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华摸着下巴:“你的意思是,他先来找了你?”她听前面还以为是红樱主动勾搭了张兴文来着。
红樱抹了把眼泪:“我说的是实话,姑娘想,我是伺候姑娘的人,日常都在小跨院里,三爷大半时间在外面读书,我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也没理由去老太太院子里找他,见他一面的时候都少,便是想,又怎么能搭上他呢?”
珠华点头,有理。
红樱便继续说:“我傻,我以为三爷是真的看上了我,就一心奉承他,他问我什么,我都愿意告诉他,我还盼着——”
这回是珠华打断了她:“他问过你什么?”
“姑娘的嫁妆,他问是不是真有五万两那么多。”红樱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还问了些别的,都是绕着姑娘的嫁妆问的,我当时鬼迷了心窍,居然没有一点觉得不对,还求着他早日把我要过去。”
珠华的心情飞扬了一下:没白赖下,看,这就有意外收获了。五千两够宽宽绰绰地养叶明光到成年,五万两——
她又摸摸下巴,这回是为了把嘴角捋下来,然后继续认真听红樱往下说。
“……他开始都只是哄我,说不好随便开口,得等个合适的机会,结果等到三月里有一天,他悄悄来找我,说他和姑娘是隔了辈的甥舅关系,我是姑娘身边的丫头,他不好要我,大老爷不会答应的,我听了就呆了,我的身子都给他了,他这会和我说这个话,我怎么办呢?我心里急,但也不敢和他吵,就一直求他,求了好一会,他终于松口了,他说有个办法,如果姑娘不在了,那就没人理论辈分不辈分的了,我一个丫头不会再有人管,他可以轻松地把我要过去——”红樱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然后他就说他知道大老爷书房里有样奇药,一点点就可以致人死命,他说他可以制造机会让我偷出来,然后下在姑娘的饭菜里——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她往前爬两步,急切地对上珠华的目光:“姑娘,我懒,我心高,我到张家后生了外心,我都承认,可我没有坏到要杀了姑娘啊!杀人是死罪,是江洋大盗亡命徒才干的事,坏透芯子的人才会杀人,我怎么敢呢——我真没有这么坏啊!”
她呜呜呜,又扭曲着脸痛哭起来。
珠华沉默片刻,道:“我相信你,你继续说。”
不管这个丫头有多少过错,最终下手去偷牵机并给她下药的人确实不是她,这就足以证明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是清白的了。
张推官则心中清明:对上了,张兴文寻红樱不成之后,才转而怂恿上了妹妹,这个过程确实更为合理,要对珠华下手,她的贴身丫头本就更为方便。
红樱听到珠华的话之后,好过了点,忍了眼泪接着道:“我当时就吓坏了,跟三爷说我不敢,三爷再三劝我,我都没松口,他见这样,就转而哄我说是开玩笑的,让我别放在心上,也别和别人说。我心里觉得有一点不对,他说得那么真,连大老爷书房里有药的事都打听着了,不像是开玩笑——可我不敢说出来,我的身子已经让他哄去了,我告了他,他说出来或者反咬我一口,我一个做丫头的能有什么好下场?我就存了侥幸,心想他也许真是玩笑话,毕竟杀人多大的事啊,他怎么敢——他真的敢!”
红樱抬手揪住了自己的领口,颤声道:“姑娘半夜里出了事,看到姑娘的样子,我当时就吓傻了!万幸姑娘救了回来,我躲着姑娘,我不敢见姑娘,我心里有愧啊,要是我之前不瞒着,我能提醒一声——”
张推官道:“那这时你为何还不说?”
红樱哭道:“我想说,但是我没证据,而且这时候我发现了件可怕的事——”她手往下捂住了肚子,众人就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了。
风清端着个药碗静静走进来,张推官便暂缓了下面的问话,示意风清直接过去灌药,红樱一抹眼泪道:“姐姐,我自己来,三爷连亲妹妹都能推出去顶罪,我算什么?我现在想到他心里都冒凉气,哪还敢和他有什么瓜葛。我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怕人知道,才拖下来了。”
风清望一眼张推官,张推官微微点头,风清便递出了药碗,红樱接过来,果真没耍花样,老老实实地喝了下去,不过一会,就捂着肚子瘫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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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正院的药早熬好了,张老太太端着药碗,让丫头捏着张兴文的下颚,慢慢一勺一勺地,已经给他灌了大半碗下去。
再要灌时,张兴文的眼皮忽然动了一下。
张老太太眼尖地发现了,大喜:“三儿,你——”
一语未了,张兴文忽然在床上活鱼般弹跳了一下,手掌扬起来打翻了张老太太手里的药碗,瓷器落地的清脆声响中,张兴文睁开了眼——他眼球暴突,一副极致疼痛的表情,但他的手捂向的既不是被划花的脸,也不是摔破的后脑勺,而是下/身。
张老太太乍着手,目光从惊喜,到茫然,再到明白过来而不可置信的恐惧……
☆、第41章
前院客房。
苏长越站在廊下,望着客院角落里的一丛修竹,举起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满足的懒腰。
他刚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有点乱糟糟的,老仆梁伯举了个梳子过来,让他坐在旁边的靠椅上,一边给他梳头一边问:“少爷,这时候才去拜见张家老爷真的不晚吗?人家会不会怪你不恭啊。”
“不会,他家一看就是一副有事的样子,我不往里掺合,躲远些,才是有眼色呢。”
苏长越到客房之后,除了吃饭之外,还洗了尘,小睡了一下,现在是神清气爽,生龙活虎。他微微侧头向后道:“梁伯,你休息的时候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嗷嗷的好像狼嚎一样,不知这附近哪里传来的,听着怪瘆人的。”
梁伯呵呵笑了:“少爷又捉弄人了,这么繁华的府城里哪来的狼?老仆是没有听见。”
苏长越挥挥手:“真的,没骗你。”
梁伯不确定地道:“那大约是哪家养的狗?”
“不是,狼跟狗哪是一个叫法。”苏长越想了想,“要么是我做梦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没听得太真切。”
梁伯比较认同这个:“肯定是,少爷一路赶路累着了,所以多梦起来。”
两个人闲话几句,苏长越发髻绑好,站起身来,回去屋里,从包袱里翻出个大盒子抱着,这是苏父让他送给张老太爷的寿辰贺礼,里面装的是当世名家成松子的一副《松鹤延年图》,作为贺寿礼物十分合适,因为先前场面太急乱,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苏长越抱着盒子要走,梁伯忙叫住他:“少爷等等。”
从包袱里又翻翻翻,翻出来两个比成年男子手掌略大的小盒子来,塞到苏长越怀里:“少爷忘啦,这是给叶家小姐和小少爷买的礼物,不如一并带去,少爷难得来一趟,张家老爷应该会让他们出来见一见,到时候少爷两手空空的,不好看。”
苏长越觉得有理,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一手一个,一并拿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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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长越不知,其实他朦胧里听到的动静是张兴文的惨嚎。
张兴文身上真正要命的伤处不是被洗墨划的那一道,而是最起初把他踹出去的那一蹄子,踹的部位太不巧——或者也可以说是太巧了,疼痛瞬间超过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致使他立时陷入了昏迷中,随后的摔伤和划伤相比之下都算不上什么,只是因为伤在明处,没有衣物遮掩,最先为人所见,反而反过来掩盖住了他的致命伤。
张老太太这回是真疯了,连滚带爬地把隔壁的大夫拖来,两个粗壮婆子使劲按住蜷缩着在床上乱滚的张兴文,大夫解开他的下裳一看,呆住了,抬头责怪地道:“这么严重的伤,怎么早不说?”
张老太太在儿子的惨叫里摇摇欲坠,张口回喷:“你、你先怎么没看出三儿这里伤了,庸医,庸医!”
被甩锅的大夫这个郁闷,他一来就直接被拖着给张兴文看脑袋和脸上的伤了,再没人告诉他张兴文还有别的伤处,或者还有哪里不舒服,既没别的话,他当然照着病家说的毛病看诊,无端端的谁会想着给病人做个全身检查啊。
——这得说是洗墨的功劳了,要不是他划那一道,张兴文这么被送回来张老太太一定要查查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地方撞着了,可他脸上添那一道,半边脸鲜血淋漓的太抢眼,张老太太根本分不出精神想别的了。
这要不是官宦家,大夫甩手就走了,可惜得罪不起,只好闭了嘴,不做无用辩解,硬着头皮准备开始抢救,不过动手之前话是要说清楚的,和张老太太是没法沟通了,大夫转向了张老太爷:“老太爷,我丑话说在前头,令郎伤的这个模样,老太爷也见着了,在下只能尽力把他的命挽救回来,至于男人的那部分功能,是肯定不可能保住了。老太爷若一定有这个要求,在下只能告辞,请府上另请高明了。”
张老太爷也很心痛儿子,但他和张老太太又有不同,在张老太太那里张兴文就是她的命根子了,可张老太爷还有两个儿子,小儿子虽然是老人家的眼珠子,但张家真正的支柱是张推官,支柱没事,张老太爷就还能撑住,便掩面回道:“不怪你,唉,唉!”
“再有——”
张老太太尖叫:“还有什么?!快救我儿啊!”
大夫仍旧向着张老太爷:“请老太爷派人去东城的帽儿胡同把冯一刀请来,在下的专长虽在治跌打损伤,但令郎伤在这种地方,又这么重,在下一人无法独立医治,须得找个帮手才行。”
张老太爷连连答应:“好,好。”
张老太太瞪着眼在旁插话:“这个冯一刀也是城里有名的大夫?我怎么没听过他的名号?!”
大夫忍她很久,闻言淡淡道:“冯一刀不是大夫。”不等张老太太暴跳,他紧跟着在张兴文已经由惨叫变形成嘶吼的背景音里补上下句,“是个经验丰富的刀子匠。”
所谓刀子匠,即是专门给太监做净身程序的行家,金陵本是皇都,自然少不了这类依附皇权而生的特殊手艺人,先帝迁都之时,大部分都跟着去了新京,但也有个把年岁大的或是有别的原因没跟着一道走,这个冯一刀就是其中一个。
张老太太来金陵有些年头了,刀子匠这个名头她听过,听的时候是以一种听秘闻的轻松心态听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生的儿子有一天会和这种人打上交道,此时急怒攻心,两眼往上一翻,向后便倒。
丫头忙抢过来扶住,到底隔得远些,慢了一步,还是让张老太太的头在床柱上撞了一下。
她这一晕也算好事,没她在里面打岔,事情很快进展了下去,张老太爷急慌慌命人把张推官又叫回来,跟他说了请人的事,张宅不大,张推官也听到了惨叫声,正命人出来查看,这时知道是因为张兴文有更要命的伤处,诧异不已,查看了他的伤处,立刻想到了东院里刚刚落胎的红樱,心里一阵悚然。
他不多话,匆匆出去吩咐了人去请冯一刀,而后立在院中,听着张兴文断续的嚎叫,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天。
儒家都云不语怪力乱神,然而此刻,他心里只有鲜明的两个字:报应。
报应啊。
候到冯一刀赶来,张推官温言与他说了两句,冯一刀同张老太爷差不多岁数,如今已是安心养老,早不做活了,但有这个机会能给张推官效力,攀上点关系,他自然是很乐意的,主动表示尽力保密,进屋去和大夫会诊。
受伤的毕竟只是弟弟,不是老子,张推官用不着一直在这里守完全程,和张老太爷说了一声,便重回东院去了。
回去告诉了钟氏,钟氏唏嘘不已——张兴文做的那些事以及这回出事的真相,因她身体病弱,张推官不欲她多操心,都是瞒着她的,所以钟氏并不知背后有那许多纠葛,只以为张兴文是真的命中倒霉,很是为他叹了回气。
珠华跑过来打探消息,那动静她自然也听见了,不过张老太太现在就是匹受伤的母狼,她才不会送上门去填枪口,因此硬忍着,如常哄着叶明光一道读书练字,等到张推官回来,才跑过来问。
张推官:“……”
他发现这又是个无法和外甥女启齿的问题,干咳一声:“没什么,你小舅舅醒了,在喊痛。”
珠华才不信,她又不是没撞过头,痛是痛,但哪至于叫成这样。她就不肯走:“舅舅,你又糊弄我。”
被看穿了也不能说,张推官顾左右而言他起来:“你才在练字吧?我昨天看过,你那笔墨是萱儿拿她的给你,她用的笔是硬毫,你初学,不怎么适合你,明天我去铺子里给你买一套软毫的,你这回可要持之以恒,不能学一学就厌了,就想着偷懒去了。”
学渣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家长绝招,说不过人了不占理了就开始扯学习,珠华上辈子没体会过,然而不幸这辈子穿成一个文盲,不得不承受这个攻击,瞬间理解了学渣的痛苦,觉得张推官好烦人,张口就要反驳回去,月朗进来了:“老爷,太太,苏家郎君在外面,问老爷太太得空没,可能进来请个安。”
这一天事情确实太多,且接踵而来,张推官险把他忘了,听了忙道:“快请。”
月朗出去,张推官不知珠华已经见过了苏长越,和她道:“珠儿,你对苏家有印象吧?就是你爹爹在世时给你定的夫家,一直在京里做官,今天他家小郎君来了,你们隔这么远,难得有逢上的机会,就不讲究那些俗礼,你顺带跟着见一见罢。”
怕外甥女这时候犯起阴晴不定的毛病,给人留下坏印象来,张推官抓紧时间又特多哄了她一句:“人家说是来给老太爷祝寿,其实是看重你,这么千里迢迢的,可见对你的重视了。”
珠华抽了抽嘴角“……哦。”
☆、第42章
苏长越进得屋来,先端正见礼,而后奉上礼物,再礼貌关心了一下张兴文的伤势。
他这回登门的时机实在不怎么好,堪称赶上了张家事最多的一天,便是个对张家一无所知的陌生人,也该看出当中有些不可说的乱象了,但他恍若无觉,举止大大方方的,张推官心中点头,收了礼,回应了关切,命人看座上茶。
苏长越谢过坐到了珠华对面去,他正是窜个子的年纪,身形显得有些瘦削,但不管坐立,始终腰背笔直。张推官此时才有空闲细打量他,一见之下便觉心内满意,他看人不只是看脸了,在他眼里,这少年周身那股蓬勃英气,风华明朗,比他的相貌更为出众,令人易生好感。
茶沾过唇,先问一问旅途,再叙几句两地风物,张推官便笑道:“这么远路,你难得来一回,可莫同伯父客气,只管多住一阵子,金陵城里也有不少好景致,得了闲我们一家都去逛逛,逛遍了再走。”
苏长越欠身笑道:“要辜负伯父的好意了,不瞒伯父,晚辈出京除了来恭贺老太爷的寿辰外,还要返家乡去,参加今年的童生试,时间上有一些紧,还请伯父见谅。”
张推官原本下一句就要问他正读什么书的,一听,不由欢喜:“你今年十五吧?已能下场了?”
苏长越谦道:“不敢,只是去长一长见识。”
张推官心中有数,此时规定,凡科考学生必须回原籍去考,禁止异地报名,挤占本地生源,所谓参加一下长一长见识云云,适应于那些正在本地安家的考生;如苏长越这种,他父亲现在京里做官,本家却是德安府安陆县的,两地相隔上千里,他要不是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哪里会浪费这个时间来回奔波?
未来的外甥女婿人才既好,又有出息,张推官很替珠华高兴,外甥女虽然身世凋零,但有这么个夫婿,终身总是有靠了。
他就含笑看一眼珠华,珠华正襟危坐,只做未觉。其实张推官那一副考女婿的做派弄得她怪别扭的,除了那点心虚劲挥之不去外,兼且还有一点逆反——她不讨厌苏长越,他这种明快开朗型一般人就算不喜欢,至少也不会讨厌,但这和她对于被包办的不悦感并不冲突,她的成长环境和张萱有太大不同,她不可能毫不挣扎地接受被安排好的婚姻,哪怕安排来的是个十全十美的男神也不行。
——咳,逆反的程度或有不同,但反正是不可能马上欣然受之的。
张推官没在意,外甥女能乖乖坐着就行,一般人看女子美德,总是以贞静为要。倒是他这一望想起叶明光来,便向丫头道:“去把光哥儿领来,他也该来一道见见。”
珠华跳下椅子:“舅舅,我去。”
张推官看她也罢了,她刚才感觉到钟氏也在来回看她和苏长越了,眼神中含着那种长辈特有的迷之欣慰,这么个相亲似地场面太怪了,她受不了,赶紧蹭着张推官的话溜了。
张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