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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驰已经驶离了明珠园,连影子都瞧不见了。
    刑鸣又喝了一口纸杯里的咖啡,抿着,含着,细尝其苦,直到实在抿不了含不住了,才将这既苦又涩的液体艰难咽下去。
    “以后不要清咖,”他冷脸,皱眉,“太苦。”
    周四早晨给candy检查新剪出来的短片,完全依照对方所言,该删的地方删了,该改的地方改了,因为素材摄录得足够,这个题材又大有文章可做,短片内容还算丰富,总算鱼与熊掌兼而得之,既照顾了金主的喜好,又对得起一个媒体人的操守。
    但刑鸣仍不满意。不满意盛域咄咄逼人,更不满意自己,没能一犟到底,怂了。
    然而直播开始前两小时,盛域方面又出幺蛾子,candy说廖总不放心,不希望刘博士与季女士出现在直播镜头里,怕这一对疯男女会在十亿观众面前胡言乱语。
    刑鸣更不满意了。他对自己的场控能力很有信心,最不济也可以暗示导播切换广告,何况季蕙不是刘博士。他和她一大清早就开始对稿子,季蕙甚至比任何工作人员来得都早,她难得薄施脂粉,虽病态犹在,但看上去令人眼前一亮。她说起话来条理清晰,亦庄亦谐,你很容易忘记她是一个重病缠身之人,也很容易被这样一种乐观与坚强的精神所打动。
    但candy坚持要换人,字字跟楔钉子似的凶蛮强硬,丝毫不给转圜余地。
    刑鸣没跟candy争,而是跟自己争。脑海里刀光剑影,什么念头都有,有一瞬间他也想起虞仲夜——人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诚不我欺。
    悔不悔?不好说。
    牛鼻绳落人手,最后刑鸣拗不过的还是自己,决定顺着廖晖的意思换人。季蕙通情达理,含笑推托自己身体不适,本就不太有心力上节目。
    药厂还有别的领导,但药厂宣告破产以后,几位高层或移民或失联,还有心灰意冷拒不见面的,顶在前头的只有一个最慷慨激昂的刘博士。南岭到底机灵,多方联系打听,总算在直播开始前带回来一个人,说是刘博士的侄子,也在药厂里任职,级别还不低。
    南岭带来的人叫刘朝,递上了身份证和名片,说是刘博士的嫡亲侄子,长得浓眉圆脸,跟刘博士颇有几分相像。刘博士的头衔是总经理,刘朝的名片上写着“医学总监”,按理说应付药监局评审专家与网友的质疑应该绰绰有余。
    组里还有几位负责外联的记者,但这回都铩羽而归。南岭自觉立了大功,笑得花明柳艳,跟刑鸣说,昨天虞叔让我准备参加台里举办的主持人大赛,得麻烦师父你给我写个推荐语。不过这个不急,等你节目播完我们再细说。
    刑鸣收下刘朝的名片,还回身份证,也不说行或不行,只是看着南岭。
    这目光里堆叠着太多怀疑、挑剔与不体谅,冷冰冰硬邦邦,南岭被刑鸣盯得心里发毛,嘴角抽了一抽,甜津津的笑容被抽去大半,一张颜色颇好的脸瞧着也不艳了。
    离直播开始仅剩二十分钟,总导演在刑鸣身后催促,赶紧让新来的嘉宾对对稿子。
    刑鸣暂且同意,但刚问了刘朝两个问题,却发现对方语焉不详,虽不出错却笼统宽泛,不能力究细节。刘朝解释,公司内分工明确,自己并未全程参与这个肝癌药丙氨酸西洛尼的研发试验。总导演却道问题不大,这个选题太贴近生活,而观众们又大多外行,他们想看的是情与理的激励交锋,是自己的健康权与生命权如何在与法律伦理冲突时得到保障,而非冗长枯燥的医学演讲。
    这话乍听之下合情合理,而时间所余无几。
    刑鸣犹豫不决,转而去问季蕙的意思。
    季蕙瞧着油将尽灯将枯,了这个节目才撑到今天,那仅剩的一点气力已经泄了。她仍在笑,一丝丝、一绺绺,从浮肿蜡黄的脸上强挤出来。刑鸣不忍卒睹,又把目光移开,他听见季蕙说刘博士倒是有个侄子叫刘朝,只不过在不在公司任职她不知道,他们之间也从未有过正面接触。
    直播前五分钟,刘朝跟着导演走了过场,基本了解了节目流程,正准备上场。
    刑鸣突然拦下他:“你不用上了。”
    “怎么不上了?刘博士没获准前来演播厅,季女士又碍着咱们金主的面子不能上场,唯一的新闻当事人再不上,这节目还怎么做?现场不仅有名校的法学教授与药监局的评审专家,还有线上那么些磨刀霍霍的网友,本来好端端的唇枪舌战势均力敌的场面,不就变成单方面的血洗与屠杀了吗?”导演急得心火蹿上头皮,险些大骂刑鸣不明事理,“死刑犯还有指定辩护呢,受访人的席位无论如何不能空缺,这个时候不管来的是人是鬼,都得上!”
    “确实不能空缺,但刘总监准备不够充分,不是这样一个专业选题的最佳人选。”刑鸣回头看了季蕙一眼。奇怪的是,无需多言,他们师生间竟有默契,当从季蕙突然迸发亮光的眼神里获得许可之后,刑鸣微微一笑,“我上。”
    结束开场白之后,节目播出了一则短片,这是全组组员熬夜修改的,虽不是有心为盛域做宣传,但却行了硬广之实。
    巨大的logo停留于显示屏的中央,短片播放完毕,作为主持人的刑鸣还没与嘉宾聊上两句,同在嘉宾席上的盛域首席医学官居然截过话头,信誓旦旦地说了些什么平民也能用上天价药,会力争让盛域的肝癌药进入医保,捍卫广大患者的生命健康权云云。 场下观众十分捧场,掌声雷动。
    盛域财力厚,路子广,自然气势盛,底气足,该cmo一番话壮怀激烈,还真当是他们公司的新药推介会, 也不说新药仍在试验阶段,好像板上钉钉就会获得审批。
    刑鸣目光瞥到台下,坐在观众席头排的candy冲他努了努嘴,面貌丑恶无比,神态洋洋得意。
    新闻当事人的三个座位空无一人。
    刑鸣也冲candy笑了笑,确信此刻镜头正对着自己,他便脱掉了西装,扯掉了领带——进不能进,退无可退,他被卡在这么个位置上,一口气郁结了好几天,终于有了点气门不再受堵的迹象。
    动作很快,但导演已在场下冲他打手势,提醒他,这个行为,不合适。
    解开一丝不苟扣到最上方领口处的几颗衬衣扣子,刑鸣向前两步,冲在场观众与面向全国数亿观众的摄像机镜头,清晰响亮地骂出一声:“去你妈的药监局!”
    第68章
    “去你妈的药监局!”
    一句话。嘉宾脸绿了,观众惊呆了,导演气疯了,就连苏清华都捏紧了轮椅的把儿,在心里大骂自己的学生只会逞匹夫之勇,愚不可及。整个演播大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静寂,像是泄气孔被堵住的高压锅,稍出一点动静,就会“砰”一声炸得鸡犬不留,瓦砾横飞。
    留下足够所有人震惊与酝酿的时间,刑鸣掐准了秒数,在导演强行切换广告或替补短片之前,他用英语重复了一遍刚才那句惊世骇俗的话:“screw the fda,”这回气定神闲,语调平稳,又摆出一个节目主持人应具的亲切微笑,说,“这是美国电影《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中的一句台词。”
    又是一句话。如抽薪于釜底,虽不至于滴水不漏,到底不会酿成直播事故,最多也就被老陈治个“言辞不当”之罪。不得不说,圆得还是相当漂亮。
    “电影讲述了一个绝症患者,经历了绝症的痛苦与绝望的情绪之后,以极端的方式助己助人,努力求生……”
    刑鸣尽量以中性的语句简述电影剧情,电视机前的老陈都看出这小子贼得很。这会儿倒又像个大台的新闻主播了。剔除“勇敢”“抗争”之类旁人常用来描述该电影的正面评价,又用“愤怒”“极端”之类的字眼来撇开那句脏话与自己的干系。
    不但有匹夫之勇,还有过人之智,虚晃一枪,明里是念台词,实则暗自泄愤,兜了你嘴巴子还不让你还手。
    “在我国,曾有‘抗癌药代购第一人’之称的陆某因‘销售假药罪’被捕,并于2015年1月由检察机关撤回起诉,免予刑事处罚。这个新闻曾引发社会广泛关注,被媒体称为中国版的《达拉斯买家俱乐部》,然而时隔一年零六个月的今天,类似的剧情又再次在我们身边上演。”
    刑鸣随意地挽起衬衣袖子,继续说下去:
    “穿戴西装领带,我的身份就是《东方视界》的主持人,主持人理应不偏不倚,中立客观。《东方视界》始终坚持既推崇理性,也尊重人性,既不为新闻当事者申辩,也不代替司法机构与社会公众作出审判,只是尽己之能挖掘更大的一角来窥冰山全貌,还原事件真相。然而目前,关于夏教授的案子仍旧云山雾罩,而因为种种原因新闻当事人也均没能到场。所以现在恳请在场的与电视机前的观众暂时忘记我的主持人身份,允许我来代替夏教授发声。”恰到好处一个停顿,刑鸣冲全场观众微一鞠躬,显得谦逊、严肃而诚恳,“如果你们准许,不妨给我一点掌声。”
    台下掌声响成一片。丝毫不逊于盛域cmo方才那场言过其实的发言。
    剧本走向不对,一切都是刑鸣的即兴发挥。这幺蛾子一出接一出,导演已经晕头转向,同在台底下的苏清华倒欣慰,这小子有长进,知道适时拉近自己与观众的距离了。
    “原发性肝细胞肝癌,以下简称hcc,是世界五大常见癌症之一及仅次于肺癌和胃癌的第三大致死癌症。相较西方国家,肝癌在亚洲国家更为盛行。我国每年肝癌发病人数与死亡人数均占全球同类人口的一半以上,是全球肝癌发病率最高和死亡最多的国家。由于肝癌发病初期症状不显,只有大约5%到15%的病人能够及时接受手术切除或局部消融治疗,且其中仍有超过七成的复发率。对于无法接受手术切除的肝癌患者,非手术治疗方法比如全身化疗成了仅存的救命途径。然而众多临床研究表明,全身化疗对提高肝癌患者的长期存活率并无明显作用,晚期肝癌的中位总体生存时间仅为3至7个月。”
    “这是目前市场上的一线肝癌药物索拉非尼,商品名多吉美,是一种口服的多靶点、多激酶抑制剂,能明显延长肝癌晚期患者的生存期。”刑鸣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板药片,招呼摄像推个近景,“相信部分观众朋友对它并不陌生,就是这种红色的圆形药片,在中国大陆的售价约为2.5万元一盒,肝癌患者一个月须服用两盒,且不能断药。”
    “粗粗估算,1克药相当于10克黄金,敢问在场的观众朋友,有哪位家庭月收入超过五万人民币的,能不能举一下手。”
    举手者寥寥无几,不举手者面面相觑,大概都被这高昂的药价吓着了。绝症与死亡似远实近,这么冷不防地被主持人抛过来,委实叫人心惊胆战。
    嘉宾席上正襟危坐着四个人,名校的法学教授,药监局的领导,国内最大药企的cmo,以及享誉全国的肿瘤专家。四个人都年纪一把,大有来头,这会儿脸也都还绿着。
    盛域的cmo姓郭,此刻正一脸惊诧地看着台下的candy,两个人的眉来眼去没逃过刑鸣的眼睛,不等对方发难,刑鸣倒先发制人:“对于这样一个现实,盛域的郭总似乎有话要说。”
    郭总监道:“就我所知,夏教授的这个丙氨酸西洛尼是购买的美国某医药公司中止研发的项目,在其基础上进行剂型创新,目前在国内连ii期临床研究都没有完成,就已宣告破产。引进国外已经中止研发的、疗效不确切且安全性也可能存在风险的药品是投机取巧,而且非常危险。对于这种对患者极不负责任的行为,我司是不能认同且深恶痛绝的。”
    落井下石不止,还不忘给盛域打广告,刑鸣勾了勾嘴角,又取出一板药片:“这是夏教授生产的丙氨酸西洛尼,黄色,长圆形,双凸薄膜衣片剂,售价一盒几百乃至几十人民币,患者一个月的治疗费用不足千元。”
    刑鸣话还未完,郭总监再度发声,就“中止研发”这点紧揪不放:“该药已在美国研发失败,岂不是让我国患者成为欧美劣质药的倾销地和消化厂?即使价格便宜,但若效果不明,极有可能延误患者病情,后果不堪设想。”
    在场观众开始小声议论,国外中止研发,国内二期又未完成,乍听之下确实唬人得很。
    国人“内斗内行”看来既是本能又是天赋,刑鸣暂不回应咄咄逼人的盛域cmo,只说:“在夏教授所生产、出售的药物是否为欧美劣质药这点上,有一位场下的李先生有着切身体会,他是一位自夏教授处长期购药的患者,我们来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随主持人话音落地,一个中年男子从台后走到了台前,坐在了受访者的位置上。刑鸣问罢了他的姓名、年龄、从事职业与家庭收入,便让他深入自我介绍。
    李先生向镜头展示了自己的病例:“我是一年前查出患了肝癌,晚期,手术切除已经迟了,当时医院推荐多吉美,也就是索拉非尼,但是我没用。”
    刑鸣走到李先生身前,问:“为什么不用?”
    “太贵了。我一个国企在职工人,一个月收入五千多人民币,上面有两位老人要供养,下头有一个小孩要读书。实在用不起。”
    “那有没有你能承担得起的肝癌药物可以替代索拉非尼?”
    “没有了。医生说,索拉非尼是目前市场上唯一能延长肝癌患者生存期的全身性治疗药物,不用索拉非尼,就只有等死。”
    “但是你刚才说你是一年前查出的晚期肝癌,在没有使用索拉非尼的情况下,你的生存期已经明显超过了一般的晚期hcc患者,这当中你采取过什么自救措施吗?”
    “肯定采取了。”李先生有问必答,点了点头,“我想这是人的本能吧,看到癌症诊断书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我们的那个病友群,全是吃不起索拉非尼的晚期肝癌患者,在遇见夏教授之前,我们当中不少人已经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但还是想要活下去。我们想过很多别的法子,托人购买印度仿制的索拉非尼,甚至自己动手合成原料药。”
    “自制原料药?”刑鸣微微皱眉,“除了称量、配比,还得加入医用淀粉等辅料进行灌装,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是非常危险的。”
    “很危险,但是没办法,只想活下去呗。”李先生叹气,“其实印度仿制药还是比较粗制滥造的,而且我们在网上找人代购,很容易就误买假药。后来听一位病友介绍加入了夏教授的病友群,提供诊断书从夏教授那里购药。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担保,夏教授的药绝对不是劣质药,我们这个群所有病友都活过了肝癌晚期患者的中位生存期。我女儿高二的时候我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医生说最多再活三个月,但现在还有一个月我女儿就要入学了,我不仅陪她走过了最艰难的高考的日子,还能亲眼看见她走进大学校园了……”多延长的几个月生命对这个男人而言弥足珍贵,李先生眼眶湿润,真情流露,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折叠的信封,伸手递给刑鸣,“这是我们病友群自发的联名请愿书,还有一些慕名而来、并未从夏教授这里购药的肝癌患者,我们都希望对于夏教授一案,法院能够酌情从轻处理。”
    刑鸣接过请愿书看了看,白纸黑字的签名千人有余,他再次面向镜头,展示手中的请愿书:“截止至目前,全球已有3项iii期临床试验比较了丙氨酸西洛尼与索拉非尼治疗肝癌的疗效,证实丙氨酸西洛尼的抗肿瘤活性优于索拉非尼,但耐受性稍差。由于美国药监局规定新研发的药物必须明显优于同类型现有药物,才能获得审批,所以最终美国医药公司中止了此项研究。然而多项临床研究表明,肝癌的发病机制存在着广泛的地域差异,亚洲人群的药物耐受性普遍好于高加索人群……”
    刑鸣顿了顿,向全场观众提问:“一个拥有良好治疗前景并更适用于亚洲人群的药物,只因没有明显优于美国已有的药物,就能被定义为研发失败或者劣质药吗?”
    第69章
    不等在场观众有所回应,嘉宾席上的那位法学教授已经坐不住了,他将嘉宾台拍得砰砰直响,显然气愤到了极点:“老实说,看到夏教授的案子在网上引起热议我是相当气愤的。那位代购印度仿制药第一人被网民称为‘药侠’,还有这位李先生与肝癌患者们联名签署的请愿书,这种行为就是毫无理智与法律常识的网络暴民,还是你们媒体刻意诱导煽动的!你们到底懂不懂法呢?!我国《刑法修正案(八)》第二十三条规定,生产、销售假药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致人死亡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夏教授这个药即使是好药,也不可能适用于所有肝癌患者,何况它还只是一个连临床二期都还没有完成的新药,不能单凭李先生或者他的病友们多活了几个月,就说明药物有效,而且仅凭病例购药,如果患者出现严重的不良反应该怎么办?”
    老教授顿了顿,打量着坐在他对面的李先生,又问坐在他身边的肿瘤专家:“请问王教授,李先生手部溃烂严重,有没有可能是服用夏教授那个药物导致的?”现场导播绝不偏私,立即切换镜头,李先生的那双手暴露在屏幕里,引起观众席里一片惊呼。
    李先生的手上确实溃疡严重。他将双手藏到身后,一脸歉疚地望着刑鸣。
    晚了,那位肿瘤专家王教授已经看见了,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服用丙氨酸西洛尼确实会产生不良反应,据我目测,李先生就患有手足综合症,表现为手足出现湿性脱屑、溃疡、水疱,严重时皮肤痛感剧烈,功能全失。”
    老教授又拍桌子,啪啪响,将嘉宾台上的一支笔震飞出去:“夏教授的行为既侵犯了国家对药品的管理制度,又侵犯了不特定多数人的身体健康权利,就是明知故犯,就是草菅人命,必须追究刑责,而且不是从轻,是从重!”
    “是药就有毒副反应,不能这么说……”镜头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李先生的慌张,他像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似的面红耳赤,语无伦次。他将双手藏到背后。他是来这儿为夏教授请愿的,不成想倒帮了倒忙,反成了指责夏教授“草菅人命”的祸首。
    刑鸣冲其点了点头,以目光安抚示意,都交给我。
    “手足综合症是主要表现为手掌足底感觉迟钝或肢端红斑,肿瘤病人在接受化疗或分子靶向治疗的过程中确实常会出现这种皮肤毒性。”这种时候,一般的主持人非顾左右而言他才能化解尴尬,偏偏刑鸣医科出身又兼准备充分,应对起来倒显得从容不迫。“肝癌药物研究,生存期是硬指标。临床表明,hcc晚期患者只要活着,就能耐受较为严重的不良反应,按照美国国家癌症协会nci部分常见毒性标准分级,对目前已有的丙氨酸西洛尼研究进行累计,任何等级、最常报告的不良事件是疲倦、腹泻、厌食与手足综合症;所有研究中最常报告的3/4级不良事件小于4%,基本与索拉非尼相似——”
    唇枪舌战的火药味正浓,老教授乘胜追击,毫不客气地打断刑鸣:“你这还是在狡辩!刑法规定生产、销售假药罪是抽象危险犯,而非结果犯,也就是说无论夏教授的主观意愿如何,无论这药是否真的具有良好的疗效,他都应当入罪惩处,毫无还价余地。”
    老教授医学不精通,法律却在行,接下来的一番话音量拔高,义正辞严:“明珠台是象征国家品牌的电视台,你身为明珠台的主持人却在这里给罪犯洗白,在动摇‘依法治国’的根本!”
    阐述新闻事实被曲解为脱罪洗白,这话完全是倒打一耙。事态的发展已经彻底脱离脚本,现场导演为这老惹事儿的主播捏着一把汗,苏清华为这不安分的徒弟揪烂了一颗心。
    不比先前游刃有余,演播厅内刀光剑影,刑鸣一脸严肃。
    直播发展到这个地步,这老教授只有一句话说得特别贴切,明珠台代表着国家品牌,场内观众几百人,场外观众好几亿,他若招架不力,那只姓虞的老狐狸绝不会姑息纵容,他的主持生涯基本也就完蛋了。
    刑鸣沉默了,皱着眉,抿着嘴,沉默的时间太长了,甚至可能有一分钟。然后他面向镜头,整理出一个笑容:“依法治国是根本,司法为民也是宗旨,夏教授这个案子的吊诡之处,并不在于夏教授本人是否因善意触犯刑法,隐藏其后的是‘一人得病,全家返贫’的医疗困局,是一面是执法司法的公正严明,一面却是贫困患者生命健康权无法得到保障的伦理纠纷。”
    俗话说得有道理,在其位,便要谋其政,尽其责,一个法学教授在面向数亿观众的公开场合,自然要尽可能地维护司法公正与法律权威。对此,刑鸣很能理解,也就神态平和地冲老教授点了点头:“您既是法学专家,肯定知道《宪法》第四十五条对公民生命健康权具有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在年老、疾病或者丧失劳动能力的情况下,有从国家和社会获得物质帮助的权利。国家发展为公民享受这些权利所需要的社会保险、社会救济和医疗卫生事业。”
    到底不是为令夏致远出罪的律师,刑鸣提醒自己,以医学论,以法律争,以夏教授的案子破题之后,到底还得回归节目本真,起讲入题了。
    趁那老教授还没琢磨过劲儿来以法律条文还击,他镇定望着镜头,说:“这就好比把一个人埋在地震废墟之下,这个时候他不在乎食是否精,脍是否细,只凭求生本能,想求一杯水或一口粮。我们常说‘好死不如赖活’,不身在其中的人可能无法体会,然而这个社会上总有一部分人,每天都在束手待毙与铤而走险中进行着两难的抉择。”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无独有偶”。刑鸣吩咐导播播出一段事先准备的不足三分钟的视频——视频里是一个穿着星星图案连衣裙的七八岁女孩,正追扯着一位执法人员的裤管,频频哀求,嚎啕大哭。执法人员们手中搬抬着一台老旧的透析机,而女孩的母亲则束手束脚地站在女儿身旁,满面无奈悲伤。
    这令人心酸的一幕发生于09年的江苏省太仓市,年近八岁的小星星患上了尿毒症,因无钱负担高昂的透析费用,她的单亲母亲自行购买了透析机、透析粉等设备与必需品,开设了一间自助透析室,不但为小星星透析,也给同样身患尿毒症的外来务工人员进行透析治疗,收取少量费用。小星星的母亲原想扩大透析室的影响,主动招来媒体,然而经媒体一番渲染报道,引起有关部门注意的自助透析室却被依法取缔了。
    人们看见,小女孩一路追着执法人员央求哭泣:求叔叔不要收走这个机器,没有它我和这里的叔叔阿姨们都会死的……
    然后留下一张哭泣的脸孔作为最后定格的画面。
    有些记者留下照片,有些记者拍下视频。事件一度引起轰动,也令《东方视界》演播厅现场的观众唏嘘不已,小星星的遭遇教人揪心,同时又无可奈何。
    法律与人命摆放在天平两端,孰轻孰重。
    “可能一部分观众还对这张照片留有印象。照片上是一个身患尿毒症的八岁女孩,因与病魔抗争乐观勇敢,这位女孩被网民亲切地称呼为‘小星星’。2009年9月,江苏太仓的民间自助透析室被依法取缔,小星星的母亲因‘非法行医罪’被捕;2014年7月,抗癌药代购第一人、网络人称‘药侠’的陆某被沅江市人民检察院起诉,案由为‘妨害信用卡管理’和‘销售假药罪’。两个案子看似相隔时间甚长,毫无关联,实际上却都是公民的生命健康权与司法律例的殊死博弈。尽管两个案子的当事人最后都免于起诉,但根据《宪法》对公民生命健康权的定义,像小星星这样的贫困患者有充分理由提出疑问:你们说公权权威不容置疑,那我的生命权谁来维护?”
    刑鸣难得放缓主持语速,他目视众人,每个字都落地有声。嘉宾席上的药监局领导适时插话:“这种事情的发生,实际上也是一件很令人惋惜又无奈的事情,我国一直在整顿药物审批流程,也一直在推进医疗体制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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