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双皇”时隔半年的重逢恰好在大年三十这一日,两军于距离都城南回二百八十里的山沟沟会了师,数几十万兵马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陛下潇洒翻身下马,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狼扑,扑向了对头的摄政王。
摄政王盔甲未卸,眉眼间都是森凉气息,瞅一眼破军帝身后的大军,忍不住蹙蹙眉,低低道:“微生玦,放开你的咸猪手。”
微生玦哪里会听。这半年来,两人天隔地远,中间还横着大昭和皇甫的威胁,因忧心军报半途落入敌手,也不能常有书信往来。眼看着她为自己和大乾出生入死赴险,又是听说她犯了腿疾,又是听说她瘦了好几圈,他就差扔了大乾不管不顾冲到前线去。如今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跟前,抱一下怎么了?
他抱得惊天动地,抱得理直气壮,只管摩挲着江凭阑后背的盔甲,好似全然不曾听见那一句不大好听的话。
江凭阑眼看他不肯放手,也不好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拆他的台,真给他来个过肩摔,只得腾出手来朝自己身后和身前打了两个手势,示意所有人非礼勿视。
众人长长“哦——”了一声,齐齐背过了身,低低笑起来。江凭阑发誓,她听多了数万人一起喊号令,听多了数万人一起奔马厮杀,还真没听过数万人一起窃笑的……这个响动,真是太让人羞耻了。
她自认行事大方,素来不在乎旁人眼光,此情此景却也忍不住有点犯难,却见微生玦还是不肯松手,心道这得是多厚的脸皮才能摆出如此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架势来?
刚要再开口,微生玦倒是放开了她,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一弹,“走,跟我吃肉去。”
江凭阑微微一愣,想起他刚才摩挲着自己盔甲的手势,看着像“吃豆腐”,其实却似乎是在看她瘦了多少。
他总是这样,所有看似暧昧的动作都月朗风清,毫不掺半点杂质,再多的心意到了嘴边也成了轻描淡写。
她点点头,忽然也便觉得不必再多说什么,“饿死我了。”
这一年的年夜饭是一碗牛肉汤、两块粗粮饼。微生玦站在篝火边,拿着个大勺往大锅里捞,一副不捞上牛肉来誓不罢休的架势,路过的小兵见了,忍着笑上前,“陛下,将士们知道摄政王辛苦,特意留了半斤肉在对面的大锅里,您去那边捞吧。”
堂堂国君“做贼”被抓,传出去难免叫人笑话,微生玦却不气恼,笑眯眯道:“哪口锅?给朕带路。”
半斤肉可不是小数目,江凭阑盯着碗里头比汤还多的牛肉粒子,忍不住白了微生玦一眼,“我又不是猪,这么多肉都够几十个将士分了。”
微生玦笑起来,一口锃亮的白牙在火光里显得分外惹眼,“凭阑,这就是你没见过世面了。你们东深军过得清贫,日日只有粗粮饼,朕这支军队可不一样,有朕在,哪能不管饱?这么点肉,小意思罢了。”
她被说得一噎,往他那碗只有清水不见肉粒的汤里匀了些肉过去,“两个人分,总行了吧?”
他整个人从眼角笑到了眼尾,也不阻止她的动作,“好了,吃吧。”
江凭阑捧着热腾腾的汤碗,知道这是将士们和微生玦的心意,再拒绝反倒显得矫情,便一口一口吃了起来,一碗牛肉汤下肚,整个人都满足到了极点。她那支东深军确实很清贫,半年来都只有粗粮饼和野菜汤,她不允许自己搞特权,拒绝了将士们上山打野鸡的提议,跟他们吃一口锅里的东西,因此这肉当真像是上辈子尝过的味道了。
不过她晓得,微生玦的这支军队一点不比自己好多少,要不是大胜归来恰逢年夜,哪里会有牛肉汤这么奢侈的东西?
半年前那会,大乾财政亏空得厉害,起初朝臣们都不认同打这场仗,要求先休养生息,但她和微生玦觉得,以大乾目前的状况来看,所谓休养生息只会导致越来越缺钱的恶性循环。他们必须放开手脚赌一把,拿下北边那些富庶的土地,以地养地,以地养民。
两人力排众议带兵出征,亏得事实证明,他们的判断没有错,这一仗当真收获颇丰,大乾皇宫终于能多造两间殿宇了。
整个人都被这牛肉汤和篝火烘得暖和不少,江凭阑搁下了碗,看看同样吃得心满意足的微生玦,忍不住感慨道:“说起来,这顿饭虽拮据,却是我来到这里以后过的第一个安稳年。”
微生玦沉默起来,心下细细算了算。她第一个年在杏城沈府过,当夜与皇甫弋南一道惊心动魄九死一生,自然是不太平的。第二个年在甫京过,那一日,大昭发了封讨伐檄文,西厥又宣布独立出南国版图,她被神武帝连夜召入密阁议事,想必熬了一宿。第三个年更不用说,彼时她刚到南回,重伤在身一直昏睡,直接省了过年这桩事。
良久后他笑起来,“眼下荒郊野岭的,身上盔甲还染着血,这就算安稳了?”
她觑他一眼,“好不容易有个性命无忧的大年三十,当然得知足,谁知道要再过几年才有第二个平安的年夜?”
微生玦霎时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觉得,我堂堂一国之君,竟没机会过几个好年?”
“我是说我。”江凭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却见微生玦的眼底忽然黯了黯。她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将她今后的每一个大年夜都跟自己绑在了一起,而她却硬是将两人拆了开来。
实际上,自她下定决心要亲手扳倒皇甫起,便没再想过离开南回一走了之,这句话不过是一时嘴快溜了出来,根本没有任何深意。只是终归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微生玦似乎误会了什么。
她只得慌忙补救道:“咱俩能一样吗?你倒是可以安安稳稳坐着龙椅享清福,那宫里的年宴可不得我去忙活?”
微生玦愣了愣,一愣过后又笑,“谁说摄政王还须处理这些琐碎小事?凭阑,那是皇后才该做的。”
江凭阑噎了噎,心知自己是被他给套进去了,又不客气起来,“那你倒是变个皇后出来,减轻一下我的工作量。”
他仍是笑,只是这笑意里头掺了点心事,显得不那么愉悦,“让你身兼两职你又不肯,我上哪找个像你一样能干的皇后去?”
“我……”她又噎住,停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借口,“我哪里忙得过来。”
微生玦也不戳穿她,半晌叹了口气,哀怨得像个不肯念书的孩子,“其实在外打仗也不错,一回到南回,那些个老臣又要将自家女儿眼巴巴往我跟前送,逼着我充实后宫了。”
江凭阑也跟着叹了口气。
他在逃避什么,等什么,她如何会不清楚,可她始终无法将“情义”与“情意”相提并论,她可以为微生玦南征北战,辗转流连,甚至豁出性命,却独独不愿坐上皇后的位子,不能给出他最想要的东西。
她明里暗里回绝过太多次,他却始终装傻充愣,跟她插科打诨。
半晌她道:“可他们没有错。微生,对皇室而言,子嗣实在太重要了。你如今打着光杆,后继无人,这些做臣子的能不着急吗?”
这话一说,两人都沉默起来,谁都清楚,有些事情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
火星跳跃,发出“啪”的一声,两人同时抬起头,便见柳瓷拿了叠密报朝这边走来。
微生玦敛了神思,面朝来人问道:“如何?”
柳瓷跟着坐了下来,一手翻着密报,“太子之位虚悬了两年有余,神武帝似乎终于有了新立的打算。”
江凭阑没想到是皇甫来的消息,记起微生玦先前总是尽可能避免甫京的动向传到自己耳朵里,她看了一眼身侧人,“那我先回大帐了。”
微生玦点点头,又在她将将起身之际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留下一起听吧。”见江凭阑神色疑惑,又补充解释,“皇甫这几位皇子,你比我熟悉。”
江凭阑默了默,坐了回来。
柳瓷觉得气氛不大对,瞅瞅两人,清了清嗓,“那我说了?”
微生玦松开抓着江凭阑的手,点了点头。
“皇甫朝中,眼下呼声最高的当属两位亲王,德王最甚,宁王次之。再就是刚从咱们这里捞了大功的十一皇子,当然,还有与之相当的六皇子。最后一个……是十六皇子,也就是当今皇后尚未成年的嫡长子。”
微生玦听完默了默,转头看向江凭阑,“你怎么看?”
江凭阑想了想,中规中矩答:“神武帝有心虚悬太子之位,令众皇子互相撕咬,然近两年时局势动荡,这位子一日空着,朝臣们便一日不安,此番新立也实属无奈之举。当然,他之所以不擅自决定,而要众臣举荐,也是为了借此事看清朝中形势。谁风头最盛,谁便最不可能成为太子。”
微生玦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很显然,德王和宁王都明白这一点,所以举荐他们的恰恰不是他们自己的人,而是敌对的派系。如今这两人呼声最高,神武帝必然因心中忌惮,将他们率先排除了出去。”她的语气相当公事公办,丝毫不因为提及皇甫弋南产生情绪波动,“再说十一和老六,前者是方才兴起的一股势力,后者则是盘踞多年渐趋衰弱的旧派。十一生性淡泊,若非被逼上梁山根本不会参与夺嫡,老六的心思却是人尽皆知,搞不好就要成了第二个废太子。因此,相比之下,神武帝必然更看好前者。不过,最得他心的不是十一,而是那个尚未成年的皇后嫡子。”
柳瓷闻言翻了翻密报,“举荐十六的是这几位朝臣,你看看。”
江凭阑一眼扫过,并不意外,淡淡笑道:“是皇甫弋南的暗桩,看来,他是准备跟徐皇后合作了。”
“是宁王的人?”柳瓷微微愣了愣,“如此说来,这桩事并非临时起意,而是筹谋安排已久了。”
“嗯?”江凭阑抬起头来,似乎有些疑问她这话的意思。
“出这茬的时候,宁王可称病请了一个月的朝假,根本不在金銮殿。”
江凭阑蹙起了眉,“你说一个月的朝假?自何日起的?”
柳瓷不意她忽然反应这么大,看微生玦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便答起来:“具体不大清楚,约莫是十月里。”
江凭阑霍然抬首,满眼错愕地盯住了柳瓷,“你是说……饮马河对峙那会?”
☆、生米煮成熟饭
很多时候,谜团的解开并不须大量佐证,往往只那么一个细节,虽然小却很关键的细节。就像是一把锁遇上契合自己的钥匙,“咔嗒”一声便开了。
对江凭阑而言,过目不忘之能使得她的记忆永远鲜艳如初,因而一旦遇上了这样的“钥匙”,那些曾经未曾留意的证据便如滔滔洪水,汹涌而来。
这一瞬,她忽然想起很多事。
那个“皇甫逸”下军令时,几根手指微微向里蜷曲,僵硬而不自然,打出的手势显得不大利落。这说明,他的右手有问题。
真正的皇甫逸喜净,可那人的大帐里却点了浓郁的熏香。这说明,他想以这香气掩盖另一种更不宜被人察觉的味道。是他身上经年累月深入骨髓的药香。
闯营当夜,他被她一刀刺伤,那一刀虽不及要害却也不浅,可他的脸色却从头到尾没有因为失血有一丝丝的改变。这说明,他的易容一直都在。他戴了两张面具。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一个相同的结论,一个让她大为不解且不愿承认的结论:那个人,真的是皇甫弋南。
为何偏就是皇甫弋南?
江凭阑的眼底没了先前的错愕,却似有迷蒙水汽一团团围拢了来,以至旁人看不清了她,她亦看不清了旁人。
良久后,她忽然起身,“困了,先回大帐,守岁就免了,你们也早点歇着。”
微生玦和柳瓷望向她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半晌对视了一眼。
江凭阑方才一时惊讶走漏了心思,提及了饮马河,两人不傻,看她这反应,再结合当初粮草被截那桩事,多多少少也猜到了点。
柳瓷的脸霎时垮下来,“主子,您就不该让她听见这些。”
微生玦默了默,过一会也站了起来,走出老远才低低道:“阿瓷,该来的,谁都躲不掉。”
……
正月初五,大乾破军帝与摄政王双双班师回朝,自南回城门起,全城百姓一路夹道相迎,拥簇围观,无不被二人风华折腰,言语间皆感恩戴德称颂之词。
历来民心都是最简单纯粹的东西,不论如何改朝换代,百姓们始终只有安居乐业这一个最普通的愿望。破军帝在自己尚且没有银子造宫殿的时候,却将原先大昭定的税收减免了四成之多,那么,在百姓的眼里,这就是个好国君。
江凭阑心里有事,脸上神情便淡漠些,又裹了一身极其厚重的盔甲,整个人远看跟煞神似的,反倒是眉开眼笑的微生玦显得十分和蔼亲民。
大军一路朝里去,簇拥围观的百姓渐渐少了,待到穿了大半座城行至岔路口,兵马分散开去,只留了一支队伍跟着两人。正前方大路上铺了一卷长长的红毯,再往深处就是大乾皇宫的宫门。
十里红毯迤逦铺陈,江凭阑晃了晃神,忽记起那年甫京盛宴,也是这么一副艳丽的景象,而她顶着一头沉重的珠饰,挽着身旁人的臂弯,苦着脸跟他抱怨这红毯长得走不完。
其实能有多长。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物是人非了。
微生玦目不斜视神色如常,似乎未曾瞧见她眼底的恍惚,打马继续上前。一众大臣官员殷勤上前迎圣驾归京,拍了两人好一通马屁。
“恭迎陛下圣驾,摄政王尊驾,陛下与摄政王舟车劳顿,臣等早早备下接风喜宴,只待陛下开宴。”
微生玦看了一眼昏黄的天色,“众卿辛苦,依朕瞧,开宴可定在酉正,摄政王以为呢?”
江凭阑闻言回过神来,垂眼看了看杵在马前的众人,“陛下决定就好。”
听见她冷淡的声音,一众大臣立即缄默颔首,散开一个口子让道,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似乎生怕她再说出什么话来。
江凭阑一看便知这些人在怕什么,偏偏她最近心情不大好,正想找点茬子分散注意力,就没立即跟上微生玦,反倒停下来瞧了一眼宰辅傅明玉,“听闻有不少弹劾本王的奏本尚且积压在傅大人处,呈上来给本王当碟开胃菜吧。”
她说完便走,身后一众官员竟在这正月时节惊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飕飕的冷。
江凭阑的开国功绩自是没有话讲的,可摄政王这个位子却未免让人觉得太危险了,说得不好听些,那可就是第二位陛下。一山不容二虎,纵使微生玦再怎么信任江凭阑,也挡不住这些朝臣对她心有芥蒂。功高震主,对江凭阑而言,最安稳最不遭人嫌的法子便是名成身退,稳坐后宫,从此再不踏入金銮殿一步。
可她偏就放着众望所归的皇后不当,反一掀袍坐上了那个权倾朝野,注定要永远遭受非议的位子。
江凭阑尚且卧病的时候,朝臣们愿意对她感恩戴德,可当她走出凭栏居,迈进那座巍峨的殿堂,她的劳苦功高也就被无数人的忌惮给掩埋了。此前微生玦被两军围困于月陇关,而她为走战略一连消失二十余日毫无动静,朝臣们自然个个都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弹劾的奏章亦是翻了天,莫说一本,许多人可都是连着参了四、五本之多的。说她临阵脱逃都算轻了,更有甚者,说她这是勾结外敌,要致陛下于死地。
事实显然并非如此,因而这些人现在怕得腿脚都站不稳。
不过,江凭阑的开胃菜没吃成,被柳瓷和商陆逼着去沐浴了。两人见到一身铁锈兵械气的江凭阑俱都一个感想,这女人如今究竟还算不算是个女人?满盔甲的污血臭汗,亏她还能忍,且回宫第一件事竟是找那些朝臣的茬?她是真将自己当男人待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