕今儿就要交代在这儿了,他急忙一个翻身从马上滚了下去,虽姿势不雅,但好歹保住了性命,等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再抬眼去看时才发现那箭竟是避开他射过去的。
这时林子的不远处传来一声悲鸣,那雄鹿嚎了一声,被这一箭贯入脑门,它躲闪不及,直直地就倒了下去。
帖木儿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射自己身后的路,面色立刻涨红,用力格开了几个想要搀扶的侍从,踉跄着上了马背。
宫留玉把手里的长弓交给底下人,对着帖木儿淡淡道:“孤今儿算是长了见识了,原来从小到大在马背上呆惯了的人,也会从马上摔下来,也算奇事一桩。”
帖木儿眼底划过一丝狼狈和羞恼,愤愤地瞪了宫留玉一眼,却又想不出反驳的词来。
宫重恍若未闻,抬手一招,就有侍从跑去割了鹿脖子,接了一碗鹿血来。
宫重接过来递给宫留玉,朗声笑道:“吾儿英武,朕心甚慰,既然今儿是你狩到的头个猎物,那这鹿血理应由你来喝。”
宫留玉平日什么做派,杜薇是再清楚不过了,平时就是哪道菜做的不精细,他都让人撤下去重做,让这么个讲究人茹毛饮血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她还是小看了宫留玉的定力,就见他面不改色地接过金碗,将里面的鹿血一饮而尽,鲜血沾在丰润的唇上,显出一种别样的艳丽风情。
宫重见他喝了,大笑着赞了几句,就一挥手让众人散开狩猎,他自己也策马到了林子的最深处。
宫留玉倒是不紧不慢地骑马往林外走,杜薇跟在他身后,犹豫了一下,从自己的怀里掏出帕子递了过去:“您还是擦擦吧,您的嘴上沾了好些鹿血呢。”
宫留玉转头接过,却也不擦拭,回首冲她一笑就放在自己袖子里,这才不急不慢地道:“说起来也该到了下午吃饭的时候,我看咱们也别打猎了,找个地方用膳才是正经。”
杜薇抬头看了看天色,发现确实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天边的颜色由远处开始渐渐深了起来,她忍不住笑问道:“您倒是会躲清闲,倒也不怕皇上到时候找不见人。”
宫留玉冲她摆了摆手:“皇上向来尚武,这次不在林子猎到天黑是不会出来的,咱们先顾着自己才是正理。”说着就带着她到了自己营地,把才猎下的猎物交给侍从打理,自己从帐篷里拎出两坛酒来。
杜薇满面狐疑地看着他,宫留玉冲她道:“才从我酒窖里起出的好酒,陪我来饮一杯?”
杜薇面上的狐疑之色更浓,警惕道:“奴婢不胜酒力,您还是自己喝吧。”
她清醒的时候压根不让自己近身,宫留玉叹口气,锲而不舍地招手道:“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这么怕我作甚?”他又叹了口气,神色有些孤凄凄的:“一个人自斟自饮有什么趣味呢?你就过来陪我说说话也不成吗?”
杜薇心里软了下,走到他身边坐了下去,宫留玉果然只给自己倒了一碗,一个人慢慢地饮着。
杜薇把烤好的东西端来,搁在他身边劝道:“您先吃些东西吧,空腹喝酒伤身。”
宫留玉唔了声,把酒盏倒满后递给她,她接过后迟疑了一下,她倒是好杯中之物,可惜酒量却差,前世想喝的时候都只敢躲家里偷偷喝。不过这酒香醇厚,她只闻了一下馋虫就蠢蠢欲动,犹豫着喝了一口,这一口下去就再也停不下来,便一口接一口地把整杯都饮尽了。
宫留玉这时候也不好受,他喝了几口酒才想起鹿血的功效来,再被烈酒一引,呼吸不由得重了几分,白如玉的面皮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那酒杯是青铜制成的,个头甚大,杜薇喝完一杯就觉着有些晕,连忙放下酒盏不敢多喝,对着在一边的宫留玉道:“明儿早还要早起陪皇上狩猎,您先歇了吧。”
宫留玉不动声色地瞄她一眼,点点头随她进了帐篷,杜薇头重脚轻地给他铺完床,转身正要走,就被他一把拽了手腕子,斜靠在床上仰头笑道:“你去哪儿?”
杜薇忍着头疼回道:“后边儿有给下人搭的帐篷,奴婢自然是住那里。”
宫留玉皱眉道:“那边临着河滩呢,晚上还不冻死人,这帐篷又宽敞又暖和,难道还容不下一个你?在这里住下就是了,作甚和那帮人挤在一起。”
杜薇没想到这酒的酒劲在后头,此时头越发疼了起来,看人都迷迷糊糊的,脑子也开始不清楚了,便发了兴去甩他的手,不悦道:“殿下也太多事儿了些,奴婢住哪您都要过问几句。”
她一时没留神,一下子拍在他身上,把他那宝贝葫芦拍到了地上,葫芦咕噜噜滚了几圈,磕到了银莲鎏金七层暖炉上,一下子给烫出一片焦黑来。
这下她稍稍醒了点酒,心尖儿颤了几下,大了舌头身子不听使唤地退后几步就要解释。
宫留玉稍稍直起身,眼神深的让人心慌,忽然对她冷笑着一扬头:“过来,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