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之的容色之盛,已是到了无需珠玉华饰、无需日月烛光的地步。他一入门,便仿佛蓬荜生光,刀剑出鞘,使得内室之中徒然静了一瞬,就连晋阳王妃和张氏的气焰也就跟着降了下去。
晋阳王妃虽说眼界和心眼一样小,到底还是知道轻重的。她看了王恒之几眼,强自忍了口气,扶着额头和他,温温笑道:“恒之快起来吧,哪里用得着这般多礼。“顿了顿,又问道,“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王恒之起身,口上解释道:“我今日恰好路过,就想着正好能顺路接晚春一起回去,不知是否打扰了王妃和晚春?”边上的张氏自然被他忽略过去了。
晋阳王妃下意识的看了张氏一眼,然后摆摆手,挤出一丝笑来,口上道:“怎么会......正好我也累了,就不留你们一起用饭了。你和晚春一起回去便是。”
王恒之温声谢过晋阳王妃,然后才朝谢晚春伸了伸手,沉声道:“我们先走吧,不要打扰王妃休息。”
虽然他目光沉静,语声也很冷淡,可谢晚春真真生出几分感激之情——天知道,要是王恒之不来,她还得和这些人纠缠多久?而且,王恒之那张脸简直帅炸了,真的是百看不厌......
谢晚春眨眨那双水眸,笑着牵住王恒之的手,目光仍旧是落在王恒之脸上,点点头又问道:“你今日怎地有空来,我还以为你在翰林院忙着呢。”她记得王恒之去岁刚刚入了翰林院,正修史呢。这般一想来,倒是有些可惜:当初微有小恙,竟是有好些时候没有上朝,居然就这么错过了王恒之当时殿上被点为状元时候的神容与风采——似王恒之这般形貌,配上状元郎那一身红色长袍,若是不小心些,恐怕又要演上一出“看杀卫玠”了。
王恒之没应声,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径直拉了人快步离开。
因为王恒之是策马来的,故而这回两人上的乃是谢晚春的马车,里头的香炉、坐垫以及游记都还在原位上摆着。
王恒之却全当没见到,拉了人上马车,放下车帘子,这才冷声问她道:“上次吃的亏还不够?怎么又回晋阳王府了?”
这要是原来的谢晚春,听到这冷冰冰的质问声,估计不仅不领情还要和王恒之吵一架。
谢晚春为他这种做好事偏不露好声色的模样觉得好笑,想了想,便抓着人的手不放,缓缓应声道:“没事,我就来看看她找我什么事。你放心,上次病了一场,很多事我已经想通了。之前尽是胡闹,我已知错啦。”
她低下头,抓着王恒之的手与他掌心相对,十指相扣,指尖相对,掌心那一点热似乎能烫到人的心底。她扬起纤长浓密的眼睫,眸如秋水,柔声道,“我忘了陆平川,然后我们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好不好?
她软声求恳,语声娇娇,眸光清亮,双颊好似羞赧般微微泛红,好似明珠生晕,美得令人心动。
一眼望去好似初春清晨的染露桃花,花叶娇嫩。风过处,自有一段风流。
王恒之看着她那双与谢池春格外相似的眼睛,恍惚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春日,一时间竟是说不出一个“不”字。
9|第九章
那时候,天边微微泛白,满山遍野皆是灼灼的桃花,一朵又一朵盛开在枝头,娇嫩鲜妍,芳香甜美,粉红或是粉白的云霞般一重重的压下,压得苍翠的枝叶低垂,簌簌的花瓣犹如细雨一般落下。他在清晨穿过花林,一步步走过去,脚下夜雨打湿的青泥,身侧透白的溪流潺潺,朝露湿了青衣,满袖皆是半冷还暖的花香。
当他抬眼时却见红衣丽人含笑站在林木深处,红裙逶迤,更胜了满树桃花。仔细再看,绿鬓朱颜,雪肤花貌,依稀宛若神仙妃子,实乃他平生仅见、堪称绝色的女子。
不过一愣神的功夫,那女子便微笑着将手中的桃枝掷予他。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那种心如鹿撞,焦渴难忍的感觉,此时想起便仿佛重又复活。
王恒之闭上眼,那张沉静如止水的面庞看上去仍旧是冷淡克制,似冰雪雕出一般的冷漠。他淡淡的提醒了一句:“我们当初说好的事情,你都忘了吗?”
谢晚春并不知道王恒之之前和自家堂妹说好过什么,所以她也厚着脸皮,直截了当的应声道:“我都忘了啊。”她声音转低,捏了下王恒之的指尖,意味深长的道,“我们可是夫妻,总是要做夫妻该做的事情。”
王恒之那只手的指尖被她轻轻捏着,那一小块肌肤就跟着紧绷发热,仿佛被虫蚁咬过一般的麻痒,整只手臂都快僵住了。他下意识的抽回手,然后沉了口气,低头拾起马车上的那本被谢晚春放过的游记,一言不发的翻看起来。
“相公,你拿反了。”谢晚春捏了块梅子丢嘴里,津津有味的含了一会儿,甜甜的叫了一声。
王恒之面色微变,下意识的就要把手中的书卷翻正,却听见边上传来谢晚春哈哈的笑声。
“哈哈,”谢晚春笑得弯了腰,半靠着湖蓝色绸缎坐垫,更显得肤如凝雪,乌发似积云。只听她笑盈盈的道,“我骗你的啦,你没拿反......”
王恒之索性不理她,拿出百般的耐心和克制,端着那张冰雪似的脸,乌黑而细长的眼睫轻轻垂落,他仍旧是垂眼着看手中游记,神态冷凝,一如老僧入定一般屹然不动。
谢晚春一边吃梅子,一边含笑看着王恒之,黑眸明亮。作为一个肤浅颜控,看着王恒之这么一张赏心悦目的脸,简直烦恼全消,喜从心来,都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以前她和齐天乐没闹翻的时候,她就喜欢在齐天乐的脸上动手动脚,一寸寸的在那张英俊的脸上摸过去——齐天乐自来气盛,鬓如刀裁,眉峰锐利,挺鼻薄唇,摸上去的时候棱角分明,印象深刻。她那时候每回心满意足的摸完了都要啧啧的感叹一声:“你这脸生得真好......”就是有点儿薄情相儿。
有一回,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把后半句也给说出来了,引得齐天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谢晚春靠在垫子上,嘴里含着梅子,惬意的闭了闭眼,不自觉的回忆着那些快要掉色的往事:唔,齐天乐那时候说什么了?
......
“你倒是生得一副多情模样,可就是冷心肝!好美色,喜享受,见一个爱一个!”记忆里,那个英气勃然,尊贵桀骜的少年恶狠狠的瞪了谢池春一眼,又气又恼,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她那时候自然是放下身段,撒娇卖乖,好声好气的端茶倒水,这才把齐天乐哄好。只是如今想起,果真是薄情的未必薄情,多情的未必多情,相由心生这一说果是靠不住!
谢晚春也不愿再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转而又细细打量起王恒之的眉目来。
和齐天乐比起来,王恒之的眉峰略显得细长,是一对微扬的剑眉。他的五官轮廓更见柔和,肤如冷玉,眉睫乌黑,眼睫浓密纤长的叫人嫉妒,但鼻梁挺直,眼眸幽深,薄唇微抿,便又添了几分俊雅和英气。
他此时神容冷肃,宛若冰雪,可倘若愿意笑一笑,大约便会似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谢晚春看得心痒,手又开始有些痒了,可她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要真是上手摸一摸,估计那手要折。怀着这般惋惜之情,谢晚春悠悠然的解开自己头上有些散乱的发髻,顺手拾起边上的月牙形的玉梳,不紧不慢的替自己梳起头来。
乌发垂垂,光可鉴人,又因为抹过发油,淡淡的幽香若隐若现。
车内空间宽大,但有女眷在上面,总是不好胡乱开窗、掀帘子。故而,一时间,那脉脉的幽香便犹如空中徐徐流动的暗流,无声无息的自两人之间流淌而过,好像是一根细细的穗子,穗尖轻轻的在鼻尖摩挲而过,蹭得人鼻尖软软的,心也痒痒的。
谢晚春似是浑然不觉这暧昧的氛围,旁若无人的梳完了头发又拉了拉王恒之的袖角,笑盈盈的问道:“我换了新的发油,这香味不错吧?你猜是什么?”
王恒之板着脸没理她,握着书卷的手指却紧了紧,抿了抿唇,下颚的弧线紧绷着。
就像是一根弦,绷得再紧一点,恐怕就要断开了。
谢晚春笑了笑,满头青丝犹如泼墨一般披洒肩头,恰有日光透过马车的车窗折入,似凌空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使得她一头乌发好似披金的黑色丝绸。她温柔的垂下眼,眉睫染了一层薄薄的金光,纤毫毕现,柔声与王恒之笑语:“你说,这像不像——‘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她说到最后那半句“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时候缓缓然的抬起眼,面如桃花,眉目更添几分艳色,秋水般的眸子里似是带了小小的钩子,能把人心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