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缙心有不忍,叹了口气正要说话,阿宝苦笑道:“拿铁器换北狄良驹,这可不是要……”她忽抬起头道:“只是我舅舅绝不会这么做!我虽不能证明他的清白,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不会这么做!不论皇帝如何对待谢家,谢家人永远奉苏氏为主,这是写在谢家宗祠的祖训!只要他姓谢,他就不会违背!”
卢缙一怔,只觉此时的阿宝与往日大不一样,他虽知阿宝身份,内心深处却从未当她是那高高在上的豪门贵女,今日的阿宝竟然流露出一种平日里没有的气势,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是历经几百年沉淀出的自信,令这个灵秀天成的少女显得仪态超卓。卢缙只觉这一瞬间的阿宝明艳动人,让他舍不得挪开眼。
室内一阵静谧,阿宝倔强地望着卢缙,卢缙亦静静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卢缙忽而笑道:“言之有理!天下权贵之家何其多也,仅凭此便怀疑谢家确实有失偏颇。”阿宝未料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愣在那里。卢缙不禁莞尔,绕过她走到案边,提笔便写。阿宝偷偷瞄去,只见他写道:“丞相大人台鉴……”知他是在给父亲写信,当下不再言语,站在案前帮他研墨。
应生在门外张望了一下,犹豫该不该进去,阿宝余光瞥见,冲他招招手,他这才进来。卢缙头也不抬地问道:“何事?”仍是运笔如飞,未曾停歇。应生看了阿宝一眼,回道:“家里来信了……”
卢缙手一顿,抬起头来,见应生一脸为难地站在面前,心中有些诧异,家中书信往来极为平常,应生为何这般反应,当下问道:“有何不妥?”
应生见问,看看阿宝,欲言又止。卢缙忽然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低下头快速写了片刻,将信封好,递给阿宝道:“此事重大,普通邮驿恐不妥当,烦你盖上我的印信,令你那侍卫亲自跑一趟。”阿宝见他如此慎重,不疑有他,忙将信收好,转身去找暗卫。
直到阿宝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卢缙才看向应生道:“出了何事?”应生自怀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他,卢缙接过一看,面色大变,皱眉道:“上次不是说不急么,怎么会……”一时又急又恼。应生低着头不说话,心道:“你日日对着阿宝,自然不急,旁人岂能不急。”
卢缙生了会闷气,拿起纸笔又给家中写了封信,令应生速速送去邮驿,应生走到门口,又被他叫住,犹豫半晌道:“此事暂时不要让阿宝知道,我自会处理。”
应生闻言抬起头,正色道:“公子打算如何处理?”卢缙一怔,应生道:“既然您对阿宝无意,何不乘此机会做个了断,告诉她家中父母即将为您定亲,她定会死心,再不会纠缠于您!”
卢缙不由一阵心慌,明知应生说的在理,也确实是摆脱阿宝的好时机,心底却并不愿让阿宝知道。他沉默了许久方道:“此事以后再说,你去吧。”应生向前几步道:“公子,阿宝虽未明说,但她一个姑娘家,无名无份地跟了您两年,傻子也知道她的心思。她是那样的身份,若不是为了您,如今早就嫁了好人家,何至于蹉跎至今。她今年有十七了吧……公子,您若对她无意,便放她去吧!”
卢缙面无表情,心中亦是一片空白。放阿宝走?他从未留过她,何来放走一说。这两年的朝夕相对,怎会对她毫无情愫,只是两人出身云泥之别,他又怎敢有丝毫妄想?有阿宝在身边,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与平静,仿佛看到她便能心安,明知于礼法不合,仍是放任她留下。不知不觉她已经十七岁了,他竟从未想过她有天也要嫁人生子,为妻为母,只是那个人注定不会是他。
应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知他心中定不平静,两人默然相对良久,卢缙闭上眼道:“我知道了。”应生自幼跟着他,岂会不懂他的心思,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长叹一声离去。
卢缙便这样独自站在房中,一动未动。阿宝推门进来的那一瞬,午后的阳光随着她的身影照进房内,卢缙只觉眼前一亮,眼中闪过一丝神采,顷刻又消失无踪。阿宝笑道:“这天气好生奇怪,昨天下了那么大的雪,这会儿倒是晴了。”走到卢缙身边道:“卢大哥,你怎么不去吃饭?”
卢缙不答,阿宝又道:“可是还在为那事烦心?”卢缙摇摇头,阿宝何曾见过如此萎顿的他,不由奇道:“那是为何?”说罢盯着他猛看。卢缙深吸一口气,望着她的眼睛沉声道:“阿宝,我要成亲了!”
☆、二十二、我喜欢你
阿宝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半晌才轻声问道:“卢大哥,你说什么?”卢缙面无表情道:“父亲即将为我定亲,我要娶妻了。”阿宝晃了晃,卢缙将手背在身后,见她面色渐渐转白,终是不忍再看,低下头仍是看那地图,却发觉那些山川河流竟然在不停变幻,忙闭上眼睛。耳边似能听到阿宝的轻喘,他在心中暗道:“她在哭吗?哭了也好,哭过便忘了,回去好好做她的丞相千金。”
阿宝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像是才听懂一般喃喃道:“你要成亲了……”卢缙点点头,阿宝看着他道:“是哪家女子?”卢缙沉默片刻道:“吴郡余氏。”阿宝又道:“卢大哥喜欢她吗?”卢缙抬头看着她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可为婚姻。”阿宝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问你可喜欢她?”
卢缙偏过头去轻声道:“自古婚姻皆是如此。”阿宝道:“我只问你!”卢缙不说话,阿宝“呵呵”笑道:“是了,你见都未见过,怎会喜欢她。”卢缙听她声音有异,抬头看去,见她神色凄苦,两行清泪已顺着脸庞滑下,心中一痛,张张嘴却不知能说什么。只听阿宝又道:“卢大哥,我喜欢你,想做你的妻子,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你不要娶别人可好?”
卢缙颤了一颤,心如擂鼓,偷偷扶住桌案,极力压制心中情潮,半晌后说道:“阿宝,你回家去吧,忘了卢大哥。”阿宝上前一步道:“你可喜欢我?”卢缙不敢看她,侧过身道:“我……我当你是……妹妹……”阿宝看着他道:“你骗我!”卢缙闭上眼,狠心道:“你看看自己,哪里像个大家千金!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知道,我岂会喜欢你这样的!”
阿宝呼吸一窒,叫道:“你撒谎!我知道你想赶我走!”绕到卢缙身前道:“卢大哥,你在怕什么?怕我爹爹吗?爹爹说过,只要我喜欢,他定会同意!还是你怕我舅舅?我有爹爹在,只要爹爹同意,舅舅也不能说什么!”
卢缙心中激荡,片刻后说道:“阿宝,我不能……不能违背父命……”阿宝道:“伯父并不知道你的心思,若他知道,定然不会再逼你与旁人成亲。”卢缙摇头道:“你不了解他。阿宝,是我的错,明明知道你的心意,明明知道你我之间绝无可能,还让你留在身边,耽误了你……阿宝,待此间事了,我便送你回京城。”
阿宝定定地看着他,哭道:“你为何要违背自己的心?!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若是你爹爹不同意,我们一同去求他!”卢缙背过身去,硬声道:“你若再这样,我现在便送你走!”阿宝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与勇气都被抽空,只觉心灰意冷,喃喃道:“好,我走……”慢慢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向门外走去。卢缙紧紧抓着桌案,浑然不觉上面已被他按出了一个深深的掌印。
阿宝稀里糊涂地往外走,正碰上寄信回来的应生,应生问道:“你怎么了?为何哭了?”忽然想到定是卢缙对她说了什么,忙将她拉住道:“你要去哪里?”阿宝回过神,哭道:“他……他要赶我走……他说……说他要成亲了……”
应生心中大摇其头,暗道:“他哪里舍得赶你走!”口中劝道:“你先回房,如今刚下了雪,路滑难行,便是要走也等雪化尽了再说。”说罢领着她往回走。阿宝伤心之极,浑浑噩噩地跟着他,来到了房中。
阿宝心神已乱,伏在桌上嘤嘤哭泣,应生不知从何劝解,无措地站在一旁。卢缙为官清廉俭朴,县衙之中并无太多仆从侍女,应生只得去厨下找来厨娘,请她代为照看阿宝,这才来找卢缙。
午后的那缕阳光早已消失不见,天空又变得阴沉沉。卢缙仍在书房中,房门未闭,应生探头望去,卢缙端坐在桌案前,手中拿着书卷,却是反的。应生缩回伸出的脚步,暗叹一口气,他岂会看不出卢缙对阿宝的心思,原想借机激他正视,却不料他竟真要撵阿宝走。他坐在廊下,看着阴霾的天空,心中想道:“这样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免得日后煎熬。”
傍晚果然又下起了大雪,县衙内气氛很是低沉,阿宝关在房中,卢缙一直留在书房未露面,寒冷的冬夜,各自伤怀。
次日便是冬至,按例休沐,卢缙一早带领县衙诸人拜了天地君亲,便令各人回家祭祀。偌大的县衙清冷下来,他缓缓向后院走去,终于来到了阿宝门前。
房门并未锁住,只轻轻掩上,他犹豫片刻,抬手敲了敲,唤了声“阿宝”,半晌无人应答,不由心慌,忙推开房门走进去,内里空无一人。他只觉一阵眩晕,难道阿宝真的走了?这个念头甫一涌起,脑中尚未反应,身子已飞奔出门。
他运气狂奔到马厩,小红安然地拴在柱上,看到他打了个响鼻。他的心稍稍放下,忽又提起,暗道:“她不会孤身上路了吧?”又向阿宝房中跑去,迎面正撞上应生。应生见他急冲过来,忙侧身靠在墙边,口中叫道:“公子,您怎么了?”
卢缙脚步未歇,越过他继续向前跑去,应生追上他道:“可是在找阿宝?她在厨房做饭呢!”卢缙猛停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应生道:“我才从厨房过来。”卢缙这才放下心来,颓然坐在廊下道:“应生,我一想到她要离开,便觉心如刀割……”
应生叹口气,坐到他身边道:“既然舍不得,为何不接受她?”卢缙摇头道:“她是云中雁,我是地上尘……袁家谢家都不会同意……父亲也不会同意……我不愿将来负她,也不能忤逆父亲……我只有让她走……”应生无言以对,片刻后道:“阿宝让我来喊你吃饭。”说罢扶起卢缙往前厅走去。
阿宝正坐在桌边等着,见他们过来,站起身笑道:“卢大哥,吃饭了!”除了双眼红肿,仍如往常一般,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卢缙竟然不敢看她,应了一声在上首坐下。阿宝让应生也坐下,将杯中斟满,举杯道:“今日是冬节,这府内只有咱们三个是外地人,我央着厨娘多做了几个应景儿的菜,卢大哥,你将公务放一放,咱们今日也来过个节吧。”
冬至自前朝便是个大节日,百官休假三天,君不听政,民间歇市,百姓更换新衣,置备饮食,享祀先祖,好不热闹。卢缙清廉勤政,头两年冬至均在处理公务,未曾好好过过。今日阿宝提出,他看了看阿宝红肿的双眼,竟然狠不下心拒绝,愣愣地点点头。
阿宝嫣然,看着卢缙道:“卢大哥,我想了一夜,你一日未成亲,我便一日不走。三哥教过我,事在人为,若就这样走了,我定会后悔。”卢缙默然,心中起伏不定,阿宝又道:“便是你……你果真与那余家姑娘成了亲,我也要看到你夫妻和美才会死心。”
卢缙闭上眼,半晌后道:“你何苦……”阿宝含泪笑道:“心甘情愿!”卢缙睁开眼看着她,眼中闪过诸多情绪,最后归于平静,轻声道:“若家中信到,我便送你回去。阿宝,日后不论遇到何事,卢大哥都会帮你!卢大哥只能为你做到这样……”阿宝侧过脸擦掉滑落下的泪珠,笑着点点头。
应生默默为二人斟满酒,三人不再说话,静静坐在厅中。过了许久,阿宝说道:“卢大哥,我想把铁器之事查清楚了再回去。”卢缙轻声道:“此事要听丞相安排,若事关重大,以你我之力恐难有作为。况且……”他在心中暗道:“我怎能让你涉险。”阿宝低下头,轻“嗯”了一声道:“我听你的。”卢缙看着她的头顶,心头微微发痛,垂下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冬至过后便要到年节,高阳城中人口突然多了起来,有回乡过年的,有进城置办年货的,偶尔还有异族人出现。阿宝对卢缙道:“我发觉今年比往年多了不少人,会不会是为那事而来?”卢缙站在县衙门口,看着往来熙攘的人群,沉声道:“是很奇怪。只是高阳有何可图?”二人陷入沉思,未曾注意街角正有人窥视。
又过几日,暗卫送信回来,带来了一位客人。阿宝看着躬身站在一旁的管事,无奈地问道:“爹爹为何遣你来此?”管事答道:“丞相一直十分挂念姑娘,适逢年节,特命小人来看望姑娘。”阿宝皱眉道:“爹爹是不是令你带我回去?”管事忙答道:“临行前丞相吩咐,回与不回,全看姑娘心意。”
阿宝吃了一惊,她本以为父亲定要让她回家,谁知却是这样,一时愣在当场。管事又对卢缙行了一礼,道:“多谢大人照顾我家姑娘。”卢缙忙还礼,管事自怀中掏出一封信道:“丞相有信给大人,请大人借一步说话。”卢缙看了阿宝一眼,点头道:“请随我去书房。”阿宝皱眉看着二人道:“为何要避着我?” 卢缙笑道:“想是朝堂之事,你先回避就是了。”阿宝自然听他的话,虽不乐意,也未再说什么。
☆、二十三、确实很美
卢缙带着管事来到书房,关上门,管事将信交给卢缙,卢缙看着看着渐渐变了脸色,管事道:“丞相说大人这两年在任上的作为,朝中已有耳闻,估计不久便会对大人另有安排。只是如今朝中不稳,丞相的意思是大人可否在高阳再任一段时间,待朝堂稳定后再行重用。”
卢缙正色道:“卢缙立志报国,无所谓官职高低,况铁器一事尚未查清。”管事轻声道:“丞相说铁器一事牵扯朝堂亲贵,以大人之力恐难查清。为免大人涉险,此事请勿再查。”卢缙皱眉不语,管事又道:“姑娘……”见卢缙看过来,犹豫了一瞬道:“丞相尚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大人对我家姑娘是否有意?”
卢缙一愣,有些无措,唯恐自己听错了。管事看着他道:“姑娘已到摽梅之年,丞相一直在为她物色佳婿。大人品性高洁,文武全才,况姑娘对大人……若大人对她也有意,丞相愿将她托付于您!”
卢缙大惊,犹在梦中,一时忘了言语。那管事跟随袁继宗多年,颇擅察言观色,见状知他极为震惊,索性不再言语,静静观察他。过了许久,卢缙才开口道:“卢某出身寒微,如何配得上阿宝。”声轻喑哑。管事笑道:“大人无需妄自菲薄,听闻吴郡卢氏虽是商贾之家,却历来以诗书传家。丞相说了,袁家本也是布衣,对出身并不看重。选婿当选才,大人论才德远胜世家子弟,请勿要再自谦!”
卢缙被一阵狂喜淹没,他本就喜欢阿宝,只是苦于身份差距,极力压制,做梦也不敢肖想。如今袁继宗竟然主动许亲,怎不叫他欣喜若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愣愣地站在那里。管事心中了然,笑道:“若大人同意,我这就回去禀明丞相,只等大人来提亲。”
卢缙轻抚胸口,压抑住剧烈的心跳,轻声说道:“蒙丞相不弃,缙感激不尽。婚姻大事,不敢擅断,待我禀告家父,定当前去求娶!”管事点头道:“理当如此!”寒喧几句便要告辞,卢缙再三挽留,管事只说要赶回去向袁继宗复命,嘱咐阿宝几句后离去。
阿宝站在府门口目送马车走远,方问卢缙道:“他跟你说了什么?”却见卢缙的脸瞬间红了起来,诧异道:“你怎么了?”卢缙轻咳一声道:“都是些朝堂上的事。”阿宝狐疑地看着他道:“那你脸红什么?”卢缙大为尴尬,佯怒道:“胡说!哪里红了!分明是夕阳映衬的。”阿宝侧头看去,果然见一轮红日正在西沉,染红了一片天迹,不由叹道:“想不到冬日的夕阳竟这般美。”卢缙深深看着她,轻声道:“确实极美!”
傍晚的街头俱是匆匆回家的路人,年轻俊俏的县令站在阶上专注地望着眼前的少女,门口的衙役对视一眼,忍住笑将视线调开。县丞方安自远处走来,不禁停下脚步,站在角门处静静地看着二人。
除夕这日,卢缙早早将府中不当值的诸人放走,又令厨娘回家团聚,厨娘感念卢缙的好处,生生留到午后,备好了一大桌酒菜才离开。阿宝看着满满的桌子,苦着脸道:“这要吃到什么时候。”应生笑道:“回头将那当值的几位小哥也喊来,热闹热闹。”
府中早已打扫干净,阿宝帮着应生将神荼、郁垒二位门神贴上街门,口中说道:“那卖门神的婆婆说,还有一种屋门门神,是专门贴在房门上的,我也买了几个。”说罢自一堆纸中拿出了几个略小些的,应生回头看去,忍住笑说道:“这个好!就贴公子房门上吧。”
阿宝应了,欢欢喜喜地跑到卢缙房门前,贴好了一对,又来到书房,见卢缙正在写着什么,笑着说道:“卢大哥,我来贴门神了。”说着便往门上贴。卢缙放下笔,走到门边看了一眼,皱眉道:“这是什么?”只见门上贴着一黑一白两个敷粉涂脂梳着太子冠的娃娃,各乘麒麟,煞是可爱。
阿宝道:“这是屋门门神啊,你没见过吗?”卢缙看了她一眼,摇头笑道:“这确实是屋门门神,可是是贴在新婚之人的房门上,寓意麒麟送子。是谁诓你买的?”
阿宝张口站在门前,片刻后叫道:“应生也骗我!”伸手撕下,便要去找应生,卢缙忙拉住她笑道:“今日除夕,不应口角,算了吧。”阿宝悻悻地跺跺脚,随他进了书房,见他案头摊着纸笔,问道:“你在做什么?今日还要忙公务吗?”
卢缙忙将案上的纸收拾好,说道:“给家中写封信。”阿宝忽然想起他家中要为他定亲一事,不由黯然,轻声道:“这许是我陪你过的最后一个除夕了。”卢缙明白她意有所指,有心告诉她,只是父亲迟迟未曾回音,恐节外生枝,让她空欢喜一场。
袁府管事离开的当夜,他便给家中写了信,禀明袁家许亲一事,也隐晦地表达了与阿宝确实两情相悦,求父亲成全。半个月过去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今日除夕,闲来无事,便想再写一封催催父亲。
阿宝并不知道这些,仍在独自伤怀,卢缙笑道:“头两年忙于事务,未曾有心好好过个年。今日难得清闲,你给我说说小时候在家都是怎么过年的。”阿宝想了想道:“六岁之前的记不清了,只记得爹爹经常带我入宫。六岁以后就一直在谢家,逢年节便跟着三哥一起玩闹。三哥虽然常常欺负我,却从来不丢下我自己去玩。可是他总爱捉弄我,有一年也是除夕,乡民给外婆送来了一只大白鹅,他诓我说那是天鹄,骑上就能飞到天上去。”
卢缙笑道:“鹅你也不认识?你真去骑了?”阿宝撇撇嘴道:“它剁碎了放碗里我就能尝出来,活的我真不认识!”卢缙失笑,摇头叹道:“即便没见过,书上也有啊。”他记得幼年蒙学书上便有各种家禽牲畜。
阿宝道:“我小时在家,爹爹是拿《春秋》给我启蒙的。”卢缙一愣,随即明白,定是袁继宗教皇子读书时顺带教的她。又听她道:“后来到了外婆那儿,她也不逼我读书。”
卢缙忍俊道:“你骑了没有?”阿宝点头道:“骑了!那鹅好凶,回头便要啄我,我吓得摔在地上,这里流了好多血,到现在都有疤痕。”说着将下颌抬起凑过去让他看。
卢缙见到她唇下果然有道淡淡的印记,正要开口说话,目光对上她的红唇,不知为何面上一热,扭过头去说道:“谢三公子定要被责罚。”阿宝嘻嘻笑道:“他那次被打惨了,又被舅舅罚跪,每日都要跪上两个时辰,直到我伤好为止。”
卢缙笑道:“他待你很好啊。”阿宝皱眉道:“这也叫好吗?”卢缙道:“我家中也有姐妹,我却很少带她们玩。”阿宝看看他,“噗嗤”笑道:“你这般无趣,只怕你想带,她们也不愿!”脑中想像着一本正经的卢缙也像谢遥一般胡闹,忍不住哈哈大笑。
卢缙听她说自己无趣,不禁暗暗着恼,板着脸佯怒道:“既然我这般无趣,你还是去找你三哥吧!”转身出了房门。
阿宝笑容凝在脸上,见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心中着慌,忙追上他道:“卢大哥,你生气了?”卢缙脚步未停,却放缓了步履,阿宝又道:“我……我说着玩儿的……”卢缙仍不理她,她急得一把拽住卢缙的衣袖道:“我……我怎会嫌你无趣?你……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
卢缙本就是在逗她,听她如此直白的表达,怦然心动,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她。阿宝已急得泫然欲滴,见他终于停下,忙吸吸鼻子道:“卢大哥,你……我的意思是,你怎会像我三哥那般……那般放浪形骸!我三哥是江东有名的浪荡子,你比他强了何止百倍……”
卢缙见她当真急了,大为不忍,正要出言安抚,忽听身后有人冷冷说道:“是吗?强过百倍?”
卢缙猛然回头,便见一青年男子倚靠着院墙,面色不悦地看着二人,应生无措地站在他身后。卢缙只觉这人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便将阿宝挡在身后,暗自戒备,沉声问道:“阁下是……”只听阿宝怯怯地唤了一声“三哥”。
来人正是谢遥。应生在旁说道:“这位公子说是阿……袁姑娘的兄长,便这么冲了进来。”阿宝自卢缙身后探出头道:“他是我三哥!”又强挤出一抹笑道:“三哥,你怎么来了?”谢遥瞟了她一眼,转而看着卢缙,淡淡地说道:“有人不告而别,无情无义,我却不能,便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
阿宝想到当日走得匆忙,忘记给谢遥留个口信,父亲与谢家不睦,自是不会告诉他自己的去向。见他风尘仆仆,形容竟有几分憔悴,想是匆匆赶来,心中不免大为愧疚,自卢缙身后出来,低着头走到谢遥面前,轻声道:“三哥,对不起!”
谢遥已看了卢缙多时,心中有了评估,这才收回与卢缙对视的目光,低下头看着阿宝,伸手在她额前一点,道:“你确实对不起我!这两年我为了找你,没过一天好日子,连给你娶嫂子都耽误了。”
他虽说的油滑,阿宝却知他是真心担心自己,心中感动,忍不住哭了起来。谢遥长叹一声,手臂一伸,将她揽在了怀中。卢缙默默看着兄妹二人,并未说话,直到谢遥放开阿宝,才拱手道:“谢三公子,在下有礼了。”
谢遥冷笑道:“我道是谁有这本事,能拐带着阿宝离家,原来是大名鼎鼎的状元郎!”卢缙默不作声,阿宝忙道:“三哥,你误会了,是我自己来找卢大哥的。”谢遥瞪她一眼道:“你的帐回去慢慢算。”阿宝一惊,叫道:“我不回去!”谢遥道:“由不得你!”阿宝急急道:“是爹爹许我留在这儿的!我哪里也不去!”
谢遥一愣,继而冷笑道:“袁大丞相昏了头,谢家可没有。你是我谢家的姑娘,岂能任你如此胡闹!”说罢便带着阿宝往外走。阿宝拼了命地挣扎,手腕却被他牢牢扣在手中,正要回头向卢缙求救,忽然眼前一花,卢缙已拦在了二人身前。
☆、二十四、好好过节
阿宝忙叫道:“卢大哥!”卢缙看了眼阿宝被谢遥紧握的手腕,拱手对谢遥道:“三公子恐有所误会,请先放开阿宝,听卢某解释。”谢遥冷笑道:“朝庭命官,拐带少女,有何解释!”卢缙微微皱眉,看了看挣扎的脸都红了的阿宝,暗道:“这谢三好生霸道,毫不容人。”心中暗暗估算强行夺回阿宝的胜算。
谢遥见他既不说话,也不让路,愈发气恼,挥掌便向他胸口打去。卢缙闪身让过,谢遥乘势带着阿宝绕过他,卢缙足下发力,顷刻又挡在二人身前。谢遥见他阴魂不散,当下又是一掌,卢缙却不再躲避,提气抬手与他对上。只听“啪”的一声,谢遥带着阿宝退后了三步,卢缙却纹丝不动。
谢遥本不惧他,奈何拖着阿宝,用不上全力,卢缙也恐伤及阿宝,亦是有所保留。阿宝见二人动了手,叫道:“你们别打了!我……我……”急得不知说什么。
卢谢二人并不看她,各自盘算。谢遥心道:“此人竟然会武,功力不在我之下,若要强行带走阿宝怕是不易。”卢缙想的却是:“他毕竟是阿宝的表哥,若是伤了他,阿宝怕是要怪我。”两人都有顾虑,只站在原地对视,未再动手。
阿宝对谢遥道:“三哥,是我自己要跟着卢大哥的,他……他是要赶我走的……爹爹也知道!”谢遥暗道:“难道姑父真的已选了此人?”阿宝察觉他的手有些松动,忙挣脱开,站在二人中间,说道:“三哥,今日是除夕,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谢遥冷着脸看她一脸焦急讨好的模样,略一沉吟,说道:“好!且听他有什么说法。”阿宝松了口气,转身又看向卢缙。卢缙见她眼中满是哀求,冲她点点头,拱手对谢遥道:“三公子雅量,感激不尽。今日佳节,府中已备下酒菜,请!”说罢当先往前厅走去,阿宝忙拉着谢遥随他而行。
谢遥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见这小小县衙颇为寒酸,房屋陈旧,一路行来只有应生一名侍从,未见其他仆众。谢遥看着卢缙的背影,心中十分诧异,阳羡卢氏虽为寒门,却是皇商,论财力谢家恐尤不及,卢缙身为长子,行止有度,衣着俭朴,想来门风颇佳,不由暗暗点头,看了身侧阿宝一眼,心道:“且看他对阿宝如何,不知他是真心待她,还是贪图谢袁两家声势。”
三人行至厅堂,卢缙请谢遥坐在上首,谢遥也不推辞,大剌剌地坐下。阿宝嬉皮笑脸地挨着他道:“三哥路上劳累,快歇歇!”谢遥暗暗发笑,扫了卢缙一眼,见他只笑吟吟地看着,冷哼一声道:“若不是你,我何至于此!”
阿宝已打定主意随他打骂,只求他消气,切莫再与卢缙冲突,忙道:“我错了!三哥你打我吧。”说罢似害怕地闭上眼。谢遥侧头看着她,两年多不见,她长大许多,正是少女最美的时期,莹白的脸上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泛起丝丝红晕。他在心中长叹一声,转过头对卢缙道:“你有何话说?”
卢缙正在看他兄妹玩闹,未料被问,微怔一瞬,答道:“三公子所指何事?”谢遥冷笑道:“何事?”看了阿宝一眼,突然想到若卢缙对阿宝无意,贸然说出,这傻丫头岂不要伤心?心念陡转,轻咳一声道:“我饿了,稍后再说。”
阿宝也怕他逼问之下,卢缙说出要成亲之事,那时谢遥定要带她回去,再无转圜,听他说饿,忙不迭地为他布菜,又将酒杯满上,讨好道:“三哥先润润喉。”谢遥哼了一声,接过杯子喝干,酒水清洌,入口醇香,不由抬头看了卢缙一眼。卢缙笑道:“这是家父送来的酒,听闻三公子也是在江东长大,想必能喝的惯。”
谢遥点点头,道:“确实是好酒!”又自行倒了一杯。他本就是爽朗率直之人,原先恼怒卢缙拐带了阿宝,见他品行尚可,已消了几分怒气,又有佳酿在侧,他素来贪杯,加之连日奔波,确实劳顿,因此不再发难,自顾喝了起来。
谢遥脸色稍霁,卢缙安下心来,自斟了一杯,浅酌慢饮。见阿宝忙着给谢遥倒酒布菜,悄悄夹了些菜放她碗里,谢遥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俱是阿宝爱吃的。
不一会儿便喝了两坛酒,谢遥已有些微醺,卢缙令应生再去拿些,谢遥却道不必,丢下碗筷站起身道:“我累得紧,要先歇歇。”卢缙忙吩咐应生将他带到客房。
待他走远了,阿宝长长舒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不知他明日可还要逼我回去。”卢缙皱眉看着她道:“你什么都没吃。”阿宝摇头道:“我一想到他要捉我回去,哪里还有心思吃饭!这次被他带回去,怕是再也出不来了。”想到还有一门季家的婚事悬着,更加担心。
卢缙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后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带你走的。”阿宝抬眼看看他道:“你莫要与他冲突才好。”卢缙微微笑道:“我有分寸。”阿宝见他胸有成竹,不再多言,只在心中奇怪。早先卢缙还要赶她走,是她执意要留下,如今让谢遥将她带走岂不是正好,他又为何极力挽留?她心思简单,只要能留在卢缙身边便好,虽不明白却也不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