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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钗抿嘴一笑,却是留下来陪贾母和王夫人说了好一会子话,处处体贴,直到王夫人催促她,道:“老太太这里人多热得慌,你们年轻姊妹都去园子里顽,那里凉快,瞧瞧宝玉在做什么,可别心直口快地得罪了你史大妹妹。”
    宝钗方向贾母告罪,与探春同去,乃因惜春要去黛玉房里看她的新画,未能同行。
    迎春一早就去东院了,亦不在。
    黛玉无所事事,倒是攒了好些画,颜料都用尽了,叫人拿给惜春看,二人交头接耳,这个说这幅画儿技法好,那个说那幅画儿配色好,一时都不服对方,拌了半日嘴,最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大笑起来。
    彼时王夫人和薛姨妈等人都退下去了,上房里十分寂静,贾母歪在罗汉榻上,听着东厢房隐隐的笑声,任由遍身裹着纱罗的鸳鸯拿着芭蕉扇给她扇风。
    过了良久,贾母长叹一声,道:“都是前生的孽障,叫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鸳鸯听在耳里,并未言语。
    贾母又道:“我恍惚记得上个月,二太太抬举了袭人?我房里又添了一个大丫鬟。”
    鸳鸯心中一惊,忙道:“袭人恪尽职责,心眼儿里只有一个宝玉,太太感念她的好处,又知劝谏宝玉上进,因此特特从自己月例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与她,并没有动用公中的银子。”虽说她和金钏儿、紫鹃、司琪、侍书、入画等十来个人都是一处长大,但交情最好的始终是袭人和平儿,如今平儿出嫁生子,府里只剩她和袭人,自然在贾母跟前说袭人的好话。
    贾母慢慢地道:“倒果然是个好的,有了新主子就忘了就主子。我怎么听说,前儿袭人趁着晚上巴巴儿地赶到蘅芜苑,把该她做的活计叫宝丫头做?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宝玉的鞋?难道晴雯是个死的?越发没有规矩了,哪有爷们的鞋袜找亲戚家姑娘做的道理。”
    听贾母口气不像平时,鸳鸯暗叫不好,瞬间就明白贾母对袭人的不满,不满她向王夫人投诚,亦不满她违背自己之意单去奉承宝钗,故云她忘旧,又说她没规矩,乃因那晴雯原就是贾母看着她的针线好,模样言谈爽利,才与了宝玉。不曾想袭人宁可劳烦湘云、宝钗,也不肯叫晴雯做针线。虽然晴雯被宝玉惯得懒了些,实际上宝玉房里大小事都是袭人管的,连晴雯的月钱妆奁都归她,她交代针线给晴雯,晴雯就得做,她不交代,晴雯乐得轻松。
    想到这里,鸳鸯一声儿都不敢言语。
    贾母瞅了她一眼,问道:“我记得你和袭人好得很?”
    鸳鸯赶紧道:“幼时袭人在老太太屋里服侍老太太,我和袭人一屋住,从小儿就住在一个屋子里,比别人亲近些,这些年也没忘记旧情分。”
    贾母点点头,没有说话,鸳鸯却知贾母今日的话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传出去。
    半日后,贾母感叹道:“我老了,精力大不如从前,记性也不好,有什么想不到的,你须得提醒我一声儿,别叫人怠慢了玉儿和云丫头。从前就不说了,如今想想,竟是我对不住玉儿,叫她受了不少委屈,亏她有福分,得了当今圣上和皇后娘娘的庇佑,不然,就凭着咱府里这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她又没了父亲,不知道该如何可怜呢。”
    鸳鸯心头一凛,低声应是。
    贾母露出满意的神色,她心里不糊涂,府里什么景况她如何不明白?从前想着撮合两个玉儿,黛玉在王夫人跟前受了委屈自己也不能给她做主,若是为她驳了王夫人的意,做了婆婆后王夫人如何不刻薄她?没有彻底定下两个玉儿的婚事,也是怕等自己老了不在了,黛玉受王夫人更加凌厉的折磨。如今没了这份顾忌,贾母方有这番言语。
    直到琥珀沏茶过来,贾母方又问道:“前儿皇后娘娘赏了东西给玉儿,我记得玉儿孝敬了我一些东西,其中有两匹纱极好,你收在哪里了?”
    鸳鸯松了一口气,道:“在箱子里,老太太找,我就去拿。”
    贾母道:“不用忙,你把那纱找出来,给我作件衣裳穿,再过些日子天凉了,就穿不得这些纱罗做的衣裳了。我记得房里收着两匹天水碧的丝帛,那样的颜色唯有玉儿能穿出韵味儿来,你找出来给她送去,叫紫鹃给玉儿做两身衣裳。再寻上用的大红棉纱出来,给宝玉送去两匹,给云丫头送去两匹,她爱热闹,穿红的好看。”
    鸳鸯一一答应,吩咐琥珀接替自己给贾母打扇,去寻贾母说的纱罗,送往各房。
    黛玉问得只自己和宝玉、湘云有,别人都没,淡淡一笑,对惜春道:“天水碧倒好,你也做件衣裳穿,显得清凉些。”
    惜春听了,随手捻动天水碧的边缘,触手生凉,道:“两匹够姐姐用的不够?倘若够的话我就做一条碧荷裙,也给二姐姐三姐姐做一条一样的,倘若不够的话就算了,老太太给姐姐的,我哪能白占姐姐的便宜。”
    黛玉笑道:“够,绰绰有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非热极的伏天,我何尝穿过这样单薄的衣裳?这天水碧我打算做一袄一裙,绿袄配白裙,白衣配碧裳。”
    惜春展眉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做裙子了。”
    黛玉命紫鹃先给三春裁出三份够做一身衣裳的料子,惜春吩咐入画收了。
    惜春觉得白衣配绿裳好看,可她不是黛玉,身上有孝,就在白绫衫子的襟前用炭笔淡淡地画了红莲碧荷的花样,叫丫鬟绣将出来,配上天水碧荷叶裙,竟也十分好看。
    迎春和探春见了,都觉得好看,一一效仿。
    这日一早,姊妹四个穿将出来,皆是一样的衣裳,上衣白如雪,下裳绿如碧,腰间垂着长长的绿丝绦,系着一枚白玉环,行动间楚楚生姿,独黛玉白衣无纹无饰,愈加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韵致。
    宝玉赞不绝口,喜得不知道如何表达。
    宝钗虽无贾母给的料子做新衣裳,却有王夫人给的金步摇簪在鬓边,雪白的腕上戴着五月里元春赏的红麝香串,自有一种丰润华美之致。
    一干姊妹们在园子里闲逛了一回,各自回去午睡。
    黛玉站在廊下逗鹦鹉,又骂鹦鹉弄了她一头灰,又往天外看了几眼,道:“咱们在庙里见的那几只大鹦鹉常常飞过来找我,今儿怎么没见?”
    刘嬷嬷笑道:“那鸟儿也不是天天来,姑娘快进屋,外头热。”
    黛玉方进屋。
    她却不知那几只鹦鹉被卫若兰给捉了去,正在训练鹦鹉以嘴衔花儿、或是以爪抓花,还拿许多食物引诱鹦鹉就犯,哄道:“乖乖地练习好了,我就放你们去找林姑娘。你们想,带了花儿送给林姑娘,林姑娘必定欢喜不是?”
    奈何这几只鹦鹉极不好伺候,叽里呱啦地言语不绝。
    一只鹦鹉破口大骂道:“作死的,弄了我一头的灰!”其声音嗟韵宛然便是黛玉的口气,似乎是学黛玉训斥架上鹦鹉的言语。
    一只鹦鹉却长叹一声,扬声道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又有一只在笼子里迈了两步,颇有些忧伤地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卫若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幸而他这些日子常仔细翻看红楼梦,亦知黛玉架下养了两只极灵性的鹦鹉,跟黛玉学了许多诗词,眼前这些有灵性的鹦鹉常飞去找黛玉,自然难以免俗,亏得他们灵巧,旁人捕捉不到,也是自己轻功绝佳,费了几日功夫才捉过来。
    威胁、训斥,百般训练无用,卫若兰只得打开笼子,放它们归去。黛玉寂寞,难得有几只鹦鹉作伴,他只想借鹦鹉以托相思,无论如何都不会捉了不放。
    不料其中一只最大的鹦鹉极其狡黠,出了牢笼后飞到半空,忽然俯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走了卫若兰束发的金冠,得意洋洋地展翅飞走,留下卫若兰目瞪口呆,幸而十三个徒弟都在外院,内院的景况并无旁人看见。
    黛玉午后迎来期盼许久的鹦鹉,见到金冠,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反应。
    刘嬷嬷取下来端详一番,道:“不知谁家公子的金冠,赤金累丝,正中间又镶嵌了一块红宝石,这么大这么匀净的宝石,也只上等的达官显贵之家才可以用。亏得这金冠用金丝编得小巧,只一指宽,不然这鹦鹉如何抓得住,还一路上带过来。”
    黛玉顺着她的手瞧了几眼,不甚在意地道:“明儿打听是谁丢的,早些送还。”
    说毕,逗弄抓了金冠的鹦鹉道:“抢了谁家的东西?快些送回去可好?”
    那鹦鹉站在黛玉单给它们留的架上探头吃食喝水,咽下去后,扑棱着绚丽的翅膀,口内叫道:“坏人!坏人!姑娘,吓死我了,有坏人!”
    它这么一叫,其他鹦鹉纷纷道:“坏人!坏人!”
    黛玉觉得好笑,只是鹦鹉虽然通灵,终究不是人,说不清道不明,唯有作罢。
    韶华时光容易度,转瞬间进了八月,微见凉意。
    因贾政忽然点了学差,择八月二十日起身,中秋亦不曾好生过,到了二十日他拜过宗祠,别过贾母,宝玉等族中子弟送他到洒泪亭方回。
    黛玉心内盘算着二十七日是父亲的周年祭,她心里惦记着铁网山的风景,也思念年纪小小的行虚小和尚,请示过贾母后,命人安排,择二十五日前去,不想这时探春下了帖子,意欲起诗社,乃是黛玉所好,忙换了衣裳去秋爽斋。
    第045章
    黛玉因记得“秋爽斋偶结海棠社”那句回目,莫非应在此时?越发比别人留心,她离得远,住在园子外,等她到了秋爽斋时,宝玉、宝钗、湘云、三春并李纨都在那里等着了,齐声笑道:“又来了一个,若没了她,诗社可就失色了。”
    又都指着李纨对黛玉道:“她毛遂自荐,要掌坛。”
    黛玉看了李纨一眼,忽而想起出宫前皇后的一番话,其中单指李纨和探春依从王夫人之意,必重宝钗,趁人不注意,眼光往宝钗和湘云脸上一溜,笑嘻嘻地道:“大嫂子年纪大,又是长,原该如此。不用说,我已知谁是魁首了,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
    惜春诧异道:“莫不是姐姐能神机妙算?”
    迎春近来跟邢夫人学了些本事,也不若以往那般,闻言笑道:“你若不敢,谁敢呢?我就不信这诗还没做,你就能猜出魁首来。”
    宝玉最是好奇,缠着黛玉问是谁。
    黛玉清了清嗓子,神色故作庄严,道:“我屈指一算,算得她是魁首。”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一瞧,不是别个,却是宝钗。
    宝钗只好笑道:“你这么个雅人儿,别具一番心肠,不知道做了多少令人拍案叫绝的诗词歌赋,何苦在这里笑话我这不大懂的。”
    黛玉道:“哪里是笑话,真真是实话,你若不懂,谁还懂呢?不信,走着瞧!”
    说着,又兴冲冲地建议各人不用自己的名字,取别号为佳。
    众人一想,极口赞同,李纨定了稻香老农,探春定了蕉下客,她原拟的是秋爽居士,取自居所之名,被宝玉笑话一番,方因爱芭蕉而定蕉下客,又被黛玉笑了一回蕉叶覆鹿,探春忍不住道:“你只管笑话人,哪里知道我给你想了一个极恰当的美号。”
    众人因问,探春道:“按林姐姐从前爱哭的性儿,定然随娥皇女英一样,想起林姐夫,泪洒在竹上成斑,变成湘妃竹,偏生她如今不爱哭了,又没住在潇、湘馆里头,取个潇、湘妃子的别号竟有些名不符其实。于是,我忽然想起那日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的话,他们称林姐姐为绛珠,绛珠岂非血泪乎?又似不恰,倒不如叫她世外仙姝的妥当。”
    听了这一番话,众人轰然称妙,宝钗笑道:“极恰当,极妥当,林妹妹这么个人品模样儿,有一无二,又无半分俗气,可不就是世外仙姝?”
    黛玉低头不语。
    一时李纨封宝钗为蘅芜君,宝钗又笑宝玉是无事忙,宝玉自号怡红公子,迎春惜春都不肯作诗,宝钗按照他们如今所居的住处随便起了菱洲、藕榭,最后方到史湘云,急急忙忙地道:“你们也给我起一个好的。”
    探春道:“云妹妹住在千竿翠竹掩映的潇、湘馆里,只是心胸阔朗不爱哭,也不好叫潇、湘妃子,但云妹妹有魏晋风流,叫竹林游士如何?”
    宝玉拍手道:“妙!竹林有七贤,极恰,云妹妹就是有竹林七贤洒脱不羁的性儿。”
    宝钗笑道:“你也不多读几本书。”
    于是,各人别号定下,又定了诗社的规矩,探春先起一社,拟海棠为题,点香为限,旁人都去苦苦寻思,只有黛玉或是倚着栏杆看院内秋色,或是和丫鬟嘲笑,或是轻抚梧桐,直到众人念完了宝钗的诗,李纨推她的诗有身份,随之念了宝玉和湘云交上来的稿子。
    湘云与众不同,一口气做了两首,众人暗暗喝彩。
    黛玉见他们都完了,才拿了纸笔一挥而就。
    众人看完,齐声道:“好!该当以这首为魁!瞧她还神机妙算不能。”
    黛玉心里却想魁首绝不会是自己,也不会是连做两首好诗的史湘云,果不其然,听李纨说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别人都没接话,只探春道:“评得有理,世外仙姝当居第二,竹林游士第三第四。”
    无论谁评,都是宝玉压尾。
    宝玉犹在乱叫斟酌,似是对结果不满,旁人都不理他,黛玉向众人道:“如何?可知我前头的话不错,今儿个海棠诗的魁首是蘅芜君。”
    宝钗忙倒了一杯酒,道:“谨以此杯相敬。”
    众人都是一笑,又限定每月初二、十六两日作诗,起名海棠社,略用酒果,方各自散了。
    黛玉一面往房里走去,一面思索今日“秋爽斋结海棠社”之景,新雅别致,各人诗词都别具一格,虽不知原来命运该当如何,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叫潇、湘妃子,而不是今日的世外仙姝。当然,宝钗第一定然不曾改变,这可是李纨和探春评出来的。
    才回到房间,雪雁走过来道:“姑娘,吩咐的僧袍僧鞋都得了,业已收拾妥当。”
    黛玉忙道:“可单独给行虚小和尚做了?”
    雪雁笑道:“做了,做了一身秋天的,又做了一身冬衣,我亲自做的,冬衣夹层里絮着厚薄均匀的新棉花,棉鞋用的也是新棉花。距去年也有一年了,我想着行虚小和尚定然长高了好些,衣裳鞋袜尺寸都放大了些。”
    黛玉点头一笑,道:“极好,就这么着,二十五日一早去庙里。”
    一语未了,贾母使唤人过来道:“老太太说,才叫人看了,二十五的日子竟不大好,不宜出行,请姑娘改作二十六日为佳。”
    黛玉站起来听完,道:“回去禀告外祖母,就说我知道了。”又命雪雁传告众人。
    雪雁回转时,不妨撞上在廊下扑棱的鹦鹉儿,不知是那一只鹦鹉屙屎,恰巧落在她肩膀上,气得一面拿手帕子擦拭,一面骂道:“在老太太院子里,一个个的还不老实些儿,到处乱飞,屙在我身上倒罢了,落在别人身上,仔细叫人捉起来拔了毛!”
    惊得鹦鹉四散而飞,其中一只嚷道:“姑娘,姑娘,雪雁欺负人!”
    黛玉忍俊不禁,隔窗道:“你又不是人,哪里来的欺负人?雪雁说得不错,你们既来了这里就讲究些,可不能随地排泄弄得别人满头腌臜。”
    那鹦鹉倒也巧,随即改口道:“欺负鸟,雪雁欺负鸟,雪雁欺负鸟。”说完,停在屋檐上,伸嘴理了理一身羽毛,正欲下来,忽见几只麻雀从别处飞来,往屋檐下钻,立刻扑了过去意图阻止,叽叽喳喳,翻翻滚滚,好不热闹。
    笑得黛玉忙叫刘嬷嬷揉肠子,呵斥了几声才拉开鹦鹉和麻雀之争。
    贾母在上房听到鸟儿打架,拄着沉香拐,出来观望了好一会,笑道:“好热闹,百鸟来朝,这才是兴旺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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