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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闭嘴。”虞仲夜不客气地打断他,“别好了伤疤忘了疼,上回群演的岔子我还记得,再有下次,你也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赔上青春,搭上真情,最后一无所依地被扫地出门?人是病了,但却不傻,刑鸣果断地闭嘴了。
    见这小子虽然闭嘴却仍是一脸不服气,虞仲夜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脸,说:“瘦了。”掌下的皮肤冰凉细滑,像极好的缎子,虞仲夜的手指滑入刑鸣的衣领,揉捏他后颈的柔软肌肤,他的气息灼热,眼神暧昧,“委屈了?”
    诚实地说,老狐狸很能撩人,但刑鸣却不配合地往后躲了躲,突然伸长胳膊,拍响了床头的呼叫铃。
    很快就会有人进来,碍着身份的虞台长只得摆正坐姿,没一会儿跨门而入一个小姑娘,不是值班护士,却是一位身披白大褂的女医生。
    圆脸圆眼,特别显小。她见人就笑,一笑两块甜美的苹果肌,一脸要溢出来的胶原蛋白与青春朝气。
    “这是我大学同学,李梦圆。”刑鸣以目光介绍李梦圆,转而又介绍虞仲夜,“这是我……我的领导……”伶牙俐齿的主持人难得结巴,还得他的领导自我介绍。
    “虞仲夜。”虞仲夜看着小姑娘,面带微笑。
    李梦圆也笑,一双大圆眼睛弯成了月牙状,甜甜地叫了一声,虞总。
    刑鸣的本意是让李梦圆把虞仲夜赶出去,没成想,这俩竟还聊上了。虞仲夜态度亲切,问李梦圆工作忙不忙,目前轮转至哪个科室,带教老师是谁?
    李梦圆一一作答。两人相谈甚欢。
    “你们院长还有科室主任我都挺熟悉,实习医生留院不容易。你是小刑的朋友,有需要尽可以找我。”
    虞仲夜临走前,这么对李梦圆说。
    刑鸣在医院里住了近一个月,《东方视界》率先打破沉默,别的主流媒体也不再缄默,全国上下一心,共度难关,mav的感染比例已呈明显下降趋势。
    提前录播的几期节目已经差不多快播完了,刑鸣闲来无事便扒拉手机玩儿,但心里想的还是尽早回到演播室。
    那个一直以黑他为乐的批评家终于夸他了,也不是夸,只是说《东方视界》总算能看了,因为主持人终于谦卑了,从容了,像mav这么大的新闻很容易陷入戏剧化报道,盲目乐观或过分煽情,但刑鸣表现得竟然十分得体。
    全篇最后终止于一句大概还算期许的话,意思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你丫继续求索吧。
    刑鸣嫌这人屁话太多,又去视频网站溜达一圈。白天听护士们谈起最近一部热剧 ,演员阵容不错,男主无论长相还是配置都像打了七八折的骆优,但故事老套又狗血,讲得是贫民丫头逆袭高富帅,历经一见倾心、再见波折的老路,最终峰回路转,皆大欢喜。
    女人们太容易被这种低廉又不负责任的爱情打动,她们管那叫梦幻,刑鸣管那叫天方夜谭。因为有些人你攀不上,有些感情你求不得。
    心脏隐隐又疼了。
    李梦圆基本每天都来看他,有时嘁嘁喳喳,有时却只是静坐在他的身边,一直托腮看着他,目光绵绵的,一声不吭。
    虞仲夜走后便再没来过,刑鸣对李梦圆的态度也冷下来,他不带温度地睨着她,问,你怎么还不走?学生那会儿落下的毛病延续至今,通俗点讲就是自恋,他总觉得女生们盯着自己是有淫心有所图。
    李梦圆笑笑:“我没申请成功,你倒先我一步去了,九死一生捡回条命,感觉如何?”
    刑鸣放下手机,闭上眼睛,一副关门谢客的样子。
    李梦圆仍赖着不走,说自己一早就知道对方主动联系是为了套出崔皓飞的病房号,你刑鸣是帅得人见人花痴,但我也不至于那么犯傻。
    刑鸣睁开眼睛,看着对方。
    李梦圆说:“你还记得教过我们的夏致远夏教授吗?”
    “那位太太罹患肝癌的夏教授?”刑鸣点头,“记得。怎么了?”
    “我有一件关于他的事情想请你与你的节目组帮忙。但这事情很容易得罪人。”李梦圆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补充,“得罪你们节目的冠名赞助商。”
    事情是这样的。
    夏致远受一家药企外聘主导新药丙氨酸西洛尼的研发,属于创新型仿制药,购买的美国某医药公司中止研发的项目,主要针对肝癌的治疗。但偏偏这家药企的老板一直跟廖晖不对付,又碰巧撞上盛域手上也有一个针对肝病与肝癌的大项目,与美国顶尖肿瘤中心合作,目前临床实验已做到三期,不出意外将成功获得批文上市。
    盛域新仇旧恨一并清算,有意实施天价垄断,恶意竞争阻挠,逼迫已经谈妥的风投撤资,使得投产研究多年的药厂在二期实验中就被迫接受整改,现已面临破产。
    “其实这药在美国已经进行到临床三期实验了,疗效与安全性均与现有的肝癌药物索拉菲尼相似,但一旦能成功上市,药价可能只有索拉非尼的十分之一。夏老师自己根本不可能有几亿资金继续做临床实验,自然也拿不到药品批文,但他又不愿意这么好的项目白白终止,他与我们的几个同学在实验室自行制药,以接近成本的价格出售给已经确诊的肝癌晚期患者。”李梦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盒由白色硬板纸包装的药片,递给刑鸣。
    刑鸣接过来看了看,这是自制药,包装盒虽显得简陋,但药品的药效、使用方法与注意事项等倒也一应俱全,清清楚楚。
    李梦圆继续说下去:“夏老师在网上建了个论坛,还有一个qq群,除了他自己的病人,还有口口相传慕名而来的中晚期肝癌患者,他们从夏老师这里购入自制的低价药,大多反映服药之后,病情恶化减缓,生存时间延长。但纸包不了火,两个月前网上论坛被人举报,夏老师也以非法制药的罪名遭到逮捕。”
    学医出身的刑鸣当然知道,中国肝癌发病率占全球第一,目前市场上治疗肝癌的手段十分有限,尤其晚期肝癌的生存率只有37个月,病人的生存期是硬指标,倘使病人能延长寿命几个月,便足以证明药物有效了。夏教授的药能够投产上市,毫无疑问将是小分子靶向精准治疗肝癌的一项创举,惠及千万患者。
    悬壶济世。普救众生。
    刑鸣依稀记得,那位老教授既带学生又搞科研,面貌清癯儒雅,鸡皮鹤发却手无寸茧,他给学生们讲的第一节课便说了特别引人发笑的八个字。
    台下不带恶意地、热热闹闹地笑作一片。刑鸣也跟着大伙儿勾了勾嘴角,这位老医者的一颗仁心,太炙热,太稚气。
    “有困难找政府,有冤屈找警察。”刑鸣神态冷峻,口吻冷淡,“新闻工作者的责任是报道事实真相,不是为民伸冤,更不能干预司法公正。如果你觉得这是个新闻点,可以向《东方视界》在线投稿。”
    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惹是非。如果《东方视界》出了这么一期专题,即使小心避开与盛域牵扯的敏感部分,他也非被那个廖晖杀了不可。
    何况还有虞仲夜。惹不起,躲着总行吧。
    什么爱情,什么理想,言情剧骗女人,武侠片诓男人,殊不知快意恩仇的剑客往往死得早,苟且偷生的小丑倒能活千年。他决定,这事儿爱谁管谁管,自己得坚守本分,四大皆空。
    李梦圆道:“可夏老师现在面临的是十几年刑期——”
    刑鸣冷声打断:“那就找律师。”
    李梦圆一脸委屈,似乎还想辩白什么,但刑鸣已倒回病床,背过身,掀起被子蒙住脑袋。
    说是四大皆空,结果却是一夜辗转反侧。
    这个选题能切入的地方很多。有医保却难报销、国家对研发新药的中小企业扶持力度不够、药品审批环节苛刻冗长、制度成本使得天价药居高不下……哪一点都大有可挖掘之处,刑鸣在黑漆漆的病房里睁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头顶上方看也看不清的天花板,血管里跟有无数小虫子搔爬似的,又燥又痒。
    反正睡不着,索性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刑鸣瞒着护士护工们强行下床,偷偷溜去高干区的阅览室,想查查资料。
    阅览室装修得极雅,打扫得也干净,壁上挂着诸多名家国画与书法,桌上地上都一尘不染。没什么人,只有一位老先生正在晨光下看书,两名年轻护士陪伴左右。
    老先生瘦且不高,虽穿着松垮垮的天蓝色病号服,但瞧着精神矍铄,眉慈目蔼的。
    曾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刑鸣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是虞仲夜的老丈人,洪万良。
    [1]目前市面上并没有比索拉菲尼药效好的靶向肝癌药物,我国的药品研发也无法与国外相比,这个细节属于为剧情服务的杜撰,恳请谅解。
    第47章
    洪万良读了一会儿自己手中的书,又让身边的护士替他取一本新的来,书名叫《大国医改》。
    护士没找着,倒是刑鸣,眼明手快地在排排书架中迅速定位,把书取了下来。他走上去,递给了洪万良。
    洪万良读书读得专注,接过书时也不抬头,只客客气气说了声“谢谢”。直到去取书的护士重新回来,他才意识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刑鸣主动自我介绍,说自己来自明珠台,叫刑鸣,是一位新闻节目主持人。
    没想到这翁婿说话的口气竟然如出一辙,洪万良和蔼一笑说,看过刑鸣主持的《明珠连线》,年轻人很有想法,自己算得上是他的粉丝。
    《大国医改》的作者也是记者出身,语言犀利,句句都是拷问的姿态,他在书中强调“无论是财政买单,还是医保保底,中国穷人应该有免费药”。关于这件事,刑鸣与洪万良进行了深度探讨,两人大观点基本保持一致,但就细节问题展开了辩论。
    主持人吃饭的家伙是嘴皮子,但公务员吃饭的家伙是心眼,嘴却不能太利索,刑鸣大逞口舌之快,一舒心中所想,然后乖乖巧巧地自拾台阶而下,道歉说对不起,洪书记,我太年轻太狭隘,我偏激了。
    但洪万良一点没有被顶撞的不愉快,还笑着问刑鸣会不会下围棋。刑鸣坦承会一点,但只能算是臭棋篓子,小时候被父亲逼迫着学过几年,说是能够开发智力。他一开发就开发出了业余三四段的水平,但仍旧不专心,五花八门的都想沾染,刑宏常批评儿子“博不精,专不透”,但他估计这点棋艺拿来唬唬老先生可能是够了。
    想到刑宏就想起那块浪琴表,继而又想起虞仲夜,他心如刀割。
    洪万良没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脸色忽然变了,他技痒难耐,吩咐护士去找一副围棋来,还主动跟刑鸣谈起虞仲夜,他说早二十年,你们台长经常陪我下棋,但我现在老了,快退休了,遭你们台长嫌弃了。
    下棋的时候就更能放开聊了,多数时间是洪万良问,刑鸣答,从工作到生活,事无巨细,话题有时也扯到虞仲夜的身上,尽管刑鸣满腹疑惑,但他不敢问。
    棋盘上两人将将打个平手,洪万良意犹未尽,约着第二天再战。
    刑鸣以一声“洪书记慢走”送走了洪万良,心里颇有些感慨,都说人活一口气,气这东西如梦又似幻,但活到洪万良这个份上应该算是值了。一个本身毫无背景的男人,从区区一个国营企业工人到工会主席、党支部书记;从地级市市长到省委书记、政治局候补委员,还有一年就能功成身退。不管这老先生的平易近人是真是假,至少令人第一观感不错。
    刑鸣连着陪洪万良下了三天棋,棋盘上的乾坤是很讲究的,他得绞尽脑汁只输半目,还不能让对方瞧出这点心思。每天回病房都已精疲力尽,还得应付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向小波。
    向小波来了。刑鸣能赶走养父与生母,却赶不走这个狗皮膏药似的便宜哥哥。他买了水果还有花,水果看着不新鲜,花像是路边摘的。
    头两天向小波表现尚可,打发走刑鸣本就看着别扭的护工阿姨,嘘寒问暖,黏了吧唧的。但撑不了三天就原形毕露。他其实是来借钱的。
    电话接通,向勇支吾,唐婉也支吾,向小波在一旁催着喊着:你们快跟他说呀。
    向勇终于开口了,他说你哥想开间酒吧,已经找了专门的资质代办公司,营业执照什么的很快就会下来,现在就差一点装修的钱……叔盘出饭店的钱都给他了,你哥难得做点正经事,算叔跟你借的,行不行。
    刑鸣叫了一声“向叔”,面无表情地耐心听着,儿子到底亲的好,想起向勇探病时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只想发笑。
    向小波原以为搬出向勇唐婉,刑鸣就会乖乖掏空口袋。没想到如意算盘打歪了,电话里刑鸣客气有礼,但挂了电话之后,他仍一口咬定自己没钱。
    向小波嚷起来:“就你住的那个地段,开的那辆车,你说你没钱,诓孙子呢?”
    刑鸣耸耸肩膀,房子是租的,车贷还没还清,口袋里就几百,要抵用你就拿去。
    向小波勃然大怒,跟上蹿下跳的猴似的,开始口无遮拦:“这年头电视台不搞政审,不搞连坐?就你那家庭背景居然也能当主播?你要今儿不给我钱,信不信我把你爸那点破事儿、还有你跟我那点破事儿全捅到你们敌对台去?!”
    护士们一拥而入,护工们也藏在门外偷听热闹。向小波要钱不要脸,扯着嗓门大喊大叫,刑鸣态度轻蔑又强硬,就是一个子儿都不愿意掏。
    “你能不能闭嘴——”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像他这样的急症心肌炎患者切记情绪激动。刑鸣自己也知道,刚刚吼出一声,便觉呼吸不畅,胸口跟遭了一记重锤似的疼了起来。
    向小波却突然闭嘴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病房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刑鸣也不知道。
    气场太强了,像被强光晃了眼。向小波虽双商常年欠费,但独有一点能耐,能识人,还识得很准,只是一眼,他就认定这个男人身份不一般。
    向小波问:“这位看着……好像是领导?”
    虞仲夜微微颔首:“我是明珠台台长。”
    掂量了一下这位一把手的行政级别,向小波的心思瞬间活了,继续问:“我弟弟节假日的时候倒在工作岗位上,算不算工伤?”
    虞仲夜微笑:“算。”
    向小波借杆上爬,无赖相十足:“那我们做家属的能不能得到补偿?”
    “劳动局有工伤鉴定标准,台里也有相应的赔偿措施。”虞仲夜不看他,却只看着刑鸣,“但出于我个人的歉意,可以给你一点补偿。”
    虞仲夜让向小波去找自己的司机老林,向小波颠儿颠儿地出去以后,就没再回来碍眼了。一场大戏没看着,群众们都散了。病房里就只剩下两个人。
    虞仲夜问刑鸣:“你继父的儿子?”
    刑鸣点头:“人渣。”
    虞仲夜又问:“你说过自己少不更事,也是跟他?”
    事已至此,想着方才的话虞仲夜该是都听见了,刑鸣狡赖不得,再次点头:“嗯。”
    虞仲夜眯了眼睛,虽不说话,但瞳孔里透出寒意,像那类凶残的掠食者。
    “我家的情形有点复杂……算了。”刑鸣不想承对方的情,但眼下胸闷气短,实在没精神就那些都发了馊的过往还嘴,只说,“这钱,我还。”
    虞仲夜看了刑鸣一眼,倒难得顺着他那点死撑着的骨气,也不强施于人:“还得上就还吧,还不上也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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