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说明,她的身份早就暴露了。而这个消息,当然是皇甫弋南放出去的。甚至当日那最后一名杀手本没有机会点燃尸首放出毒雾,要不是他有意放水,她不会中毒。
从头到尾,皇甫弋南都没有在乎过她的性命,甚至拿她当挡箭牌引诱沈纥舟,以此取得皇甫的信任。他是想要置她于死地的。
方才在桑旦宫里,沈纥舟之所以肯放过她,转头去追假皇甫弋南,不仅因为她已然身中剧毒命不久矣,更因为那里有“齐容慎”在。
倘若她继续留在皇甫弋南身边,那才是彻彻底底的死路一条。
她不走?她怎么可能不走。
那一声“皇甫弋南”,那一句近乎温柔的“快去快回”,都不过是叫他心神动摇的计谋。不是那样的话,她不可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溜得掉。
她的嘴角鲜血狂涌,笑到后来竟觉快意起来。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饮马河对峙的时候,她莫名其妙放过他,这一回,她明知被出卖却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他当真演技太好,总在她想下狠手的时候流露出那些叫她心软的情愫,还是她根本就是得了失心疯,甘愿被他践踏捉弄。
她笑不像笑地挣扎着站起来,半身浴血地朝事先在宫内备好的马摇摇晃晃走去。
她要活下去。
她绝不甘心死在皇甫弋南手中,就是要死,也要拉着他垫背。
……
同一时刻,一辆车沿四角雕嵌赤螭纹的黑色马车疾驰着驶向了桑旦宫外第一重宫门。
宫门处,乌伦瓦利的兵马正与王宫戍卫激烈交手,那马车却恍若未见,就这么直直冲进了人群,待到即将碾着人时倏尔如飞鸟般腾空跃起,一个抛物线过后稳稳落了地,以至车内人刚要惊叫,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发觉身子已然平稳了下来。
这等堪称绝艳的驾车本事,自然是李乘风。
车内微生琼刚定下心神,又被齐齐撕了面具的另两人惊得目瞪口呆。皇甫弋南不是皇甫弋南,江凭阑不是江凭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商陆看她一眼,快速道:“琼公主,眼下来不及与您解释太多,您放心,我们很快就安全了。”她说罢也不等微生琼反应过来,又看向重伤淌血的李观天,“李护卫,你怎么样?”
李观天擅长察言观色,自然是模仿与假扮皇甫弋南的不二人选,可论起身手来却并非是一干亲卫里最佳的,因而方才那一掌着实是拼了死,如今只能堪堪支撑着不晕去。
他捂着心口咳嗽几声,强压下涌到喉咙口的腥甜勉力道:“商姑娘,我无碍,只是还望您与公主相信我们。”
商陆点点头,“凭阑不信任殿下,替我与公主在垂莲门安排了接应。原本我的确是该带着公主离开你们的,只是我早在两年多前便从吕先生处得知了真相,因而此番只好违背凭阑的意思了。”
眼下危机四伏,李观天生怕商陆和微生琼不信任他,反倒为逃离他们落入敌手,闻言才安下心来,点头道:“我会想法子通知王妃留在垂莲门的人手,叫他们寻个地方隐蔽起来待命,你与公主就安心跟着我们,主上在外头安排了歇脚处。”
微生琼听到这里也算明白了个大概,只是神色却愈发讶异了起来,“商陆姐姐,宁王他……”
商陆偏过头来,默了一默后点点头,示意她所想是对的。
“这么说来,凭阑姐姐并不知情?”她愣愣眨了眨眼,“既然如此,你与吕先生为何不将真相告诉她,叫她误会宁王,与他反目这么些年?那宁王该多……”该多难受啊。
“公主,这就是殿下的意思。”
微生琼听到这里就不说话了。
商陆叹了口气,“不能说,我们谁都不能说。凭阑的性子太烈,也太重情义,要是早在当初就知道了殿下曾替她做的那些事,难保不会回到皇甫去。留在大乾,留在南回,留在陛下身边,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更何况,吕先生说……”她说到顿了顿,垂下眼去,“殿下的身子已经熬不过几年了,又何必锢着凭阑,叫她余生都心有难安。”
微生琼闻言霍然抬首。
皇甫弋南他……熬不过几年了吗……
☆、绝路
三月春寒料峭,入夜后氤氲着湿气的凉风吹得人直打哆嗦,在这种时候奔马绝非什么舒坦事。江凭阑甫一翻身上马疾奔出去就被这凉骨透心的寒气浸得一阵痉挛。
她身体底子好,从前是不惧冷的,甚至初来异世那会在杏城沈府天天栽冰湖,连个喷嚏也不见得打。可自从三年多前甫京那个深冬雪夜起,却是怎么也无法逞能了。哪怕这两年来被微生玦捧手心里呵着护着,也算过了精贵日子,调养得细致,却到底不如从前了。加之眼下/ 体内又有混杂在一道的两种毒素啃咬肆虐,倘使再不想法子寻药,她估摸着自己该是撑不了多久了。
此行来西厥本就是赴的一场鸿门宴,尽管能做的部署都做了,可这里毕竟是旁人的地盘,她的第一要务又是将微生琼安然带回南回,便把原本就不多的人手都派去接应了她与商陆,至于自己身边,几乎是落了个空门。
当然,为彻底击溃西厥王室而剑走偏锋的计划,她是瞒了微生玦的。不然他也不可能放她来这一遭。
乌伦瓦利虽手握兵权,却到底不具备与乌舍纳实打实硬拼的条件,因而只得以巧取胜。在江凭阑的筹谋帮助下,他将今夜这一场宫变悄无声息地控制在了桑旦宫方圆五里内,以至王宫的中枢已然是一锅沸水,从外边看却还是风平浪静的模样。
这也是江凭阑为自己能顺利出宫留的一条退路。倘使宫变范围太大,整座王宫都被封锁起来,她就等于是在作茧自缚了。
亥时末,一骑黑马自王宫偏门飞似的疾驰而出,过后,一名手持长/枪的侍卫揉了揉惺忪的眼,向旁侧另一人奇怪道:“你刚才看见什么人过去了吗?”
那人打个哈欠,“不就是一阵风嘛,你眼花了吧。”
他点点头,紧了紧手中的兵械,嘀咕道:“想来是眼花了,要真有个什么活物过去了,瞧那速度也绝不可能是人。不过,咱们还得多巡视几趟,今夜宫里头来了不少大人物,千万得谨慎才是。”
偏门的戍卫按部就班地一遍遍调岗,丝毫不知,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一场即将改变西厥命运的血火杀戮正以不可阻的态势行进着。
从偏门奔马而出的自然是江凭阑。孤身一人也有孤身一人的好处,譬如要想脱身时,就比领着个声势浩大的骑兵队容易多了。只是她被这一路颠簸得头昏脑涨,又接连呕了好几次血,待到奔出王宫不到十里地就已精疲力竭,更要紧的是,她听见了来自身后渐渐趋近的马蹄声。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大难不死,必有后难。
用脚趾头想就知道,那是沈纥舟为防她福大命大一时侥幸没被毒干净留的又一个后手。
她回头看一眼地平线处涌来的一路紧跟她不放的幢幢绰绰的人影,抹一把嘴角尚未凝固的血,目光灼灼地盯死了广袤原野尽头处的长草,忽然放慢了策马的速度,待到后头追来的杀手快要咬着她马屁股时才似有所觉地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扬起了鞭子。
烈马疾驰而出,杀手们亦跟着蜂拥而上。漆黑的草原上,双方奔马的速度都达到了这场轰烈的追逐赛里的极致。
眼看距离越缩越小,那已然强弩之末的女人就快败下阵来,奔在最前头的杀手嘴角刚咧到一半,却忽见前头江凭阑身下的马跃起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与此同时一声惊天马嘶伴随着石头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响起。
他脸上笑意一僵,刹那间明白发生了什么,急急要勒停身下的马,只是手还未来得及触着缰绳便落到了空处。
等待他的是刹那失重与急速坠落。
这女人死到临头竟还要拉人垫背!这是他坠崖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也是他一生里的最后一个念头。
夜深雾浓,视线本就不佳,即便习武之人也未必能在这等极致的速度里看清四周情状,一干杀手纷纷勒马不及,下饺子似的连人带马滚落了下去。而诱使这十数余活生生的人转瞬化为肉泥,不费吹灰之力摆脱杀招的那人却牢牢攀附在悬崖壁上喘着粗气。
她当然不会傻到自杀,这些人也不够格给她陪葬。不过无力正面对敌,因而兵行险招罢了。
她脚踩崖边凸出的一块石头,贴着湿冷的崖壁休憩片刻,垂眼望了望深不可见的崖底,随即将手中锋利的刀子狠狠嵌进石头缝里,借力抬手向上攀去。
这一上移却忽然感觉到了不对劲。
指腹下的触感……温热,软滑,湿腻,不是石头,也不是杂草或青苔。
饶是见惯了风浪的人也忍不住浑身一僵,手脚都顿在了原地。预想中的那东西却未曾停下“脚步”,沿着她的指腹缓缓下行,缠绕上了她的小臂。
江凭阑头皮都麻了……
此处悬崖不说千丈也得有百丈,她人在崖壁,步步惊心,稍不留神就要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加之逃脱得太过顺利,她无法保证杀手们都死绝了,为避免这时候冒出个埋伏在崖上的敌手威胁到自己性命,方才休憩就先细细辨别了上头的动静,确认无人才往上攀去。
上头的确没有人,却有蛇。
这蛇似乎经过了特殊伪造处理,不吐芯子不发声,也不如一般的蛇腥气浓重,她又在毒发状态,整个人都有些浑噩,实在很难提前察觉。
约莫两指粗的蛇一路顺着她的小臂极其缓慢地缠了上来,江凭阑隔着衣料感觉到,这蛇……似乎长了脚。
她立即记起当初杏城沈府里的那个蛇窝。彼时皇甫弋南告诉她,沈家人暗地里制毒会需要这些蛇,它们与一般的蛇不同,毒性更猛,且冬眠期极短甚至不须冬眠,有的蛇还因一些极端的试验手段长出脚来,变得十分瘆人。
说起她在甫京城里的那些对手,最不容小觑的,沈纥舟也算其中一个,可到得此刻她才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他。现在看来,他也许根本没有去追皇甫弋南,或者说,追了半道就发现那是个假货,因而才会转头来寻自己。甚至他早便料到她会兵行险招,也早便准备好牺牲那些死士,他留给她真正的后手,是这条蛇和这处悬崖。
江凭阑虽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这一路走来,继杏城沈府密道爆炸、普阳城天岩塔坠塔以及聿城山野遇刺后,她第四次被同一个人逼到了绝处。
只是这一次,她却是孤身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第一卷里蛇窝那一章,女主当时是踩着男主这个“避蛇器”的靴子走出密道的。所以,蛇已经来了,“避蛇器”还会远吗?
☆、自投罗网
借着朦胧月光,江凭阑看清了那花斑四脚蛇的模样,登时浑身紧绷起来,不过一刹便觉后背淋淋漓漓下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倒是因此清醒了几分。
这种情状,实在不如直接捅她几刀来得痛快。
蛇随时都可能下口,她本就有毒在身,再要被这等堪比生化武器的玩意儿咬着,别说自救,恐怕大罗神仙也留不住她的性命。
不论如何,与之僵持都是死路,若能搏一搏,或许还有生机。
崖壁险地,手脚皆受束缚,她以极轻极缓的动作微微偏过头,将事先藏在左肩衣料下的那片以玄铁特制而成的薄刃咬在了嘴里,与此同时,盘踞在她右上臂的蛇扬起脑袋,眼看就要一口咬下。
毒牙将将入肉,江凭阑心下一狠,精准利落地扭头,往蛇七寸处死命割去。
“哧”一声,蛇的身子被极狠地截断成两半,连着脑袋的那一半顺势落下了悬崖,缠绕在她小臂上的另一半诡异抽搐一阵后渐渐松垮下来。她看一眼蛇身截断处涌出的色泽暗红的血,直觉不好,一抬手将剩下那一半蛇身也甩开了去,而后迅速自锁筋脉,又用嘴撕扯下一截衣袖,单手简易包扎了鲜血狂涌的上臂。
方才使的刀片正是先前偷袭皇甫弋南时叫她不小心割伤了手的那一刃,以此刃锋利程度,截断蛇身的同时自然也免不了触及自己的血肉,更何况情况危急容不得半分手软,方才那一刀,她本就是奔着自伤去的。
上臂的伤口足有半寸深,因与蛇身截断面处同一位置,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蛇血。尽管她作了绝佳的应急处理,不至于被这血毒害了性命,却仍明显感觉到伤口表面由外及里涌起了一股火辣辣的疼,绝非正常刀伤所致。
于她而言时间就是性命,她不再犹豫,强忍着灼痛向崖上攀去。双脚刚落到实地,就听见了三下悠长的击掌声。
对面人瞥一眼她右臂上那道足可称得上狰狞的伤口,“摄政王果真心性过人,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沈某佩服,佩服。”
她闻声抬眼,不出所料看见了沈纥舟。
以沈纥舟的筹谋心计与阴险手段,既然想到了放蛇这一招,便必然也会想到江凭阑可能作出的应对法子。他知道在那种情形下,她只有以刀断蛇这一条路,因而在蛇血里也藏了毒。他更知道,她为保性命定会自锁筋脉,因而在崖上等她,等一个强弩之末,又无法使出内力的她,来与他作最后的垂死挣扎。
她冷声一笑,笔挺挺地立在那里,丝毫看不出任何伤重的痕迹,语声平静道:“沈大人过奖,彼此彼此罢了。”
沈纥舟向她略一施手,“久别重逢,可还喜欢沈某送上的这份薄礼?”说罢也不等她答,兀自叹息一声,“只是如摄政王这般世间少有的对手,倘使忽然没了,还真叫人有些可惜。”
“沈大人实在高看我了,您的对手可不止我一人,即便没了我,不还有皇甫弋南吗?”
沈纥舟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
“怎么,被我说中心事了?”她笑盈盈负着手向前走去,悠悠道,“自两年多前册立太子以来,皇甫朝中形势日益紧迫,不论是神武帝还是您家老四,他们首先要除的人都不该是我,而是皇甫弋南这个注定要祸乱朝纲,威胁来日皇位继承人的大患。攘外必先安内,此行西厥,我这敌国的执政者不过是个饶头,能一带两便除了最好,不能的话,其实也不妨留待下次嘛。可是沈大人,您似乎本末倒置了啊!”她笑一声,“怎么您兜转了半晌,竟连皇甫弋南假扮成了大昭相国都不晓得,反倒追我到这儿来了?”
沈纥舟很快便恢复了笑意,“摄政王伶牙俐齿的功夫还是不减当年……是,您说的一点没错,咱们的宁王殿下最是喜欢捉迷藏,这不,倒将沈某也迷了个晕头转向。不过……这实在是不要紧的。”他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您可知这捉迷藏的游戏里,藏的人最怕什么?”
江凭阑一挑眉,示意他讲。
“最怕找的人不去找他,却去寻了别人。如此,他就得沉不住气,自己跑出来了。”
江凭阑嗤笑一声,“沈大人也太低估他的耐性了。”一个甘心深潜敌国十七年,步步谨慎筹谋的人,哪会连这点功夫都待不住,皇甫弋南最多的恐怕还就是耐性了,“更何况,若你我二人能在此地斗个你死我生,岂不正合了他的意?他坐收渔翁都来不及,又怎会自投罗网了来?”
沈纥舟但笑不答,反问道:“听摄政王这意思,似乎是想与沈某谈判,用宁王殿下的命,来换您自己的命了?”
她耸耸肩默认,又见对面人摇头道:“沈某但知宁王心性狠辣,却不晓得人外有人。看来,世间所言薄情寡义的宁王妃,倒是真的了。”
薄情寡义?她薄情寡义?薄情寡义的是她?
江凭阑实在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声色仍旧沉着冷静得很,“沈大人若想拿这三言两语来激我,就不必白费功夫了。不过,我看您也不是什么喜欢逞口舌之利的人,那您说这么些废话,难不成是在拖延时间等待援手?”她朝空荡荡的四面望望,也不知是从哪瞧出来的,“这里埋伏了近百名高手,您还嫌不够对付我?我这面子可真够大的。”
沈纥舟微微笑起来,“您说对了一半,沈某的确是在拖延时间不假,不过,沈某等的不是援手,而是咱们尊贵的宁王殿下。”
“沈大人这守株待兔引蛇出洞的法子,恐怕打错了如意算盘。”她死死盯着地平线一字一顿道,“多等无益,他不会来的。”他巴不得她死在这里,最好还能顺带与沈纥舟斗个两败俱伤。