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下似乎很感慨,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最终只摇头道:“不好意思于副,我们也只是听命办事,那个……你们慢慢聊吧,我就不打扰了。”说着转身退出监守室,关上铁门,密码锁咔哒一声就落了锁。
地上的于靖忠动了动,直到那个手下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小兄弟,是我对不起你……”
颜兰玉等这一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从两年前他还在日本的时候,趁着雪夜偷偷放走这个一面之缘的异国特工,到两年间守着他虚无缥缈的诺言不断打磨自己最细微最脆弱的希望,然后又不断重复希望到失望的循环,最终在黑暗不见天日的日日夜夜里完全消磨掉了所有信念……他一直在等这句话,他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不愿放弃的等待,就是这句话。
然而真的听到这句话后,他反而没有激动失态,也没有滂沱泪下,甚至没有那种反反复复了几百上千遍的刺痛和酸涩难言。
颜兰玉深深地、彻底的吸了口气,感到空气在肺部激起剧痛,以至于声音都非常的嘶哑:“没有……没有关系。”
于靖忠挪近了点,颜兰玉这才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他全身上下都是血,但大多数已经干涸了,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于靖忠察觉到他的目光,但没有对自己的伤多解释,伸手摸了下颜兰玉的脉搏和耳后温,说:“你必须立刻得到治疗,情况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为什么会来这里?难道他们也想杀掉你?”
颜兰玉没有回答。
“听着,”于靖忠说,“我有一些信息告诉你,这是他们拷问了我很久的东西,你听完以后回去可以一点点告诉他们,自己掌握好分寸,一定要拖到周晖发现所有事情以后赶来救你。周晖是我们特别处下设六个小组的第一组指挥官,你只要遇到他就一定能活下去,告诉他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指令,一定要让你活下去……”
“没有用的……”颜兰玉轻轻说,“不要费劲了,没有用的。”
于靖忠一把抓住他轮椅的扶手,好像还要说什么,但被颜兰玉轻微而不容拒绝的声音打断了:“我是阴阳师,我自己知道……不要费劲了,别让我说太多话。你先把事情的原因告诉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为什么他们要假扮成你?”
他们僵持了几秒,于靖忠长长吐出一口气,颓然道:“……军委派系中,跟我们互相敌对的一个势力,他们的一个大佬快死了。”
颜兰玉静静的听着。
“但对方势力没有准备好交接,一旦位高权重的大佬去世,他们的整个体系都有崩盘的危险。为了延续那位的生命,他们必须用到我们特别处的资源,因此我就成了他们的拦路虎。”
“一个月前我得知你来到h市,就想趁这个机会把你接过来,为此暗中派出了周晖;谁知对方利用周晖不在北京的时机趁虚而入,联合所谓‘四恶道’中魔尊的势力,制服了不愿被他们摆布的第五组长神完天司,煽动副组长央金平措带动整组叛变,并且假扮成我,把我扣在了这里。”
于靖忠没有浪费时间解释为什么一个副组长能带动整个组所有人叛变,而组长本人却没有任何号召力。
“他们一直没有杀我,是因为我还知道很多他们想要的情报,没有这些情报的话,央金平措无法一直顶替我而完全不露馅。”他顿了顿,道:“——不过一旦对方的计划成功,那位大佬重新活过来的话,我们特别处会被打压得一塌糊涂,六个组全部土崩瓦解,到时候随便什么时候杀我也都无所谓了,因为再也不会有人怀疑央金平措是假冒者了。”
于靖忠叹了口气说:“所以我活下去的希望实在很渺茫,主要就看时间上能拖到什么时候……我本来是想咬死了拖一阵的,不过现在见到你,也无所谓了。老天还算对我不薄,临死前给了我最后一个机会。”
颜兰玉喘息着,微微笑了一下。
“我反而觉得是老天待我不薄……”他轻轻的道,“我现在觉得,还是很值得的。”
他抓住轮椅扶手,一点点缓慢而艰难的站了起来。落地的瞬间他踉跄了一下,于靖忠扑过来扶住他,奇道:“你要干什么?!”
“……”颜兰玉摆手示意他不要问,然后挣脱了搀扶,蹒跚的走到铁门边。
他连站着都已经很勉强了,从侧面看,本来就秀美如少女般的侧颊更加瘦得可怜。但那单薄的身躯里,又蕴藏着一股可怕的、孤注一掷的勇气,化作强硬到极点的力量支撑着他的脊椎,支撑他站住了,不倒下。
他盯住铁栅栏,咽了口带着腥甜的唾沫,下一秒伸手扭脱了自己的肩关节,整个人凭空缩小,半边身体像蛇一样“滑”过了相隔不过数寸的铁杠缝隙!
于靖忠愕然道:“——缩骨?!”
颜兰玉胸腔卡在铁栅栏中间,极度痛苦的吸了口气——有那么几秒钟他简直没法承受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但紧接着他抬起那只完好的手,扶到同边肩膀上,“喀拉!”一声脆响也扭脱了,在骨骼可怕的碰撞和摩擦声中,一点点从铁门中硬挤了出去!
扑通一声颜兰玉摔倒在地,于靖忠扑上来死死抓住铁门,用力之大甚至连手指都在剧烈的痉挛。
颜兰玉喘了一会,示意于靖忠不要发声,然后摇摇晃晃爬起来,咬牙把肩膀在墙上一撞,咔擦一声扭正。
看得出他已经很习惯这种脱臼又接上的过程了,咬牙把手肘抬起来活动了几下,感觉手指慢慢恢复了知觉,便走到密码锁那边一个个输入密码,几秒钟后咔哒一声铁门打开。
于靖忠一个箭步冲出去,把正顺着墙往下摔的颜兰玉抱住,颤抖着慢慢跪坐到地面上。他感到自己眼眶很热,甚至连呼吸都带着炙热酸涩的气息;而怀中的身躯又非常非常冷,骨头硬硬的硌着手,似乎有无穷的寒意正从骨髓中透出来,迅速吞噬着少年最后一点可怜的生命。
“不……不疼,”颜兰玉迷迷糊糊说,“别……别哭,别哭……”
他似乎想伸出手,但很快垂落了下去,被于靖忠用力抓在掌心里。这个在谍海中沉浮了十几年的资深特工全身发着抖,把脸紧紧贴在少年颈侧,脑海中一片绝望的空白。
颜兰玉的意识已经很昏沉了。他只感觉到冷,仿佛整个身体都残缺不全透着寒风的那种冷。他想请求于靖忠再把自己抱紧一点,但其实现在就算紧贴到融入骨血,他也感觉不到了。
“快……走……”他目光涣散而断断续续的道。
“快……你……快走……”
于靖忠剧烈喘息着,抬起头,看看幽深僻静的地下走廊。片刻后他咬牙起身,把少年扛在肩上,摇摇晃晃的迈步向前走去。
第23章 周晖呼吸加重,突然想起了自己身为魔物,第一次看见凤凰明王的情景
同一栋住院大楼,icu监护层。
楚河用长弓支撑身体,重重坐在地上,用手在腰上抹了一下。
腰封本来就紧,浸透了血更触目惊心,金色的凤凰纹在血迹中格外醒目。他提起气来喘了几口,感觉被降魔杵击中的地方一阵剧痛,肯定是内脏受损了。
第五组所有人被夺了一魂二魄,就像植物人一样躺倒在整层楼的各个角落里。神完天司奄奄一息的趴在边上人事不省,楚河花五秒钟时间祈祷他没死,然后一把拔出钉在他腹腔里的纯青色长箭,箭头上立刻淋漓带起一泼血。
这种长箭的材质是凤凰骨,一共十二支,真正从凤凰原身上抽出的十二根骨头。早年神魔混战的时候被周晖连续斩断了十一支,最后一支没脱弦就被他当空而来一把握住了,才得以保留到今天。
后来楚河也考虑过重炼纯青箭,但再也无法承受抽骨拔筋的痛苦,就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后来被周晖得知,这人为了讨他欢心,就去猎杀了血海中几只顶级的大魔,抽出十一根骨头来送给了他。
严格来说那个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没到可以用“送”这个字的阶段,硬要说的话,用“献”比较合适。楚河用这十一根魔骨重铸了纯青箭,虽然硬度还是和凤凰骨有很大差别,也没有净化和镇定魂魄的法力,但也一直用到了今天。
现在想想,从使用魔骨当兵器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开始偏离天道的制约了。然而那个时候,为什么他还是接受了周晖的礼物呢?
因为那个男人捧着魔骨踉踉跄跄走来的样子比较惨?还是因为他当献宝一样的表情太傻叉?
楚河吐出一口气,将长箭钉在地上站起身。
——就在这个时候,大厅外传来一声轻轻的铃响。
楚河愣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阵铃响如淙淙流水,在风声中跳跃而来。
那声音让人非常的舒服,就像风铃在草地上歌唱,鸟儿在阳光下飞舞,心脏都被愉悦和放松塞满了。他想回头查看,但全身上下连骨头都舒服得发酥,情不自禁跪坐了下去。
紧接着,阳光隐去,乌云飘来,闪电划破天际,大雨倾盆而下。铃声裹挟着冰冷的水鞭和狂风席卷而来,楚河痛苦的撑着地想站起身,却被一重又一重的压力硬生生逼了回去,恍惚只觉得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人,被暴雨无穷无尽的抽打,溅起满身淋漓的鲜血。
楚河大口喘息,猛然意识到这是什么——幻境!
金铃幻境!
楚河抓起刚才从神完天司身上拔下来的纯青色凤凰骨箭,咬牙往自己掌心一扎。这一下掌心顿时被洞穿,剧痛中神智一清,幻境如退潮般层层落下,恢复了icu大厅满地狼藉的景象。他猛然回头一看,只见果然身后站着四个灰色人影!
他在魔尊身边见过这些人,不用看就能认出他们是谁,也立刻知道神完天司为什么如此彻底被做成了傀儡——那是四魔老,每一个都是传说中阿修罗王级别的人物,手中金铃创造天魔幻象,能让神佛都迷失在铃声里!
神完天司遇上他们,必定是经过了一番血战,但很快力竭被擒,整个过程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如果不是被凤凰骨刺穿,可能他不是在傀儡状态战死就是精神崩溃而死,最好的结局也是在幻象中迷失一辈子,周晖只能把他关进精神病院。
楚河简直恼怒至极,猛然发力就往后退。然而对方动作比他快,四个人同时掷出足有灯笼大的沉重金铃,半空中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化作铺天盖地的巨网将他当头盖住!
“你们——”
“请跟我们走,凤凰明王殿下。”为首那个魔老沉声道:“我们会把您带回地狱道,我们掺合人界的事情,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楚河猛然撞地,金网整个盖在他身上,随即化作无形勒进了他的身体。灰衣人也知道他已经被神完天司拖成了强弩之末,基本丧失了战斗力,因此根本没有任何忌惮,两个人走过来就往他手腕上按去。
“魔尊大人在血海等您……”
楚河一手一个反抓住他们,踉跄起身暴退,厉声道:“梵罗要见我,就让他自己来!你们几个算什么东西?!”
说着他向虚空中伸出手,远处倒在碎石中的长枪凌空飞来,被他一把抓在手里,瞬间反手把两个灰衣人扫飞了出去!
阿修罗王级别在“四恶道”中的地位极高,而且是四个在一块,大概从没听过“算什么东西”这样的话。没倒下的两个人顿时就扑上来,阴森森道:“明王殿下,魔尊是想让您活着回去,但没有说一定要完好无缺的活着——您真身还在的时候确实值得忌惮,但现在还硬气得起来吗?”
楚河耳朵里都在流血,其实并没有听清他说什么。但紧接着,灰衣人的下一个动作就是伸出手,凌空狠抓——
跟这个动作相对应的是,之前深深陷进他身体里的金网骤然抽紧!
楚河发出一声连自己都听不见的痛呼,剧痛简直能让人发狂,瞬间他抓起长枪极度暴烈的劈了出去,只一下就把离他最近的那个灰衣人从肩膀到上臂整个砍了下来!
——铃铛从体内深处响起,爆开的血雾中,楚河的神智突然一恍。
他似乎突然从现实移到了幻境中,眼前不再是满地狼藉的医院大楼,也不是恶狠狠扑上来的灰衣阿修罗。
甚至他都不感到痛,长枪劈下时爆出的鲜血,就像画布上诡异的红墨一样,成团成团的褪去,露出漫山遍野微渺的白光。
——我是死了吗?
楚河站在空地上,抬起头,只见苍茫而悠远的长风从天际呼啸而过。
“明王殿下,”身后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传来:“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楚河回过头,目光还非常的涣散,片刻后才缓缓地聚焦起来,认出自己身后是三十三重天高耸入云金碧辉煌的佛堂,佛堂台阶上站着个眉目清楚的小沙弥,正恭恭敬敬的看着自己。
他下意识问:“周晖呢?”
“什么周晖?”小沙弥奇怪的看着他,说:“殿下您刚才从佛堂跪经出来,在这里就站住了。是您有所顿悟吗?”
“……没……没有,”楚河茫然摇头道:“没有。”
他又回过头,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恍惚觉得刚才在面对一个非常紧急的情况,但只要一想脑子就开始晕眩。
这个时候突然佛堂后殿响起一阵兽吼,因为距离的原因听不真切,但隐约非常的凄厉尖锐。大概连续嚎叫了几十秒才猛然听见“咚!”一声金属撞击巨响,脚下地面震了几下,停住了。
“……后面是什么声音?”
小沙弥似乎更奇怪了:“您不知道吗,明王殿下?佛祖下血海讲法普渡众生,众魔都对莲座俯首,唯独有一只低级魔物不肯伏跪。因它不敬佛祖的缘故,眼下被擒获至三十三重天,准备取其心炼其骨,震慑魔道众生呢。”
小沙弥又一笑,道:“这魔物桀骜不驯,被刀斧加身受尽刑罚,都不肯皈依天道,这两日还在垂死挣扎呢。佛祖将它镇在金刚钟内,您刚才听到的,或许就是它拼命撞击钟罩的声音吧。”
又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响起,整个佛堂都在震动中发出轻微的嗡鸣。
凤凰明王皱起眉,问:“是什么样的魔物?”
小沙弥垂下头,似乎有一点畏惧:“我……我不知道。”
下一秒他感觉到轻风中衣袂拂起,抬头只见凤凰明王擦肩而过,向后殿走去。
他长发束起垂落在雪白袈裟上,走路时袍袖中似乎氤氲着莲花暗香。他的身形单薄而修长,走路时影子倒映在佛堂一块块金砖上,只看一眼便令人心荡神驰。
小沙弥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
佛堂后殿香烟缭绕,正中扣着一只巨大的金刚钟,震动和吼叫便从钟后传出来。
这只钟,每隔四个时辰便会敲响九十九次,每一次都如九天十地神灵降怒,浩瀚不绝的震响会将钟内的一切事物化作齑粉。自古以来凡是犯了大罪的僧人,都会被镇压在金刚钟下,然后大钟一敲响,僧人哪怕有金刚不坏之身,都会困在里面筋骨寸断,活活震死。
凤凰明王掀开钟罩。
金刚钟下还有一层铁栏,如巨笼般倒扣在地,笼子里趴伏着一头九尺余高的怪物。
它的样子似狮又似虎,身上多处溃烂,四爪因为挣扎而露出了森森白骨,鬃毛上满是腐臭的血肉。大概因为强忍痛苦时撕咬自己的缘故,它的獠牙上全是发黑的凝固碎肉,看上去既狰狞又狼狈;唯独一双绿色的兽瞳阴森无比,盯着凤凰明王,发出不甘心的低吼。
凤凰明王盯着它,问:“你为什么不跪?”
魔物发出愤怒的嘶吼,扑上来重重撞到铁笼!
那一刻它獠牙离凤凰纤长的眼睫不过数寸,然而凤凰明王一步未退,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不跪?”
魔物死死盯着他,呼气半晌,终于发出了嘶哑粗粝的声音:“……为什么要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