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这话,与他同来的高大男子也走到栏边俯视,“她戴着幂篱,你怎知道是关老爷子的孙女?”
俊美男子不答,只点了点腰间的荷包。高大男子似乎冷哼了一声,又似乎毫无反应,大马金刀地坐回原位,继续闭目养神。最终还是俊美男子憋不住了,好奇询问,“听说关素衣容貌倾城,才华绝世,性情也格外温婉贤淑。这么好的女子,你怎舍得让给赵陆离那个怂货?”话落又从荷包里取出一粒佛珠扔进托盘。
高大男子撩了撩眼皮,语气散漫,“我曾见过她一次,相貌没看清,口才倒是挺好,与大多数女子比起来算是有几分见识。但她毕竟是关齐光的孙女,我怕是无福消受。整天听关齐光谈什么仁义道德已经够烦,而他孙女的口舌更为锋利,若是回到后宫还要再听一遍,我牙齿都会酸掉。难怪你管儒家学者叫酸儒,原是因为这个,我总算理解了。”
高大男子按揉眉心,似乎有些头疼。俊美男子朗笑起来,表情很是幸灾乐祸。
说话间,守在外围的侍卫禀告道,“大人,店家带了人来拼桌,说这个位置是那人早就订下的,您看……”
俊美男子并不答话,只用指节敲了敲围栏。侍卫心领神会,摆手让店小二靠近。
关素衣仔细观察先自己而来的茶客,虽面上不显,内里却微微一惊。万没料到,与她共拼一桌的人竟会是秦凌云。
秦凌云现在只是个淡出朝堂的镇西侯,似乎与赵陆离处境相当,但在将来,他会成为圣元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亦会成为声震九州,臭名远扬的魏国第一酷吏。他是法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不但辩才无碍、聪明绝顶,且还手段老辣、心机深沉,专为圣元帝排除异己,巩固皇权,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关素衣死时,这人正与徐广志斗得天昏地暗,也不知最后谁输谁赢。上辈子,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因此得了个活阎王的称号,可说是人人惧怕,但在关素衣看来,他只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说起来,秦凌云的悲剧与她的遭遇还有那么几分相似。他早年失祜失恃,兄长又体弱多病、药石不断,能平安长大,多亏了他的嫂子。他嫂子李氏比他大五岁,嫁入一贫如洗的秦家后不但要照顾夫君,养育小叔,还要耕田犁地,种植庄稼,日子过得实为不易。但她从来不怨天尤人,也不心灰气馁,虽说没几年就守了寡,但到底把小叔平平安安地养大了,还出钱供他习文识字。
秦凌云是个知恩图报的,待李氏十分亲厚,却因少年意气,惹怒了当地一位豪绅,被逼远走他乡。但他与赵陆离一样,颇有几分运气,竟无意间与圣元帝结为莫逆,从此弃笔从戎,揭竿而起,誓要打回老家报仇。他逃走时不忘带上李氏,两人相依为命,同生共死,久而久之竟渐生情愫。起初李氏碍于伦理不敢答应,后来终被他诚心打动,准备改嫁。
结果,就在二人快得偿所愿的关头,徐氏理学忽如一阵妖风刮来,将他们的好事搅合了。这还不算,李氏宗族的族长是个老儒生,受徐氏理学的影响极为深重,竟把李氏骗回去,私自沉了塘。等秦凌云收到消息跑去救人时,只得到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那痛彻心扉的感觉非常人难以想象。
打那以后,秦凌云就与李氏宗族、天下儒生,甚至徐广志对上了,性情变得越来越暴戾。关素衣死的比他早,却能预见他的结局,不过八个字而已——万念俱灰,玉石俱焚。
因二人同病相怜,且此时的秦凌云还未痛失所爱,性情大变,故而关素衣并未回避,缓步走过去见礼,“关氏素衣贸然前来叨扰,还望海涵。敢问阁下是?”
秦凌云并未答话,转而去看站在自己身边,假装侍卫的高大男子。男子代为答道,“秦凌云。”
“原是镇西侯,久仰大名。”关素衣再次拱手,见店小二欲将一扇屏风搬过来,横放在二人之间,于是摆手道,“不用了,只把它摆在那处,隔绝了旁桌视线就好。我们认识。”
店小二连忙把屏风摆在她指定的位置,拿到赏银后欢天喜地地走了。此处本就是最靠墙的角落,用屏风一挡便隔绝了围栏那头所有人的视线,自成一个空间。
感觉四周清净许多,关素衣才缓缓落座,而后瞥了高大男子一眼,心中略有计较。秦凌云身高八尺,体格健壮,但他的贴身侍卫却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且蓄着一嘴浓密的络腮胡子,胸前与上臂的肌肉鼓鼓囊囊,纹理起伏,把黑色的常服撑得几欲爆裂,一双星眸深不可测、暗含煞气,应该是个血雨腥风中惯常来去的高手,再观他刀削斧凿的深刻五官,必是九黎族人无疑。
上辈子就听说秦凌云身边有一位武功了得的九黎族侍卫保护,关素衣把人与印象中的模子一扣,除了暗道此人气势太盛之外,倒也没怎么多想。两人凭栏而坐,朝下看去。
关素衣指着站在高台上的徐广志,笃定道,“你若是不出马,法家必败无疑。”
哟,一来就开始叫板,不愧为关老爷子的孙女。秦凌云挑高一边眉梢,似有不满。站在他身后的高大男子嘴唇微合,却也未开口。
关素衣搭了几句话,见秦凌云总是嗯嗯啊啊的敷衍,亦或者点头摇头,一字不吐,心中已有思量,又瞥见托盘里的几颗佛珠,终于恍然道,“你在修闭口禅?”
秦凌云表情惊异,仿佛在问她如何知晓。关素衣这回也卖了个关子,摆手笑而不语。这件事,她上辈子曾听旁人议论,若是没看见佛珠,差点给忘了。想来,秦凌云这会儿已经向嫂子表白过,却遭到对方严词拒绝,且口口声声让他日后休要再提。秦凌云心中痛苦绝望,却不肯让嫂子为难,于是开始修闭口禅。
俗人修闭口禅哪有那么容易,一不小心就破了戒,所以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个荷包,里面放上一百颗佛珠,每说一句话便取出一粒,待荷包掏空,便是杀了他也不会再吐半个字,起初一天一百句,坚持半年后减为一天十句,终在一年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哑巴。
李氏对他并非无情,哪能见他如此折磨自己,苦劝无果后只得应了他的奢求。然,奢求终是奢求,注定无望。忆起前尘旧事,关素衣不免伤怀,所幸黑纱遮住了面颊,才没让秦凌云看出端倪。
默然无语间,辩论开始了。站在高台上的徐广志拿起毛笔,在一块巨大的木板上写下四个字——法古循礼。
儒家主张法古循礼,而法家主张不法古,不循今,基于这一点,二者的思想是完全对立的。由此可见,这就是今日的辩论主题。闲坐饮酒的秦凌云露出沉吟之色,他的贴身侍卫用沙哑浑厚的嗓音说道,“这个题目倒是有点意思。”
关素衣以手扶额,兀自思量,只恨自己为何是关齐光的孙女儿,否则便能代表法家下去与徐广志舌战,定要毁了他位极人臣的春秋大梦不可。
第20章 入迷
徐广志这人虽然急功近利,思想狭隘,但嘴上功夫却极为厉害,且学识很渊博,辩论刚开始就抛出许多论据,将法家学者逼的节节败退。儒家所说的法古,效法的正是周朝,循礼,循的也是周礼。
周朝前后共有三十多个皇帝,历时七百多年,堪称统治时间最悠久,文化最璀璨,生活相对而言最安定的一个时代。正是因为那个时代少有纷争战乱,儒家学者才特别推崇,极力鼓吹周朝种种制度的优越性,并呼吁上位者能奉扬仁风,切实效仿,还老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海清河晏。
徐广志能列举的历史依据太多,一时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反观法家学者,只要谈到治国,几乎八成的例子都以失败告终,哪怕是变法强国以至最终统一中原的秦朝,也在暴政中迅速走向灭亡,随后中原百姓陷入历时几百年的战火,从此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魏国刚建立不到两年,战争的残酷还印刻在百姓心中难以磨灭,谈到和平安定,自是人人向往,谈到暴政战乱,自是人人痛恨。儒家的仁爱思想此时更易打动心扉,而法家的严刑峻法却惹来许多嘘声。场下的辩论几乎呈现一面倒的态势,不过短短三刻钟,应战之人已举起白绢彻底认输,而徐广志则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划下结语,“故此,而今之魏国应如圣上所言——废黜百家,独尊儒术!”
大厅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关老爷子和关父头一个走上前向徐广志表示祝贺。他不卑不亢的与二人叙话,然后频频弯腰感谢资助自己召开辩论会的一位九黎贵族。法家学派的人不敢多留,纷纷掩面离开。
“这就结束了?”秦凌云并未说话,只面色极为难看,反倒是他的贴身侍卫用不太标准的雅言(古代普通话)追问。
关素衣抬头望去,因对方络腮胡子太浓密,看不清表情,却能从他略带淡蓝色泽的瞳孔内察觉出不敢置信的亮光,仿佛对这个结果极度不满。都说仆随其主,看来这人也是法家学派的忠实拥趸。
“自是结束了。”关素衣举起茶杯啜饮,内里满腹忧虑。论口才,当今魏国恐怕只有秦凌云能与徐广志一较高下,由此可以想见,接下来的九场辩论,其结果也和今天一样。
十战全胜,扬名海内只是早晚,而圣元帝急于求才,怕是会像上辈子那般特召徐广志入仕。于是顺理成章的,徐氏理学便会盛行,女人们从此开始了望不见尽头的,被人轻贱、掌控、束缚的一生。
按理来说,只要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这一变故对关素衣并无太大影响,但她就是看不惯徐广志假仁假义的嘴脸,更对他的那套理论深恶痛绝。但她毕竟是关齐光的孙女儿,不能站出来打儒家学派的脸,此时唯能旁观而已。
瞥了对面的秦凌云一眼,她暗地摇头。罢,这人正修闭口禅,恐怕也不会搅入这场辩论。在他心里,李氏才是最重要的,法家学派的颜面一钱不值。况且她找不到半点借口劝服对方,难道告诉他徐广志若是出人头地,会间接害死你嫂子?岂不平白惹人猜疑,为自己招祸?
想了又想,关素衣终是压下满心憎恶,却又怨恨难平,嗤笑道,“法古循礼。若真如徐广志所说,古人既无纷争战乱,又不戕害同胞,个个都是仁爱之士,那周朝又为何会灭亡?你们法家学派的人忒也没用,许多论据都能轻易推翻竟丝毫抓不住机会,白白当了徐广志的踏脚石。真要论起治国之术,儒家差法家远矣!”
秦凌云和高大男子齐齐朝她看去,面上不禁流露出愕然的表情。要知道,关素衣可是关齐光的孙女,按理来说应当是儒学的拥趸,此时竟直白地宣示出对法家的推崇,她莫非脑子进水了不成?
关素衣放下茶杯,往椅背上一靠,瞬间从端庄淑女变成慵懒闲人,温婉的气质亦陡然变得尖锐。若是对面换一个人,她定然不会轻易道出心中所想,但那人是秦凌云,情深义重的秦凌云,一诺千金的秦凌云,更是修闭口禅的秦凌云。她相信他不会将今日的对话透露给别人。
这一变化惹得对面二人更为惊异,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遍,仿佛不认识了一般。尤其是那高大男子,竟想掀开她的幂篱,看看她的表情是否同他猜想的一样,透着不屑与冷嘲。
重生而来,关素衣早已经憋坏了,急需找个宣泄的出口,目下,秦凌云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树洞,恨不能一吐为快。
“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嗤……”眼见二楼的宾客只剩下三两桌,一楼也清空大半,祖父与父亲亦不见踪影,关素衣似脱掉枷锁的囚犯,变得狂傲而又极具攻击性,一字一句说道,“只这八个字,他就不配学习儒术,也只这八个字,他就不配以儒学家的身份挑战法家。”
秦凌云猛然抬头,似被触动。高大男子在她对面落座,首次用认真的,专注的目光凝望她。
得到听众的重视,关素衣敲了敲桌面,畅所欲言,“今上的原话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到了徐广志这里竟变成了‘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抑与废,一字之差却是天渊之别。儒术最核心的思想是什么,你可知道?”
她问话的对象是秦凌云,至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高大男子,自然而然被忽视了。一个连雅言都说不太顺溜的九黎族人,她并不指望对方能听懂自己的话,所以这人也是一个树洞,不怕日后泄露隐秘。
秦凌云从荷包里取出一颗佛珠,扔进茶杯,沉沉吐出两个字,“中庸。”
“然。不偏不倚,中正平和,此为中庸。中庸可以涉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是孔圣最为推崇的处世之道。过犹不及,皆违背了中庸之道。将‘抑’改为‘废’,徐广志对诸子百家赶尽杀绝的心思昭然若揭,也将他的治学之道暴露无遗。用孔圣的一句话来形容他最为恰当。”
说到此处,她用葱白的指尖弹了弹杯沿,激出“叮”的一声脆响,示意明兰给自己斟茶润喉。
高大男子受不了她大喘气的功夫,连忙举起茶壶替她斟满,然后眼巴巴地看过去。秦凌云面上不显,却用眼角余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视,心道这人之前还嫌弃关素衣说话酸得厉害,现在倒是殷勤备至地赖上了,也不怕被打脸。
高大男子将茶杯往前推了推,用别扭的雅言催促,“你快说,什么话?”
关素衣小抿一口,继续道,“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怕这九黎汉子听不懂,于是又做解释,“用白话说就是——若钻研异端邪说,危害就极大了。什么是异端?用徐广志的注解便是除儒家正统之外的所有学派都是异端。然,春秋之时儒家并非正统,又何来异端?此处的异端,应解为事之两端,而事之两端又以中庸为平衡点,也就是‘过’和‘不及’。钻研学术太过,与不及,都是错误的,危害极大的,这才是孔圣要表达的真正思想。你再看那徐广志,他将今上的一句话曲解到‘废黜诸子百家’的程度,其治学精神已呈走火入魔之兆,实为太过。用孔圣的话来说,他已走入异端,丧失了中正平和的心态,又哪里有资格代表儒家批驳法家?只这一句话,我便能看透他这个人,用八个字形容足以……”
高大男子正听得入迷,见她又停下来大喘气,连忙主动斟茶,沙哑的嗓音听上去十分憨厚,“喝茶,喝茶,你快接着说。”
秦凌云差点憋不住笑,只能转脸假装咳嗽。
关素衣却被他认真求知的态度取悦了,一面吹拂茶水,一面柔声开口,“急功近利,沽名钓誉,你以为然否?”
“然!”高大男子拊掌朗笑。他早就被徐广志那一套效法先古的理论弄得暗火丛生。什么尧舜禹,什么禅让,什么仁爱贤明,天下大同,一听就是假的。中原人真会编故事。
他刚想到此处,就听关素衣徐徐道,“徐广志频频列举的禅让制,其实是个谎言,历史的真相往往掩盖在血腥争斗之下。”
“哦?这话怎么说?”高大男子向前倾身,目光专注。一言不发的秦凌云被他挤了又挤,如今只能缩在墙面与栏杆的夹角处苦笑。中原历史是这人最感兴趣的东西,一听就会被吸引。若非他今日易了容,且行踪成迷,秦凌云都要怀疑关素衣是不是故意在制造话题攀谈。
“主张禅让说的,最早见与孔圣与其弟子编撰的《尚书》,其真实性不可考。然,在《韩非子》和《竹书纪年》中,对于这段历史的阐明却截然相反。《韩非子说疑》中记载: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竹书纪年》中记载:尧之末年,德衰,为舜所囚。舜囚尧,复偃丹朱,使不与父相见。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韩非子的说法暂且不提,单《竹书纪年》就比《史记》早几百年,且是战国时魏国正史,更为可信……”
谈兴上来了,关素衣从禅让制谈到尧、舜、禹的生平,三者如何上位,如何明争暗斗,如何笼络人心、把控朝政等等,其言语之诙谐,情节之丰富,转折之跌宕,堪堪能写成一本精彩至极的话本。
高大男子听得如痴如醉,干脆捧着茶壶坐到她身边,主动帮着续茶,殷勤备至的态度和先前的嫌弃形成强烈反差,叫秦凌云看得直咋舌。
第21章 说书
文萃楼内已不复之前人满为患的景象,楼下大厅围着三两拨文士,似乎正在对诗作赋,互相标榜,二楼则只剩下关素衣与秦凌云这一桌。
上辈子,关素衣就不是正统的儒家学者,更确切的说,她喜欢从诸子百家中提取精要之处钻研,而把那些不合乎自己理念,甚至与世情相悖的糟粕去除。但碍于孝道,她从未表露过内心的真实想法,重活一回,竟是硬生生憋了两辈子。
积攒了两辈子的话无法倾诉,那感觉着实不好受,尤其她还背负着一个巨大隐秘,需得日日夜夜守护,也因此,忽然遇见关系疏远却又可以倾吐的对象,她便从寡言少语一下变成了话唠,拉着二人滔滔不绝起来。
起初,她还只是对着秦凌云说,察觉到他的贴身侍卫对自己的话题更感兴趣,而且对中原历史一知半解,好为人师的瘾头自然而然就冒了出来,越发说得跌宕起伏。
揭露了禅让制的真相,她喝掉高大男子递来的热茶,继续道,“其实无需从别处考证,单凭《尚书》内的记载,就可窥见许多自相矛盾的细节,从而推演出当时当地的风貌。舜在登位前曾受到父亲瞽叟,后母,以及后母所生儿子象的百般迫害。既然不喜舜,分家单过就是,为何那三人定要置他于死地?其中内情你可能猜到?”
高大男子对中原历史不太了解,思忖片刻后说道,“是为了争夺家产吗?”一般人都会这样想。
“对了一半。”关素衣轻笑道,“既是为了家产,也是为了地位和权利。确切的说,当时的尧还算不上帝皇,只是众多小部落联合起来推选的首领。而瞽叟便是其中一个小部落的酋长。那时已经有了世袭制,按理来说,酋长的位置必须传给嫡长子。舜既是嫡长子,又深得人心,威望极高,若要越过他将酋长之位传给无才无德的象,那是不可能的,除非舜意外死亡。所以你看,连一个小部落酋长的位置,时人都要靠杀戮去获取,且还是身生父亲杀害亲子,那么尧又怎会愿意施行禅让制呢?他那时可早就立了太子丹朱,亦是他唯一的嫡子。”
“是这个理儿!”高大男子深以为然。
关素衣将茶杯推到他面前,修剪得十分精致的指甲轻轻点了一下,他便立刻奉茶,态度殷勤。
关素衣也不急着啜饮,捧在手心稍微转了两圈,言道,“《尚书舜典》中记载:舜登基后选贤任能,举用‘八恺’、‘八元’等治理民事,放逐‘四凶’,任命禹治水,完成了尧未完成的盛业,且奉养尧帝至终老。只要把这句话颠倒一下顺序,历史的真相便昭然若揭。据我老玄外太祖考证,舜举用‘八恺’、‘八元’是在继位之前,放逐‘四凶’也是在继位之前,唯任命禹治水在继位之后。你好生想想,这里面藏着什么玄机?”
高大男子挠头憨笑,“老玄外太祖是什么辈分?”
秦凌云被他出人意料的回答呛得直咳嗽,关素衣也忍不住轻笑起来,边笑边用指尖敲击茶壶的肚腹,发出噌噌噌的脆响。
高大男子伸手揉捏耳垂,笑得更为憨傻。
“老玄外太祖便是曾曾曾曾曾外祖父。”关素衣伸出一个巴掌,每说一个“曾”字就曲起一根手指,宛如莺啼的优美嗓音中饱含愉悦与轻快。这九黎族汉子既好学,性子又淳厚,着实有趣。
“原来如此!”男子恍然大悟,追问道,“那玄机是什么?”
这话题也太跳跃了,上一刻拐到天边,下一刻又瞬间拐回来,若非关素衣思维敏捷,恐怕真会被他弄懵。她指着男子摇头失笑,“玄机便是为了压制,更确切的说是弄死功高震主的舜,尧帝命他除去‘四凶’,以期二者两败俱亡,哪料舜竟毫发无损,且还不辱使命,平安回归后对尧产生了戒备,于是开始培植亲信,意图篡位。‘八恺’、‘八元’空有高贵血脉,却无实权,一直以来备受尧冷落,便成了他头一个欲拉拢的对象。在众多亲信的推举下继位后,他先囚禁尧,遂放逐并逼死太子丹朱,年老后看见威望日盛的禹,自然就想到曾经的自己,于是也效仿尧,派遣禹去治水,试图借刀杀人。所以你看,同样几件事,按照先后不同的顺序组合在一起,便能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
这样别开生面的话语,高大男子还是头一回听说,反复回味之下竟有些痴了。
关素衣轻笑一声,叹道,“历史都是由人撰写的,所以难免带上撰写者的意志。正所谓‘成王败寇’,胜者流芳千古,败者遗臭万年,然真正的历史究竟是何种面貌,谁又能说得清呢?没准儿我与你阐述的这些‘真相’,也不过是后人的恶意揣度罢了。但历史的迷人之处恰在于此,对真相孜孜以求,又对它疑团莫释,只能在午夜梦回中得到些许满足。”
高大男子细细揣摩她的字句,越发觉出趣味来,不由赞同道。“但是我觉得你的说法更为可信,也更符合常理。不愧为左博雄的世孙,果然学识渊博。”
关素衣笑而不语,将稍微放凉的茶水举到唇边饮尽,起身拜别,“天色不早,关某告辞了。”
“这才说到尧舜禹,后面还有夏启,商周呢。”高大男子立刻挽留,目中满是意犹未尽之意。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关素衣拿起小茶盖,在桌上轻轻拍了一下。
高大男子先是怔愣,随后朗声大笑,却见她走出去几步又转过身,冲秦凌云竖起一根食指,嘘声道,“今日之言,还望镇西侯大人替我保密。”
秦凌云略一点头,就见她甩着宽大的广袖,顺着蜿蜒的楼梯,迤然远去,窗外的冷风掀起黑纱一角,令其隐隐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脖颈和半个小巧精致的下巴,一缕乌黑发丝被风儿撩入绯红唇瓣,轻轻衔着,粉色舌尖微露一点丁香,似要将它推出去,又似要将它含入更深,只这惊鸿一瞥,寻常细节,已是动人心扉,夺魂摄魂。
高大男子憨厚的表情僵硬了一瞬,再回神时,伊人已经远去。几名侍卫连忙招手让店小二把撤掉的屏风重新竖起来,隔绝了这方天地。
“关素衣,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关素衣!”此时,男子哪还有半分九黎族口音,雅言说得比土生土长的燕京人还流利。他大马金刀地坐下,举起茶杯浅饮,微微眯起的凤眸中霸气彰显。
若关素衣还在此处,恐怕会被他陡然巨变的气势惊住。
“你之前不是说关老爷子的孙女跟他一样,也是满口的之乎者也,仁义道德,酸得掉牙吗?怎么真人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秦凌云取出一颗佛珠投入茶杯,幸灾乐祸地笑了。便是他已心有所属,也不得不承认关素衣是个知情识趣、见识卓著、言语诙谐的妙人,与她相处乐呵极了,也轻松极了。而眼前这人最喜汉学,也最爱与人探讨汉学,却不知阴差阳错间,竟把最合他心意的解语花让给了旁人,这会儿该后悔了吧?
高大男子,也就是白龙鱼服的圣元帝,心情确实有些微妙。但他强横惯了,竟不懂“后悔”为何物,只心间阻塞了片刻就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