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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应一声走了,原先坐得笔挺的人忽然向椅背仰去,看上去似乎疲倦极了。
    永远都是对的吗?
    不,这一回,她宁愿自己错了。
    ……
    这一年冬,甫京的天尤外寒,就连在这京城里头住了五、六十年的老人也说,记忆里,上一回如此隆冬还是二十出头娶媳妇的时候。
    冬至还未至便下了七场雪,好几个霁夜,雪都足足积到小腿肚那么高,农户们都说,来年定是个丰收年。
    又是一个深雪天,一间被炭炉烘烤得和暖的小室里,一身淡蓝色衣裙的女子赤着脚奔来奔去,仿似被忽然响起的敲门声给惊着,一下子蹿到了门后边躲起来。
    来人并没有企图得到她的回答,顿了一会便推门而入,他的大裘上沾了细雪,似乎是怕冻着屋里的女子,进来后刻意站得很远。跟在他身后的老头提着药箱上前去,“喻妃娘娘,老臣来替您诊脉。”
    喻妃歪着脑袋看了这老头一会,“咯咯咯”地笑起来,点点头“嗯”了几声。
    何温灼细细诊脉,半晌叹了一声,转头看向一直杵在门边的人,“弋南啊,你得做好准备,这回怕是……真熬不过去了。”
    皇甫弋南神色平静,面上看不出悲喜,“弋南明白。”
    他明白,他如何能不明白。母妃在深宫饱受折磨十六年,神武帝为了能掣肘身在南国的自己,一直以成瘾的药物吊着她一口气,一旦停下药物,她便精神萎靡,成日嗜睡,好几次险些醒不来。
    不是没想过办法,这两年来,何老日日都在研究法子,可医者非神仙,死人白骨成不了活的,病入膏肓之人也救不回来。如此睡睡醒醒撑了近两年,已经很不容易。
    昨日,一直郁郁酣睡的人忽然精神起来了,初看是个好兆头,可皇甫弋南很清楚,那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罢了。这不,今日一来,她变乖顺了不少,似乎也能听得懂旁人说的话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低,静静坐在一旁的女子立刻跳了起来,“弋南回来了?我的弋南回来了?”
    皇甫弋南心间一阵钝痛,没有去答,偏头看向何温灼,“再过几日便是冬至,何老,我想让母妃过了那日再走,还请您替我想想法子。”
    何温灼点点头,“每日一碗参汤,约莫撑得过去。”他站起来,看着皇甫弋南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浑小子,这手上的伤还没好全,又成天思虑过甚,我看你是想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他淡淡一笑,“我相信何老的医术,只要您好好活着,我就出不了事。”
    “还真当我是大罗神仙了。”何温灼觑他一眼,又唠叨起来,“明知自己这身子最受不得寒,还成天雪里来雪里去的。”
    “母妃时日无多,我能陪她的也就只剩那么几日了。”他仍旧在笑,只是语气苍凉,反倒衬得这笑意苦涩。
    “你母妃若是清醒,必然不愿见你这个样子。”何温灼叹一声,“要我说,喻妃娘娘如今这模样,陛下应不会对她如何了,莫不如接回王府去,也省得你日日往我这别苑跑。”
    他点点头,“过几天让母妃再见见喻家的姐妹们,冬至那日,我来接她回府。”
    何温灼朝门口走去,路过他边上时停了停,拍拍他的肩,“弋南,人要往前看,为了恨活着,实在是不痛快的。”
    皇甫弋南默了默,恍惚间似听见另一个声音。
    “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只要有恨就有爱,或许有人为了恨而活着,但我却不希望他被恨蒙蔽了双眼,以至于再看不见别的。”
    曾几何时,也有人这样告诉过他。
    他静默半晌,直到门被推开又合上,何温灼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才缓缓道:“比起恨,我更想她好好活着,而为了她活着,我便不能忘记恨。”
    无人懂得这个凭空冒出的“她”是谁,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可屈坐在床沿的女子却似自有感应般察觉到什么,不再继续呢喃着“弋南”二字,愣愣向他看过来。
    敏锐如他,自然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这道目光,他微微一怔,慢慢走向床榻。
    这是近两年来,喻妃第一次在醒着的情况下容许皇甫弋南向自己靠近,她的眼神有些空洞,似乎还是不能认得他,却不再是以往那种发憷的样子,甚至抬起手来,在半空中虚虚描摹了一遍他的眉眼。
    然后她含着笑意缓缓道:“我的弋南,长大后就该是这个模样。”
    自去年玉明殿重逢那夜过后,皇甫弋南从未再试图让她相信自己,如今听见这样的话反倒有些意外,顿了一顿才在床沿坐了下来。
    他坐下的动作缓慢而小心,像是怕惊扰了她的梦。
    喻妃没有阻止,还是含着笑看他,眼眶微微发红,“你是弋南吗?”
    皇甫弋南默了半晌,却忽然摇了摇头,“我不是。”
    在她不相信他的时候,他曾一遍又一遍痛彻心扉地告诉她,他是弋南,他是她的弋南。而当她终于愿意相信,他却说了谎。
    从前她不认他,如今,他不愿让她认他。
    喻妃一直笑着,听见这一句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眼底霎时泛起了泪花。她眼角的细纹跟着皱到了一起,怎么也不好看,皇甫弋南却看得出神,从她斑白的鬓角到她枯瘦的手,一点点细细瞧着,眼看着她涌出泪来,似乎想伸手替她拂去,却最终没有动。
    他的眉一点点蹙起,微启的薄唇发着颤,好似在挣扎什么。
    她慌忙抹掉自己的眼泪,点点头道:“太像了,真是太像了……可你不是弋南,不是。”
    他忽然站起来,猛地背过身去,久久未再回头。只要看得仔细些便能发现,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骨节都在微微颤抖,似在隐忍克制着什么。
    喻妃的目光落在他的背脊,一双明亮的凤眼忽然变得澄澈起来,她的嘴角微微弯起,不停重复着:“你不是弋南,你不是……没关系,你不是。”
    皇甫弋南的食指按在心口,在那里,有什么东西欲待上涌。他强压下这口腥甜,咬着牙迈开了步子,一言未发离开了小室。
    和暖的屋子里,一身淡蓝色衣裙的女子含笑望着他越走越远越走越疾的背影,半晌后轻轻道:“孩子……”
    ☆、冬至阴谋
    皇甫历来有“冬至大如年”之说,冬至前不论皇室民间,大大小小的祭典层出不穷,真到了那一日,百姓做节,商人罢市,官不问政,在江凭阑看来,一点不比大年夜冷清。
    近日里,皇甫弋南总往何家别苑跑,她暗暗猜测喻妃怕是不成了,便思忖着要去看望看望。自从真喻妃被调了包,江凭阑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她,倒不是真有那么忙,而是怕自己的行踪被有心人记在眼里,暴露了她藏身的位置,所以也就在王府里做做戏,偶尔陪着假喻妃说说话。
    江凭阑准备去何家别苑的时候,皇甫弋南因为忙着处理公文没跟她一道。那一日,喻妃没有疯狂叫喊,也没有到处奔走,只是一直拉着她的手,神色间浅浅欣慰。
    她总觉得喻妃似乎有哪里不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回府后细细回想才恍然,喻妃的目光以往总带着些痴意,而如今,那双眼澄澈平静,一点不像疯癫痴傻之人。
    江凭阑叹一声,终归没拿这事打扰近日里心绪不佳的皇甫弋南,想想大约只是人之大限将至,难得清明吧。
    冬至前日傍晚时分,神武帝跟前的公公忽然来了宁王府,兜了卷密旨,说是陛下宣江掌院即刻入宫,商议明日的院选事宜。
    江凭阑心里“咯噔”一下。
    等差数列也得三项以上才能求证,她从前一直觉得延熹八年与十五年的院选说明不了问题,没想到,真被皇甫弋南猜中了。
    七年一期的院选,此前没有丝毫风声透露,又恰巧安排在百官休朝的冬至日……她蹙了蹙眉,心底隐隐不安。
    宣召来得突然,江凭阑匆匆回屋换了官服,刚要一脚踏出府门,忽然被身后人叫住,“凭阑。”
    她回过身去,以为皇甫弋南是要嘱咐自己万事小心,赶紧摆摆手抢着先答了,“放心放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笼着乌黑的大氅,静默站着不说话,眉眼间也没什么神采,像一尊覆了雪的雕像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她。
    她品级不高,按规制穿绯色官服,虽不如正红艳丽,却也很衬肤色,终归要比平日里乌漆墨黑的衣裳好看。
    素来清冷,即便情动也很能自制的人忽然就忍不住想多看一眼。
    江凭阑见皇甫弋南没有要走的意思,皱皱眉开始赶人,“傻站着做什么?外边冷,快回屋去。”
    他嘴角一弯,“看你上了马车就回。”
    她有点奇怪皇甫弋南今日怎得跟小媳妇似的这么缠人,瞪他一眼扭头出府,跟着宣旨公公上了宫里的车驾。
    阴郁的天忽然扬起了细雪,很快便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冰渍,马车辘辘朝皇甫宫行去,一路留下一串蜿蜒的车辙印。
    一缕细雪顺着窗子飘进车里头来,恰落在江凭阑手边,她的心莫名其妙砰砰砰地跳起来,不知怎么就转过身去掀车帘,这一眼回望却早已看不见皇甫弋南的人,只得作罢。
    半晌她摇着头笑起来,心道自己果真是被保护得越来越“弱鸡”了,进个宫也能吓成这样。倘若这一趟有危险,皇甫弋南怎会就这样放她离开,连个亲卫也不留给她?
    雪越下越大,风卷着帘子呼呼往里灌,她拍拍脸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偏头望一眼沉浸在雪色里的金碧辉煌的皇甫宫,又弯下腰摸了摸靴子里藏着的枪。
    虽说是宫闱禁地,可以她双重身份的特殊性,一般是不会被要求搜身的。匕首自然带不得,可这枪古代人不认识,就算被发现也有个说辞,她便顺手捎上了。
    冬至前后天日很短,江凭阑下马车时天已黑了,她跟着公公一路往烛影幢幢的金銮殿走,入殿后又穿堂过廊往内阁去。
    内阁灯火通明,神武帝似乎正在批阅奏折,听见响动抬起头,见是江凭阑便笑了笑,看起来颇为和蔼的样子。
    江凭阑中规中矩行官礼,“微臣参见陛下。”
    老皇帝将奏折搁到边上,含笑道:“江大人,朕寻你来,是想与你商讨院选之事。朕年纪大了,都快将这事给忘了,今日未时忽然记起,这才匆匆召你入宫,还望你莫怪罪朕。”
    她在心底“呵呵”一笑,心道您这精明人还能有忘了的事,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微臣不敢,陛下体恤为民,日夜操劳,应保重龙体才是。”
    “这一年岭北与西南频频生乱,朕对养贤书院确实疏忽了,也不晓得现如今学生们成不成气候,你给朕讲讲吧。”
    江凭阑愣了愣,不大明白如此口对口凭空该如何讲,学生们的“档案”她倒是记得清楚,可总不能被神武帝知道她早就背好了吧?
    她只得答:“陛下,事出紧急,微臣尚未来得及准备名册,书院里头倒是有两份,可要命人去取来?”
    神武帝思忖一会,皱了皱眉,看一眼侍应在旁的掌事公公,“此事是朕考虑欠周,天福,你去安排一下。”说罢又看向江凭阑,“还须委屈江大人在朕这里多等上一会了。”
    “陛下言重。”
    江凭阑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却不安起来。什么临时才记起院选事宜,什么忘了提醒她准备名册,这种鬼话她是不会信的,老狐狸分明是故意要将她留在宫里。
    这么说来,难道宫外出了什么事?
    夜渐深,四下寂然,神武帝旁若无人地继续批阅奏折。江凭阑被赐了座,坐在下首位置静静等着,一面安慰自己,皇甫弋南从来神机妙算,王府守备也森严得飞不进一只苍蝇,哪怕真有危险他也一定应付得来。退一万步讲,老皇帝就在自己跟前,真要闹出什么来,她还有挟持天子的下策。
    神武帝始终没说话,江凭阑也不能比他先开口,只得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从宫里到养贤书院打一个来回,正常速度是一个时辰,慢也不过再添两炷香,眼下却已近一个半时辰。
    “这些人办事真是越来越不妥帖利落,”神武帝拿起最后一本未翻阅的奏折,蹙着眉说了一个半时辰以来的第一句话,“这都多久了,天福?”
    掌事公公安排了人便回来继续侍应在旁,此刻眼见龙颜不悦,慌忙低下头去,“陛下息怒,约莫是雪天耽搁了,奴才方才出去瞧见,那雪都没到脚脖子啦!”
    江凭阑一直耐着性子端坐着不动声色,听见这话终于忍不住朝窗柩望了一眼。窗子没开,却还能隐隐约约看见外头大雪纷扬,不论神武帝是否使了绊子有意留她,这雪再积得厚些,马是当真要跑不动了。
    又过一炷香,取名册的人终于披了一身雪回来,她暗暗吁出一口气,接过名册跟神武帝中规中矩汇报起来。
    书院学生的情况自然瞒不过神武帝,她也不打算掩饰什么,将那些学生的奇异之处都讲了。神武帝认真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偶尔露出些惊讶的神色,再偶尔在一式两份的另一份名册上做些批注。
    她言简意赅汇报完,语速快到一旁的天福直皱眉,神武帝却没怪罪什么,似乎挺满意的样子,含笑道:“想不到一个小小书院竟还人才济济。此番院选赶不及大肆操办,便如此从简吧,朕挑选了几位学生,明日让他们入宫来,给朕瞧瞧。”
    “微臣谨遵圣意。”江凭阑应了声,接过天福递回来的名册,也不急着翻看,一副要退下的模样。
    “江大人不先过目?”神武帝抢在她行礼前阻止道,“朕对这些学生不比你了解,方才也不过粗粗一听,还是先瞧瞧有没有漏下的才好。”
    她只得说一句“微臣失虑”,翻开名册查起来,为避免老狐狸再找茬,细细看完一遍后随口说了两个名字,“这二人也是人才,微臣觉着可一并请进宫里来。”
    神武帝点点头,“便如此吧。你今日辛苦,天福,安排车驾送江大人回府。”
    天福应一声,引着江凭阑出殿去,一路慢吞吞往前走,一抬头瞧见外头足以没到小腿肚的积雪,讶异出声:“哎呀,这可如何是好,马车怕是要行不动啦!”
    确实行不动,即便在车轮上缠链子也不可能管用。江凭阑微微皱眉,雪是刚积起的,宫人们自然还来不及清扫,若说今夜真有什么阴谋,怕是连天意都在成全神武帝。
    “江大人,您在这等会,咱家去想想法子,看能不能给您弄匹好马来。”
    “劳烦公公。”她微一颔首,却在天福转身离开的刹那狂奔了出去。
    她等不了了。如果这是一个局,那么所谓的“弄匹好马来”根本就不会来,她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不可能束手将自己或皇甫弋南的命交给神武帝。
    大雪纷扬不息,似呼啸更似悲号,江凭阑逆着大风一路奔出回廊,一脚踩进雪地里。积雪漫到小腿肚,刹那间彻骨的寒,她却似毫无所觉,飞快抬腿,又是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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