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终于敲定了一个最便宜的坐车方式,他们先买了两张大巴的票,辗转了三个小时,到了另一个区域,又乘了唯一一辆公交车,准备驶向罗萨堡周边郊区的工厂。
林轻扬买完票之后,发觉身上只剩下不到一百五十块,但想了想工厂包吃住,之后还会有工资拿,便稍微放心一些。
大半天的长途跋涉之后,他们终于到了表叔所说的工厂,因为天色变暗,两个人匆匆去找招人的工头,打算谈一下待遇问题。
林轻扬正准备和工头进办公室看合同,一转头看见表叔左看右看,抬腿走人。
他心中一紧,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也不顾工头喊他的声音,径直跑出去,拽住表叔的衣袖:“表叔?您……您现在就走吗?”
表叔脸上笑着,嘴里说得含糊,他指了指另一边的大门:“表叔现在有要紧事要做,得赶紧走,去接另外的人。”
接……另外的人……?
“好了,看你吓的,小孩子没出过远门,一个人就害怕很正常,”表叔把他往里面推,“那位先生喊你签合同了,你签完就有工作可以还欠款,不是很好?”
话是这么说没错,林轻扬揣揣不安地走回办公室,工头在桌子后面坐着,意味不明地打量他一眼:“你看起来实在有点小。成年了吗?我们这里不会招童工的。”
每一个见到林轻扬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疑惑,他身量不是很高,脸蛋也小,加上混血的缘故,看起来仿佛还没长大。
林轻扬自然也知道自己的长相问题,他连忙从包里翻出自己的身份证递过去:“我成年了,虽然不是很久。”
工头接过身份证看了一眼,还给他,从抽屉里翻了翻,抽出一份合同,放在林轻扬面前:“随便看一下,就签了吧。”
合同看起来很正式,应该是在这里工作的人都会签的那种,
林轻扬拿起合同,看了几眼,前面的工作内容和义务他已经知晓,于是往后翻——
“怎么只有六块钱一个小时?!”他被低时薪吓了一跳,这和他之前知道的完全不一样!“我之前听说,在这里工作一个小时有十七块!而且也没有这么长的工作时间……”
“你那表叔说的?”工头从兜里翻出一包烟,慢慢悠悠地撕开印着费兹百货标签的包装,“十七块是做半年后熟手的工资,你这样的,”他轻蔑地看了林轻扬一眼,“只值六块钱。”
林轻扬被哽了一下,没说出来话。
他继续往下看去,越看越觉得心头火起。这合同上写的清清楚楚,每天工作十小时,时薪只有六元,包住不包吃……
那他在这里做还有什么意义!半年后他照样还不上欠款!
林轻扬一急,就想冲出去找表叔问个清楚,当初他信誓旦旦承诺好的,现在居然一条都没有兑现!
然而冲到门口才想起来,表叔刚刚动作匆忙,已经从门口溜走了。
“他骗我!”林轻扬捏着拳头,只觉得浑身力气没地方打。
工头从后面走出来,晃晃悠悠地吹了口白烟,“他和我们合作过一段时间,他给我们拉人,我们给人头费。他当然会把情况说的最好,免得你不动心。”
“他和我说过你,说你家里欠钱,现在急着要钱……所以合同你签不签?”
“不签了!”
林轻扬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呆在这里没有出路,还不如到城市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机会。起码比这份工作来的靠谱。
罗萨堡比他的家乡要冷很多,林轻扬从工厂办公室出来,转眼间便感受到刺骨的冷意,吹得他一缩脖子,把垂在后背的帽子带起来,努力把自己裹成一只没毛的北极熊。
天色已晚,公交车站下司机站在站牌处抽烟,白烟模糊了林轻扬的眼睛,寥寥几个工厂的员工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走过,上了车,在后面挑个清静地儿坐下。
林轻扬有样学样,他紧拽那破破烂烂的黑包,挑了一个窗口的位置坐好,把脸埋在手心里,轻轻呵一口气,试图让手指稍微温暖一些。
司机见实在没人来了,灭掉烟头,上了车,车子突突地启动,林轻扬的心也在突突地跟着跳,跳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烧,拧成一团的酸胀。
他有点想哭,鼻子有点堵,可是哭不出来,也不敢在公交车上哭。
他一夜之间,或者说一息之间失去了父母——虽然是养父母,而且对他一般,但是起码给了他一个家和一张可以安心睡下的小床。
要说没有感情,那是不太可能的;
但也真没有多少感情,父亲和母亲日夜争吵,嘶歇底里,打架,摔东西,有一次砸到他头上,砸的他头破血流,还被指责“不长眼睛”。
因此他们下葬的时候,林轻扬站在最前面,心里着实难过,可是没有哭出来,只是茫然地想着:家没了。
他要怎么办呢。
他能怎么办呢。
没时间悲伤,因为有一大串的债务等着他还,于是被赶鸭子上架,一直赶到这里,最后坐在这辆陌生的公交车上,吹着冷气,鼻息间是劣质的香烟气味,身边没有人,他孤身坐在最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